一辆车的公路

2009-01-12 08:42戴小雨
青春 2009年12期
关键词:公路

作者简介:

戴小雨,男,苗族,生于1968年冬。湖南省沅陵县人,中文本科学历。

早期从事诗歌创作,1993年发表处女作《怀念》,迄今已在《湖南文学》、《理论与创作》、《文学界》、《海燕》、《百花洲》等刊物发表小说、散文、诗歌百余篇(首)。并有部分作品获奖和入选各种选本。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沅陵县文化馆,专职文学创作。

站在四棵垭,可以看见山下正在修建的公路。三胜将车停在路边,爬上一处稍高的土原,嘴里骂了一句粗话:“狗日的,想甩老子。”

这段时间,三胜常来这里,观望山下正在施工的那条新公路。

“骂谁呢?”

三胜回过头,一时没回想起问话的那个人是谁。

“真的是有了钱,眼睛就不认得人了。”

“米小东。我还以为你那天夜里掉到河里淹死了呢,一去就没了音讯。”

“这么想我死呀,我死了,你的这辆双排座就成了一坨死铁,这条黄鳞蛇也活不过来。”

其实,这条黄鳞蛇早在米小东走后不到一年就死了。黄鳞蛇,是长浪山人给通向浪塘码头的这条简易公路取的别名。——这条孤独的黄鳞蛇是三胜的,当初他出钱修这条公路的时候,并未想到这条蛇日后会反过来咬自己。

公路刚修好的时候是与外界连通的,后来下游浪谷电站大坝关闸蓄水,水位从90涨到108,将沅水北岸的公路淹了,这条公路才变成了一条死路。三胜的双排座被关在了里面,出不去。当然,外面的车也进不来。

准确的说,这条公路是三胜为二秀修的。二秀是长浪山最漂亮的女人。

最初起因是因为他的两句说过了头的大话。三胜说:“我要娶老婆,就要娶长浪山最漂亮的女人;再就是修一条公路通到浪塘码头上去。”

要说第一句还有些基础,第二句就真的不靠谱了。

在三胜心里,长浪山的漂亮女人排位:二秀第一,其次是石左兰。这两个女人都喜欢三胜,这才促使三胜蹦出那句不着边际的话来。在自己喜欢的女人面前夸海口,也不是只有三胜一个男人,很多人说过,不过只是没人去认真追底。三胜可没那么幸运,二秀爹说:“要想娶我家二秀,等公路通了,开着车来,我保证陪一车嫁妆过去。”

三胜知道话说过了头,不久就失踪了。

三胜的失踪给长浪山留下许多话题。二秀爹辩驳,“不要把这事与我联系在一起,我可没有逼他,是他自己说的。”二秀爹不喜欢村里人老是拿三胜失踪的事指责自己。

两年后,三胜突然回来,手里还搞到一笔钱。有人后来按他的支出情况估算,至少二十万。三胜回到村,找来长浪山三个村的村长,说要修一条简易公路通到浪塘码头上去。村长们听后,先是一阵惊讶,回过神来说:“好事,天大的好事啊。”

三胜说:“我只是牵个头,身子还得靠几位村长推。”

三胜开完村长会,便将两年前曾问他公路什么时候开工的那些人,一一请到家,好酒好烟款待。

“今天请你们来喝酒,没别的事,就是好久不见,聚聚,拉拉家常,这几年在外挺想你们的。”快要散席的时候,三胜突然说:“哦,差点忘了,瞧这酒误事,明天公路开工。”三胜当然没忘请他们来的真正目的,故意弄得漫不经意。在席的人早就忘了两年前说过的话,三胜这么一说,倒使他们回忆起来,骤然觉得这酒喝得有点憋心。

长浪山共三个村,按村承包到段,不到半年时间就拉通了这条路。三胜将余下的钱,买来一台双排座人货两用车,跑运输。三胜的车刚开进村,来长浪山收购木材的人后脚就跟进来。这时,长浪山人才发现三胜这小子精怪。三胜说:“我真不知道收购木材的米小东会来。”

公路修到浪摆村的时候,三胜与三位村长意见发生了分歧。三胜要求将公路修进村,路线选择从二秀家门前过。三位村长则坚持从村头扯直。三胜的态度非常坚决,似乎没有商量余地。一位村长突然想起两年前二秀爹说过的话,同另外两位村长说了。村长们突然醒悟,“三胜,你小子还蛮记仇的嘛。你早说不就成了,害得我们跟你一个劲地驳理。”三胜说:“哪里呢,我也是考虑公路修进村,装个东西什么的方便些。不就多花点钱,劳些工么,身子都下水了,还留两只耳朵露在外面干么。”村长们会心地笑笑,不再说话。

三胜从县城将车开回来的当天,就将车开到了二秀家门前,一个劲地按喇叭。二秀爹始终没有出来,知道那“叭叭”的喇叭声是冲自己来的。二秀爹没有理会,二秀倒从家里走出来:“三胜哥,你再按我就生气了。给我爹让个斜坡下吧。”

三胜没有立即去提亲,他已经不担心二秀会跟了别人。要是会跟别人,这两年早就跟了,不会等到今天。

三胜说过的两句大话都兑现了。通向浪塘码头的公路已经拉通,二秀也只等他一句话就可以娶进屋。长浪山人觉得三胜这小子真的有能耐,不敢再小瞧他。三胜更像只斗胜的公鸡,在别人羡慕的目光里梳理自己的羽毛。他的啼叫虽不能叫醒长浪山清晨的太阳,却能将他们的腰包装得鼓实。

好景不长,三胜的这条黄鳞蛇就被打死了。那汪深绿色河水似乎不是在堵这条出山的公路,而是在堵三胜的心。蛇死了,并不影响三胜往浪塘码头运送木材挣钱。钱多虽能壮胆,却不能疏通三胜淤塞的心。

黄鳞蛇死了,剩下两条美女蛇陪伴三胜。一位绕在身外,一位钻到心里。

三胜做梦也没有想到,二秀也会咬他一口,而且咬在心上。

一天,二秀突然对他说:“三胜哥,我想问你一句话。”

“嗯,你说。”看着二秀一本正经的样子,三胜知道可能有重要的事情。这段时间,他就隐隐觉得二秀有心事,在有意避着自己。心想这丝毛草烧火真的累人,稍不留意忘了加料,火就会熄灭。

“我问了,你必须回答。”

“你还没问。”

“先答应。”

“好。我回答。”

二秀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三胜。三胜看见有盈盈的泪水在二秀的眼眶里涌动。

好一阵,二秀说:“三胜哥,如果我已跟过别的男人,你还会娶我吗?”

三胜最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在外两年,不是一个很短的时间。

“是谁!”三胜咆哮着……

等三胜稍稍冷静下来,二秀接着说:“是谁已不重要,你只须回答会不会娶我。”

“你还没告诉我他是谁!”三胜的情绪再度激动起来。

“你说过,要回答我的,男子汉说话就得算话。”二秀似乎显得很冷静。二秀的冷静与不屑,再次激怒了绝望的三胜。

“滚吧,婊子!”三胜一记重重的耳光落在二秀的脸上。

二秀的背叛,让自信而霸道的三胜心情坏到了极点。为了二秀,他在外打工飘泊两年,最终承诺了当初自己的两句不着边际的大话。公路被回涨起来的水封死,规划中会有一条新的公路连通,但二秀跟过别的男人,却将三胜的心牢牢堵死了。

二秀要嫁给石左山了。

这消息在长浪山传开,真的扫了三胜的面子。三胜这时才想起,二秀说的那个“别的男人”原来就是石左山。三胜不能接受自己女人的背叛,更不能接受一个朋友趁自己不在家霸占自己的女人。三胜找到石左山,将他带到一处悬崖边,说:“左山,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你杂种跟我玩阴的,趁我不在家搞我的女人,算个卵!今天,老子不和你一样玩小人阴招,明着来,你若不能将我从这岩崖上撂下去,那就是我将你横尸撂下。”

“你要横来,我不怕你。但我有话说。”石左山说。

“有话就说,有屁快放,等会儿就没机会了。”

“我没有跟你玩阴的,我是喜欢二秀,但你在外面两年我并未动过她。二秀她是在你回来后才跟我好上的。”

“真的就想不通,二秀怎么会相上你这种没卵用的男人,喜欢一个女人都不敢说。”

“你不信可以找二秀对质。我的话说完了,三胜你硬要蛮来就放马过来。”

二秀与左兰赶到的时候,他们还在扭打,左山满脸是血。二秀冲上前护住石左山,左兰向前抱住三胜。二秀大声说:“三胜,你给我听清楚,不是左山找我,是我找的他!如果你还记不得,我就再说一次!”三胜像一头受伤的狮子,开着他那辆绿色的汽车,在长浪山这条孤独的公路上来回奔驰。有时还故意左扭右拐,在村子里横冲直撞,谁遇着都远远地躲开。老人怕被三胜当成二秀的爹,年轻人怕被三胜当成石左山,女孩子则怕被三胜当成二秀。一句话,三胜浑身冒着火,谁都怕惹火上身。

看着三胜一天醉醺醺地将车开得像高山上滚石头,东倒西歪,石左兰心里就越发难受,不知该怎么去劝他。三胜的女人做了自己的嫂子,算起来也是帮凶,如果这个时候去劝,肯定会更糟糕。石左兰心里又急又痛。

三胜、二秀、石左兰分别住长浪、浪摆、浪鼓村,均相隔不到五里地。四棵垭,因为长着四棵高大的松柏树而得名。长浪山人去浪塘都要从此经过,常在这里歇脚休息。在清浪七中读书的学生,每周回家一次,取些钱粮米菜。去学校时,他们都喜欢在这里聚集,然后相邀结伴而行。

四棵垭其中一棵松柏树背后有一块平整的石板,是二秀最先发现的。如果因事不能等到三胜一起走,她就捡来一枚小石头,在这上面写道:三胜,我先走了,来追我。二秀。

三胜看见留言,就会拔腿追赶。

这个秘密后来让石左兰知道了。她就捡起一枚小石头,留言:三胜,我先走了。二秀。

三胜满头大汗追上的当然不是二秀,是笑翻了腰的石左兰。后来,二秀就长了心计,在留言上做暗号:将二秀写成一秀,然后在“一”字上面放一个石子。石左山喜欢二秀,当然也不想二秀与三胜一块走,在上面留言:二秀,我先走了,来追我。三胜。

二秀追上的也不是三胜,是石左山。

这个游戏玩到不满半年,他们就毕业了。

告别了学生时代,也就不再玩这种游戏了。三胜开始称石左兰为篮子,石左兰叫三胜杏子,杏子应该装在篮子里。可是,三胜总是忘不了二秀给他做的那个暗号。

最终三胜将自己的压寨夫人选定二秀,不光是因为那个灵犀通心的暗号,主要还是他心里的那股子山寨王意识在作祟:自己的老婆应该是长浪山第一号美人。

二秀与石左山的婚礼,定在八月中秋。在这个花好月圆的日子,长浪山人都融入了喜庆的氛围。只有三胜,愤懑而沮丧地开着他的汽车,悄悄地离开了长浪山。他将车停在浪塘码头,跳上去西陵县城的客船。

几天后,三胜从县城回来,长浪山因婚礼带来的喜庆气氛已经消散。只有男女双方家门上的红对联,和留在路边燃过的鞭炮纸屑,仍耀眼地刺灼着三胜的眼球。

三胜从县城带回一桶红色油漆,他要给自己的汽车换件衣服。三胜对绿色的反感,不是因为视觉而是一种心理,他觉得就是这绿色给他带来了耻辱。他先将汽车用水清洗了一遍,晒干,然后用刷子蘸了红漆一刷一刷地往上面涂抹。每涂完一刷子,绿色的车身就留下一道鲜红的印迹。越涂越密,越涂越快。鲜红的色彩迅速向整个车身铺去。不到两个小时工夫,一辆绿色汽车就变成了一团鲜艳的火球。

三胜后退几步,再后退几步,端视着,莫名其妙地抿嘴笑了一下。

接下来的日子,三胜的汽车像一团火球,在长浪山的波峰浪谷里穿行。这团火点不着山上的树木,却能点着人的心。长浪山人理解车主的心情,不去招惹。可长浪山的公牛却不买帐,见着红色就眼红,奔过来顶,把看牛的西屋婶子吓得半死。这西屋婶子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冲三胜骂道:“三胜子,你要死呀,把车涂得血红血红的。你不知道这公牛见了红色会眼红发癫,你那是铁做的家伙,牛顶得过吗,要是把我家的牛顶死了,你得赔!你不喜欢绿色,当初就别买绿色的呀。二秀让你戴了绿帽子,你找她去,把气撒在牛身上算么子英雄汉。”

这还真是三胜先前没有想到的,红色会招惹公牛。招就招了。三胜被西屋婶子这一骂,心里的那点愧疚全没了,跳上车,猛踩一脚油门,一股浓烟冒起,车身就跳了出去,直奔那头迎面扑来的公牛。一声沉闷的声响过后,公牛砰然倒下,四腿猛力地甩动几下,不动了。三胜再次加大油门,继续向前冲去,将西屋婶子的嚎啕与咆哮声远远地丢在身后。

三胜回到家,从抽屉里取出三千元钱,拿在手里。不到一袋烟时间,西屋婶子领着村长就追上门来。村长正要开口,三胜伸出手掌推过去,示意村长不用你开口。“这是三千,一头公牛也就两千来块,村长你拿去给她。”村长似乎有话要说,看见三胜重又伸出手掌示意,便不再多话,将西屋婶子领出屋去。

三胜冲村长的背影说:“你叫村里喂公牛的人,如果心疼牛就不要将牛赶到公路上去;如果想要钱,一个价:三千。”

日子如黄鳞蛇悄然地向前爬行。

半年过去,山上的树木越来越少,三胜从以前每天十趟,改成每天送两车木到浪塘码头。上午在家睡觉,下午跑车。村里的年轻人已陆续南下打工,村里慢慢变得冷清下来。

石左兰下过几次决心,想与村里的姐妹们南下打工,最终都放弃了。只要没事做,她就会站在四棵垭目送三胜开着那台火球似的汽车远去,然后又等着他从山下摇摇晃晃开回来。她深怕那团火球,在哪一天突然从自己的视线里消失,掉到悬崖去。她不敢上前同三胜说话。她不是害怕三胜会用恶毒话骂她,是怕自己的出现会揭三胜那些还没有结痂的伤口。当三胜的车开过四棵垭的时候,她会侧身躲到某棵松柏树的身后,等三胜的车过去了再转出身来,目送他回家。

二秀嫁给石左山后,日子过得平淡且平静。石左山从中学时就一直爱着二秀,只因三胜比自己出色,没有资本去与他争。二秀突然主动说要嫁给自己,心里又高兴又担心。担心二秀是在跟三胜赌气,一时说的气话,到头来还是自己受伤。事实却不是他所担心的那样,婚后,二秀对他贴心贴肺从未有过二心。

二秀怀孕了。石左山说:“怀上小孩后要多走动走动,到时生产会顺利些。”二秀不愿到处走,特别是不愿去公路上散步。她怕碰上三胜。她不想让三胜看见自己挺着大肚子的样子。石左山明白二秀的心思,也就不再领二秀到公路上去。

自从二秀嫁给石左山后,三胜就没有给二秀与石左山家运送木材了。别人家的树林都变成了白花花的钞票,自己山上的树还好好地长在那儿,急得二秀心里团团转。二秀心想,哪天政策一变,到时不准砍伐就亏大了。石左山知道二秀心里着急,担心娘家又要担心婆家。石左兰说:“哥,时间都过去这么久了,想必三胜哥不会再记恨,我们去求求他,帮我们送几车吧。瞧嫂子都这样了,等着钱用呢。”

“要去,你去。我是不会去的,去也没用。”石左山说。

“去都没去,怎么知道三胜哥就不会呢。”

“不去求他了,我们自己想办法。”二秀一旁说。

最后还是石左兰在电视里找到了灵感,说:“北方都是用马车驮东西,我们何不打辆牛车呢。”一句话提醒了石左山。是呀,我们可以打辆牛车送木材,怎么先就没想到呢。

说干就干。石左山进城买车轮,石左兰去请木匠,二秀在家绘图纸。

长浪山起屋做家具的木匠,从未做过这种改装过的马车,而且也不会看图纸。做做停停,停停想想,做了一个星期才完工。

第二天,左山左兰兄妹俩往牛车上装木材。过路的人都说这办法好,当初怎么就没想到,把钱都给了三胜。三胜那小子一脚油门顶我们几个月收入,还搬俏,大气不敢出,深怕他来脾气,不把你送。石左山牵来家里的大水牯,套上轭环,向浪塘码头进发。左兰坐在牛车上,学着电视里赶马车人的样子,甩着手中的鞭子,口中还呔呔地叫着。为了减轻重量,石左山一只手扶着牛车,跟着车子走,上坡的地方就用力推一把。再陡些的地方,左兰也下来帮忙推。幸好去浪塘码头多是下坡,不费什么气力。可下坡有下坡的麻烦,不好控制车速。其实这些问题,遇到都有解决的办法。只是有一件事,是他们起先没有想到的:在公路上会遇到三胜那辆像牛红眼的汽车。路面本身就窄,加上水牯见了红色就眼红发癫,会死命地冲过去顶。

冤家路窄。刚到长冲垭,远远看见三胜的红色汽车从山腰摇晃着开上来。傍岭抹坳,时隐时现。过多的时候是抹着坳沿走的,只有从岭脊经过,山上的人才能看见那团火球飘忽闪过。

是左兰最先看到的。左兰的手停在空中,半响不出声。

“怎么了?”左山问。

“哥,还记得西屋婶子的那头水牯吗?”

“被三胜用车撞死了。”想到这,左山也突然醒悟过来,“三胜的车来了?”

“嗯。到山腰了。”左兰从车上跳下来,“我们得想办法避开。”

没地方可避。这段路面本来就窄,山势又较为陡险。急得兄妹俩团团转,不知该怎么应对。毕竟事先没有考虑到会在此狭路相逢。一阵等待,该到三胜的汽车爬上山来的时间,却不见那团红色的火球出现。兄妹俩屏声敛气静静地听着,山间很沉静,汽车隆隆的吼声也消失了。三胜的车停下了?还是出事了?左兰心里一紧。就在此时,只见前面山岭拐角处,一个人影冒头走出来。是三胜。

三胜看着左山左兰停在路边的牛车,径直走过来。兄妹俩不知三胜要干什么,站在原地不动。石左山的一只手拽着水牯的牛鼻绳,神色尴尬,紧张。

来到牛车跟前,三胜一句话没说,脱下自己身上的蓝色衬衣,准备递给左兰的时候,却缩回了手。他的目光转向那头膘壮的水牯,走过去将衬衣盖在它的头上,并将衬衣的两只袖子交叉绕在水牯的角上,系牢。

“这样牛就看不见红色了。”三胜丢下一句话,去开车了。

兄妹俩怔怔地看着三胜孤独的背影拐过山岭,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汽车的轰鸣声再次响起,由远而近,从山下爬上来。汽车经过兄妹俩身边的时候,驾驶室里的三胜头斜了一下,看了一眼停在路边的牛车,手在方向盘上画了一个优美的弧线,急驰而过。

左兰的眼睛一直停留在三胜那优美的弧线上。汽车的隆隆声越来越小,消失在卷起的灰尘里。

近半年多来,三胜虽赚了不少钱,但红花花的钞票并未抵消越来越强烈的失落感。

沅水北岸那条公路被水淹掉后,重建的公路从上游沿着北岸伸下来。快到浪塘码头的时候,突然改变了原定计划,绕到山里去了,没有从浪塘码头过。这样,三胜的车就彻底被封死在大山里了。

三胜开车经过四棵垭,常会将车停下来,看山下那条正在修建的新公路。

这天,三胜又爬上那个土原,看山下正在施工的公路。石左兰隐在他身后的那棵松柏树下,静静地看着他。她知道三胜心里在想什么,但又不敢前去搭话安慰。

三胜跳下土原准备离开,抬头见左兰拦在前面。

“三胜哥,谢谢你。”左兰将上次用来遮牛眼睛的蓝色衬衣,叠得平平整整,怯怯地递给三胜。自从二秀嫁给石左山后,左兰这还是第一次当面叫三胜。

三胜接过衬衣,淡淡地说:“我都忘了。”

“我没忘。”左兰说。

“我也想忘。”左兰直视三胜,想从他眼中读到一些信息。

三胜将头侧向一边,手不自觉地将衣服捧起,在鼻子上闻了闻,一股熟悉的肥皂香味沁来,渐渐唤醒了他被仇恨淹没的记忆。

“我在替你洗衣服的时候,嫂子,”左兰说着突然转了口,“二秀走过来递给我一块香皂,是她告诉我你最喜欢这个牌子的香皂。”

当初三胜离开长浪山的时候,只有石左兰一人知道。左兰送他到四棵垭,说:“三胜哥,你何时回来?”三胜说:“我也不知道,也许不会回来了。”

石左兰找到二秀,说:“二秀,是你逼走三胜哥的。”

“我没有,谁叫他要说大话了。”二秀抢白,心里却难受极了。

“要是三胜哥来娶我,用牛驮我也愿意。你那么虚伪,要是你自己铁心,你爹的话顶得了数?”石左兰说完,悻悻地离开。她知道,这样说二秀也没用,只是心里的话说出来好受一些。

入秋后的太阳虽然没有减弱,但山间的风却凉爽起来。一阵风吹过,三胜感到一身清爽。看着坡沿被风摇动的树叶,三胜说:“篮子,叫你哥逢单日送木材,这样就可以避开我的车了。”

左兰的眼里不自觉就有了泪水,三胜哥已很久没这么叫她了。她点点头,轻声说:“嗯。”三胜轻身跃上驾驶室,踩响引擎离去。左兰倚着那棵大松柏树,好一阵才离开。

在长浪山收购木材的老板相继撤走,最后的一位老板也准备下月离开。为了赶在木材老板离开之前将自己山上的木材运到浪塘码头,左山兄妹便顾不得那个约定,每天都要往浪塘码头赶运两趟。虽然仅仅就两趟,也是起早抹黑。长浪人骂人都是这样的:瞧你,蠢得像头猪,慢得像头牛。没办法。

左兰想请三胜帮忙,但开不了那个口。左山兄妹赶着装满木材的牛车,缓缓走在缠绕在山岭坡坳间的公路上。他们一边走,一边细心倾听着从远处可能传来的汽车轰隆声。一旦发现三胜的车开来,自己好提前做准备。

三胜放着空车,从浪塘码头回来,一路情绪低落。他不想急着回家,下个月就没有木材运了,没有木材可运,自己的汽车也就成了一坨遗弃在山中的废铁。他将汽车熄了火,跳下车,在公路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想起山下那条正在修建的公路,三胜心里就憋闷得难受。横过前面那道山坳应该可以看见那条让他闹心的公路,三胜走下路坎,穿过一片小树林,前面果然亮敞开来,山脚下正在施工的公路也尽收眼底。他还发现四棵垭左边的这条山坳是离那条公路最近的地方。经过目测,大约不到两公里。这个发现无疑是让人兴奋的,就像投下的一枚石子,在水面窜起几点跳跃的浪花。

三胜开始观察山势,想象着一条公路从这里伸延到那条新修的公路上去。

左山兄妹赶着牛车,缓缓而来。来到一个山岭拐角处,左山说:“左兰,再认真听一下,看三胜的车来了没?”

左兰走到公路边,侧身探头往山下张望,时隐时现的公路显得很空寂;屏声敛气,除了风抚过树叶的声响,没有听到别的声音。

“哥,我们走。三胜哥的车还远着呢。”

左山兄妹赶着牛车继续前行。就在此时,沉闷的隆隆声突然响起,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那团红色火球从前面拐角处探头冒出来。左山与左兰被吓得没了主意,张大眼睛愣在那儿。惊恐让水牯瞬间忘了雄性,拖着车子张头乱窜。最先回过神来的石左山,赶紧冲向前,想拽住牛的鼻绳。一切都为时已晚,所有的惊恐都在那声沉闷的巨响中结束了。

水牯当即就没了气。装满木材的拖车被挂在坡下的一棵树蔸上,一节一节的原木料从拖车上滑脱,滚下山去。

石左山想站起来,却怎么也使不上劲,用手去搬自己的腿,想把腿搬拢来,搬了几下,好像手中的这条腿不是自己的,轻轻一拽就悬了起来,没了根。

从惊恐中醒过来的石左兰,冲过来一只手扶住哥哥,一只手去捡留在地上的那截腿。她一边将断脚往哥哥的腿根上对,一边嚎啕大哭。

车祸来得太突然了,别说回避,连思考的间隙都没有。三胜后悔不该将车停在拐角处,更后悔不该去看山脚下的公路。早一步晚一步,都可以避免这场灾难。

最难受的应该是身六甲的二秀,她觉得是自己害了左山。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如果将三胜送进牢房,到时他心一横,牢都坐了,要钱没门,最多用那台车抵数。现在木材送完了,公路也封了,车自然就成了一坨废铁,当废品卖也没法运出山去。

最终,她还是与左兰沟通后,一起说服了父母,没有去报案。理由简单也实在。全家统一意见后,觉得话还是由外人来说会好一些,二秀便找来村长。村长说:

“事情既然已经出了,也就不要再论个谁是谁非,总之得有个解决的办法。”

村长拍拍三胜的肩膀,“也算左山家人通情达理,没有去告你。你是无证驾驶,按照交通事故处罚条例,无证驾驶致人重伤重残是要追究刑事责任的,最低也得坐三年牢。你想想,你还这么年轻,媳妇都还没娶进门,坐几年牢出来,一辈子就完了。钱始终是身外之物,你也是在外面见过大世面的人,有些道理就不用我说了。先将左山的腿治好,其余的问题到时我们再慢慢商量。三胜,你觉得怎样?”

三胜看了一眼神色凄然的二秀与左兰,说:“你们有什么想法,尽管说,只要我能办到。”

“我就知道三胜不是不懂事理的人,有你这句话就好办了。”村长再次拍了拍三胜的肩膀,“抱着公证立场,谁也不偏袒,日后好见人,你们还是立个字据的好。”

“村长,你这就看我不起了。”三胜说。

村长被三胜的话弄得没了底,“三胜,你别误会我的意识,一方面也是在为你着想。你想想,到时你钱赔了,又送你去坐牢,那时叫我怎么见你呢。”

“如果你们实在信不过我,就立个字据吧。”

“我们当然信你,是怕你不放心。”左兰说。

左山的伤势很严重,清浪镇的医院不敢收,当天就租了一只快艇送进了县人民医院。

二秀挺着个大肚子,行动有些不便,在县城医院呆了一个星期,确认左山的伤情稳定之后就回长浪山了。留下左兰与三胜在医院侍候石左山。

这段时间,左兰的心里是最为矛盾的,一边是自己的哥哥,一边是自己如今还爱着的男人。哥哥被筋骨的剧痛折磨着,尽管三胜的痛苦是心理与精神上的,但一定也不好受。她常常在半夜里被哥哥的呻吟声中惊醒,跃身而起,扑到床前帮哥哥做按摩。这时,三胜也就会爬起身,来到床前却又手足无措。已经三年了,三年来左兰这是第一次与三胜近距离呆在一起。一些年少的美好时光,在左兰脑海里回放。在左兰的记忆里,三胜不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仗义倾财,处处都以长浪山的大哥自居。有人打了一个比方,说三胜就像一只大公鸡,老鹰来了,他便会拍着翅膀嘎嘎地叫嚣,掩护着母鸡与小鸡躲到屋檐下面去,自己最后一个离开老鹰的视线。别看他叫嚣的调子高,其实早就被吓得要命,却还得装。

这只大公鸡真的受伤了,从二秀嫁给石左山那天开始,他就再没有心情抬头看头顶上有无老鹰盘旋飞过了。

偶尔有长浪山的人来县城看望石左山,左兰便嘱托帮忙照理,自己邀三胜去街上走走,购些日用品。

三胜说:“你去吧,我懒得动。”

左兰看着三胜,“走吧,出去透透气。”

三胜站起身,随左兰走出医院。刚好是下班的时间,街上的行人很多,他们捡着街边人少的地方走。来到一家“以纯”服装专卖店前,天刚好洒过一泼雨,他们只好走进店里躲一下身。左兰左看右转,最后在一条绛紫色的围巾前停下。三胜走过来,“喜欢就买下来。”

“没心情,我们走吧。”

走出服装店,他们朝家惠超市方向走。走着走着,左兰回头不见了三胜,不知去了哪里,就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希望三胜跟上来。从前面迎面走来两位警察,经过左兰身边的时候,她突然反应过来:三胜是有意避开的。

回到医院,左兰说:“三胜哥,你难道怀疑我们会告了你?走过来的又不是交警,公安你怕什么。”三胜的举动让左兰很伤心,整整两天没跟他说话。三胜本来想说,你误会我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家里捎信来,二秀生了,生了一个大胖儿子。这个消息让躺在病床上的石左山一时忘了痛苦,心情也顿时开朗起来。儿子的降生,弥补了他失去一条腿的遗憾。三个月后,石左山出院了。

按照口头协商的条件,石左山出院后,三胜除结清医院所有治疗费用外,必须一次性付给石左山十万元。

第二天,三胜来到石左山家对二秀说:“你跟我去镇信用社,我好把钱转到你的帐户上。”

“叫左兰去行吗?宝宝随时都要喂奶。”二秀说。

“还是你去好些,你们是夫妻。孩子可以带上,我在浪塘码头租只船去镇上,不用走路的。”

见三胜坚持,二秀知道三胜心里的想法,只好说:“那好吧,我们就走。”

二秀第一次坐上三胜的车。本来这辆车就是为她买的,第一次坐上没有戴红花,却在怀里抱着跟别人生下的儿子。想到这些,二秀心里怅然起来,头偏向窗外。看着窗外晃动的山峦,往事犹在昨天。

“三胜哥。”二秀禁不住轻轻地喊了一声。

三胜侧头看了一眼二秀。

“对不起你。”二秀看着窗外,好像不是说给三胜听的。“左兰一直都在喜欢你,只要你愿意,左山那边我去说。”

孩子的哭声打断了二秀的话题,二秀忙着去哄怀里的孩子。

虽然二秀早就嫁给了石左山,但三胜总觉得二秀还在自己身边,直到这一刻,他才意识到二秀已经为人妻为人母,真正从自己的世界里走远了。

在信用社,三胜很快就办好了转帐手续。

回来的路上,三胜一直不说话,开着那辆已经有些褪色的红汽车,在那条九曲八拐的山间公路上奔驰,一团一团扬起的灰尘,紧紧地咬着车子屁股,一路追逐。

一路上,三胜总想着前面有辆车开过来,或是后面有辆车在追赶他。他也知道,这只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没有车能开进来,他也永远开不出去。

“三胜哥,你的钱都赔我们了,以后怎办呢。”二秀说

“我不是还有车吗。”

“车还有什么用,没有木材运,开又开不出去。”

“那我就再修一条公路,让车开出去。”

“还说大话,还不接受教训。”二秀说着,禁不住落下泪来,“你不仅害了自己,也害了我。”

浪塘码头一家商店门口,贴着一张告示,说,谁家还有木材没有送的,赶快送来,一个星期后就不收了。三胜看了一下告示,离限定的期限只有一个星期了。

三胜来到左兰家,说要帮忙将他们山上的木材运出山去。他说:“反正我也没事,帮你们送吧。”左兰心里很感动,“谢谢三胜哥,我们按别人双倍的价钱给你。”

“要是冲着钱,我就不来了。”三胜的话到了嘴边,还是不想当着二秀的面说出来。

三胜每天来回跑十几趟,希望能赶在采购员离开之前,将左兰家山上的木材都运出去。

太阳花山时分,三胜装了一车木料向浪塘码头驰去。车到浪塘码头,检尺员已经收工了。三胜焦急地四处打听,终于在一家小洒馆里找到了那个检尺员。

凭窗临河的一个小隔间里,几个人围着一张饭桌手舞足蹈,身边倒着几个酒瓶。三胜走拢去,一人递过一支香烟。

“才来一车货,你们先给检一下,我们还得赶回去。”三胜说。

“急么子卵,反正也是白送,那么卖命干吗?”其中一个人说。

三胜在长浪山算是个有影响的人物,他的过往,浪塘码头上的人都早已听说。

“三胜呀,你可是一条长浪山的汉子,也是跑过江湖的人,怎么就过不了女人这道关呢。”

“三胜,你把你那女人喊来,陪……陪我喝杯酒,我……我就帮你检尺。”

席上喝酒的男人越说越没边。正在这时,左兰正好从门外走进来。几个男人抢着站起身,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来……妹子,你干了这杯酒,我保证立马给你检,而且,”一个矮胖男人还做了一个淫秽动作,“将这么细的条木也量成20,保……保证比三胜的大。”

三胜冲过去,拦在左兰的前面,伸手一把夺过矮胖男人手中的酒瓶,“你再说一句,看老子不一瓶子撂死你!”

看到事态恶化,席间一个浪塘本地人赶紧走过来圆场,劝三胜不要太冲动。

“老子今天就陪你们喝,谁他妈的不喝就给老子穿裙子,摆屁股。”三胜将手中的酒瓶往桌子一礅,“有种的都过来!”

几个年轻人仗着酒性,在椅子上摇摇晃晃着坐下来。胆小的便站在一边,看闹热。

“一人一瓶!”三胜说,“老子后来先干。”说完头一仰,咕咕咕地将酒瓶吹了个底朝天。

几个年轻人也不示弱,举起酒瓶也要喝。本地男人过来抢过年轻人手中的酒瓶,“你们还真的想闹出人命呀。”

“不喝了,是吗?两种选择:要么你们自己找条裙子穿上,摆屁股;要么给老子去检尺。”

酒被三胜搅了局,本地男人领了检尺员去检尺。检完尺,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三胜今天的举动让左兰感到有些意外,因为自己,再次唤醒了三胜那股沉寂了很久的霸气,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感漫遍全身,尽管这种幸福让人战战惊惊。

浪塘码头随着夜幕的降临,沉静下来。借着酒性,三胜跃身而起,打开车门钻进驾驶室。左兰连忙伸手去拽,想阻止他酒后开车,伸出的手却被三胜重重地挡了回来。引擎有些夸张地轰然响起,车身痉挛地跳动起来。左兰赶紧跳上汽车,她知道如果自己不上车,三胜也会将车开走的。

汽车踉踉跄跄地向长浪山深处开去。左兰一边哭着,一边喊着三胜哥,“求你把车停下来吧,这样会出事的。”

三胜听不清左兰在说什么,山风从开着的车窗吹进来,凉爽而惬意。

左兰的手紧紧地抠着座垫。突然,汽车一个趔趄戗住了。左兰就势跳下车,想去前面拦住三胜,阻止他继续向前开。就在她下车的当儿,手上随势抓起一条软软的东西,借着车灯,她看清了手上拽着的原是一条绛紫色的围巾。左兰再也控制不住了自己,一把抱住跌跌绊绊冲过来的三胜。

“三胜哥,别开了,三胜哥……”左兰一边哭,一边双手死死箍住三胜的腰。

俩人踉踉跄跄一阵后,一齐倒在公路上。三胜在左兰怀里,像个孩子似的大哭起来……

三胜准备娶长浪山第二号女人了。

山上可以砍伐的树木都砍光了,最后一批年轻人离开了长浪山。左兰没有走,是因为三胜;三胜走了又回来,却是因为二秀。

“三胜哥,我们也走吧。”左兰说。

每次左兰说起这个话题,三胜都不正面回答,不是岔开话题就是低头不语,这让左兰有些不解。感情细腻的左兰,却走不进三胜的世界。在左兰眼里,三胜的内心世界变得隐晦起来。她怀念三胜那个粗犷得能把女人变成水的草莽气慨。

“是不是还放不下二秀?”左兰终于怯怯地问道。

三胜站起身,走开了。左兰看着三胜离去的背影落泪。

三胜开车去了四棵垭。近段时间来,他常一个人来这里转悠。自从上次发现这里是离山下那条公路最近的地方,心里就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他认真勘测了一下,从四棵垭再修一条简易路,接通山下公路的工程量并不是很大。四里地,接近一半的路程只需做些平整工作,就可以勉强通行,主要工程量是在那段近500米的盘山路上。

三胜需要一笔钱,他粗略估算了一下,如果有4万块钱就能打通这条路。

三胜找到左兰,希望她去跟二秀商量,暂时借回4万块钱。三胜说:“等路拉通后,自己去镇上跑运输,赚了钱再还回来。就算到时赚不到钱,将车开到镇上卖了,也值4万多。”左兰心里不同意三胜修路,她希望过那种平平实实的生活。还有一个原因,她老是觉得三胜修路一定还与二秀有关。左兰说:“钱是赔给她丈夫的,要去你去。”

三胜不会去找二秀,更不会找石左山。就在三胜无望的时候,米小东再次来到了长浪山。

米小东的出现,着实让三胜深感意外。自从一年前的那个深夜送走他后,就一直没有再见他来过长浪山。

三胜跳下土原,开玩笑说:

“我还以为你破产自杀了呢。树都砍光了,来长浪山干么?”

“给你送钱呀。”

“给我送什么钱?”

“你不要?”

“我正等着钱救火呢。”

“那就好。如果你不想,我就惨了。”

米小东的话把三胜搞得云里雾里。他想不出米小东会拿什么理由给自己钱,他心里非常清楚这些城里人是不会上丁点儿当的。个个贪婪得要命,恨不得用撒的尿换你身上的血。

长浪山靠近沅江,湿度好,山上除了用于建材的松树与杉树外,还生长着大量珍稀树种。黄杨、檵木、石楠、纹母、火鸡、桂花树等,这些都是非常珍贵的盆景与园林观赏树。米小东的一个朋友开了一家园林公司,他的朋友告诉他这些东西送到城里是非常值钱的东西。

这些长浪山人从不正眼去看的形状怪异的东西,长在长浪山就只是一个树蔸,一旦到了城里,上面就会结满红花花的钞票。米小东粗略地算了一个帐,将长浪山上的这些树蔸统统运出去,少说也值七、八十万。

“三胜,你是在外面见过世面的人,我也就不想瞒你,也瞒不了你。”米小东说,“只要你不向村民们说实情,我每趟车多加你100块,一天跑十趟,下来就多赚1000块钱。”

“米小东,你也太心黑了吧。你发财我不眼红,可村民们的钱你可不能少。你大鱼大肉,别人也得分口汤喝。”

“就当我没说,你只顾给我装车就是,多给你钱不要我就没办法了。”

“加的那100块你同样也得给。你也知道,现在油价涨了,跑一趟不是先前那个价了。”

“要挟我?”

“不敢。”

三胜需要钱,但他也知道米小东不敢得罪他。没有他的这辆车,那些树蔸只能长在山上,变不成钱。

天无绝人之路,米小东的再次到来,让这条已经死了的黄鳞蛇重新活了过来。

三胜修公路的钱终于有了着落,他对米小东说:“如果你能保证帮我修公路的人准时拿到工钱,我就能保证你的宝贝树蔸鲜活地运到浪塘码头。”米小东说:“这个自然没问题,只要我的树蔸全都安全到了浪塘码头,那一天也就是你的公路接通的日期。”

山上的树蔸也能变成钱,这是长浪山人没有想到的。他们非常配合米小东,按照米小东吩咐的注意事项挖掘。只有一个人,死活不肯将山上的树蔸卖给米小东,这个人便是二秀。左兰说:“哥哥的一只腿没了,钱放在身上总比长在山上让人踏实些。”

“生在山上,还怕它们长出翅膀飞走?”二秀说,“值钱的东西总会有人来收,先前收木材,开始不也就只有米小东一个人,后来怎样?还不都卖完了。”

左兰觉得二秀的话也有道理,东西好还怕成不了钱?三胜可不这么认为,他说:“这树蔸与木材还是有区别的,有些东西不是谁都觉得它好。就像我,别人看不起我,而你左兰却把我当成了宝。”

二秀的工作谁也做不通,而米小东又偏偏不愿漏掉她家的山林。这样僵持下来,让三胜觉得这里面一定有文章。三胜告诉左兰,米小东这么咬住你家的山林不放,一定是发现了什么特别值钱的树种。

三胜经过调查,证实自己的怀疑是对的,二秀家的山林有一种黄杨树,特别值钱。这种观赏树,一般都长不高大,非常珍贵,有尺杨寸金之说。但二秀一开始就拒绝了米小东,这让三胜有些不解。二秀不可能事先知道这种树是值钱的东西。在米小东来之前,长浪山人根本就没听说过盆景这个词汇。所以,二秀不肯将树蔸卖给米小东,肯定还有另外的原因。

米小东对三胜说:“如果你能叫二秀把山林让出来,我每趟车再多加你50块。”

“你以为钱多办什么事都成?”三胜说。

“当然钱多有些事办不了,但有钱你就可以修通连接山下的那条公路;我走后,你就不会再困在长浪山,当只山乌龟。”

三胜心里确实很想将那条路拉通,不光因为自己的车被困在山里出不去,主要还是面子问题,自己的两句豪言壮语都落了空。这种打击对极好面子的他是致命的:二秀做了石左山的老婆,通向浪塘码头的公路被水封死。本来新公路原定是要从浪塘码头过的,后来因为架桥成本过高,指挥部临时决定绕山修建。要想从四棵垭拉通山下的公路,米小东无疑是唯一的希望。他也知道,先前修公路是共同利益,一呼百应。虽然后来也有人怀疑自己被人利用了,但也是说不出口。这也只是很少数人的想法,大多数人的心里还是心存感激的。

如今二秀早已做了石左山的老婆,孩子都生了。自己也跟左兰正式公开了关系,结婚自然是迟早的事。如果不能将这条公路拉通,自己就真的食言了。两句话能守住一句,留住半张脸过以后的日子。

三胜虽然想利用米小东实现自己的愿望,但要他去劝说二秀让出山林还是做不到。二秀不光是伤了他的心,而且让他下不了台。对二秀坚决不肯将山林让给米小东,三胜心里有谜团。他不好直接向左兰打听,怕左兰误会自己心里还装着二秀。左兰不好问,左山就更不用说。三胜只好希望在米小东这里打询出一些原委来。每次谈及此事,米小东都含糊其辞,话老是说到不实际上。一时说二秀在熬价,一时又说二秀在拖时间。拖时间也是为了熬价格,是一个意思。米小东语无伦次,让三胜越发觉得米小东有事瞒着自己。

“既然是二秀不同意,你怎只让左兰传话,不去直接找二秀问个清楚。”三胜试探着问。

“一家人,同谁说还不都一样。”

“这当然有不同,谁不同意就当面说清楚,不论是价格还是其它问题,总会是有解决的方法。你这是隔山打羊,”三胜停顿一下,接着说,“你不敢见二秀?”

“我有什么不敢见她的。”

三胜明显感觉到米小东说这话的时候,神色有些异常。他开始预感到米小东与二秀之间似乎有什么事。

三胜一把拉住米小东的手,说:“走,去二秀家,我帮你去说。”三胜主动帮忙,米小东再推脱似乎没有理由,只好随着三胜一路往二秀家走去。

再次来长浪山,米小东就知道迟早会有一天要面对这件事。到底该用那种方式,自己确实还没有想好,只能走到哪一步说哪一步话了,何况自己怀里还揣着杀手锏,该出手时自然会出手。尽管如此,当他知道三胜将车涂成红色的原委后,心里还是不安起来,怕自己的杀手锏不顶用,这团火迟早烧到自己身上来。

二秀在屋坪外逗儿子玩,见三胜领着米小东前来,脸突地阴沉下来。二秀抱起儿子,向里屋走去,将儿子交给坐在躺椅上的石左山后走了出来。为了不让他们进屋,她有意往屋坪外的一处草坪走去。三胜与米小东跟上去。

“三胜,你把他带来干么?”二秀语气明显带着埋怨。

“我想让你们当面谈谈山林的事。”三胜说。

“要你带,他的腿比你快得多。真是多管闲事。”

“他跟你谈过了?”

二秀好一阵不说话,沉默着。

三胜说:“只要你不对村里其他人说,米小东愿意出给别人的双倍价格给你。”

“十倍也不行!”

“二秀,你别傻了,这些树蔸与木材是有不同的,哪天米小东一走,就成不了钱了。”

“叫他走呀,他一年前就该走了,不,就该死了。畜牲。”二秀说话的时候,不时回头朝屋坪方向张望。

在与二秀的简短对话中,三胜似乎嗅到了一些信息。二秀突然不自觉提到一年前,使他也不自觉地回忆起米小东离开长浪山的那个夜里。

那天,三胜白天一口气跑了十趟浪塘码头,洗完澡后就睡下了。朦胧中,他仿佛听见有人在拍打自己的窗户,“三胜,醒醒,三胜……”

“谁呀,我都睡了。”三胜昂起头,冲窗外问。

“我呢。”

三胜听出是米小东的声音,“这么晚了,有么子事呀。”

“你先开门,进来说,有急事找你。”

三胜打开门,见米小东神情慌乱,语无伦次,知道有急事求他,“么子事,这么急?”

“把我送到浪塘码头去。”

“这么深夜了,黑灯瞎火的,我从没跑过夜车,你不怕死,我还怕死呢。明早不行吗?”

“明早若行,我这么急找你干吗?实话同你说了,我的一船木材在桃源检查站被扣,如果不赶去疏通关系,明天一早报到局里去就晚了。”米小东从口袋里掏出十张100元票子,塞在三胜的手中,“三胜老弟,你这次帮我,来日方长,我不会亏待你的。”

三胜不想得罪也不敢得罪这位长浪山的财神爷,如果不是他来长浪山收木材,那有他三胜今日的风光?如果米小东破产,他的财路也就断了。

三胜将车开到浪塘码头,已经夜里十二点了。米小东在码头租了一只机动船,一句话没说,匆匆离开。回来的路上,三胜一直在想米小东在车上同自己说过的话:不要对村里人说,我是深夜租你车离开的,如果有人问你怎么这么晚开车去浪塘,你就随便编个别的理由。三胜想不明白,米小东为什么要说这些。

想到这,三胜突然回想起二秀就是在米小东离开长浪山后,不到十天就提出与自己分手的。“三胜哥,如果我跟过别的男人,你还会娶我吗?”难道二秀说的那个“别的男人”不是石左山而是米小东?

三胜突然回转身,一把拽住米小东的衣领,“畜牲,你是不是动过二秀?”

米小东没说话。

“是不是!”三胜咆哮着,一记重拳狠狠地落在米小东的脸上。米小东踉跄着后退几步,仰天倒下。一股血注从米小东的鼻孔喷涌而出。

米小东的沉默,肯定了自己的判断,也更激怒了三胜,他搬起路边一块大石头砸向倒在地上的米小东。“把你做了,我自己投案去。”

“杨伟兴。”米小东大声地喊了一声。三胜高扬的手突然僵在了空中。

杨伟兴,是三胜在惠州一家公司当业务员时用的假名,没有几个人知道。他已经忘了这个名字,准确点说,是他在努力地想忘掉这个名字。在长浪山突然有人叫他这个名字,着实让他心里像触了电,猛地一搐,瞬间苶了下来。

米小东说,当初我也不是完全出于恶意,只是误解了二秀的热情,以为她也喜欢我。那时你正春风得意,又在外面混过,以为你见过女人多了,不可能再看上二秀,好马还不吃回头草哩。如果早知道你仍想娶二秀做老婆,馋死我也不会去动你的女人。在外求的是财,不是仇。有了钱,还怕没女人?

米小东继续说,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我想这也是二秀本人的意思,她要是想真的告我,也不会等到今天。如果再纠缠着不放,对谁都没好处。你不帮我送树蔸,我发不了财,你也得困死。这山上的树也砍光了,新造的林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成材。等到这些树木成材,那时怕你我都成朽木了。当然,今天我不来挖树蔸,哪天还会有别人来。但你想想,这些树蔸挖完了呢,你不会指望山上的石头里有金子吧。就算是有金子,也轮不到你一个人发财。他们会修一条更宽的公路,与外面接通,那就不是你的公路了。

所以,你得先抓现钱,钱到自己的腰包才算自己的。每车每趟我再给你加50块,我离开后,你也会赚下一笔钱。你我都是吃过几天江湖饭的人,有些道理不用我明说,杨伟兴这个名字也会随着我的离开永远消失。老弟你放心,我早你几年踏进社会,更懂得遵守江湖上的潜规则。

三胜没有再追究下去,不全是因为米小东的这番话。他是不想放弃这唯一能留住自己半张脸面的机会。

石左兰对眼前发生的事并不知晓,只是隐约感觉到三胜情绪有些不对,以为是与米小东在价格上发生了争执,并未往心里去。三胜有事做了,左兰心里也踏实了许多。在屋坪上停放近三个多月的汽车,引擎再次被踩响,轰然跳到公路上颠簸着奔跑起来。左兰希望看到三胜整天忙碌的样子。

这天,天突然下起了大雨。米小东从山上回来,到三胜家躲雨。左兰见米小东全身被淋湿,便烧了热水让他洗个热水澡,换上三胜的衣服。三胜从浪塘送货回来,雨一直在下。他冒着雨幕冲进屋,见米小东坐在火床上,心里顿时阴沉下来。

左兰见三胜脸色难看,赶紧上前招呼。三胜没有理会左兰,阴阴地走到米小东跟前,大声说:“谁叫你穿我衣服了!”

米小东本来想说是左兰给我的,但想到三胜的火并不是完全发在衣服上,也就没有去解释。“穿你件衣服咋啦,这么大惊小怪的,像个男人嘛,下次进城我赔你十件。”

“你把衣服给我脱下来,一千件也不行。”三胜的态度很坚硬,似乎没有可以商量的余地。米小东气愤地脱下身上的那件蓝色衬衫,重重地甩在壁板上,扬长而去没入茫茫雨幕中。

米小东走后,三胜说:“下次不要与米小东这种人单独在一起。”

“这有什么,你们是合作伙伴。”左兰辩驳。

“我说不要就是不要!”三胜大声吼道。

左兰不解地看着三胜,找不出三胜发火的理由。直到她突然想起这件衣服就是当初用来遮挡牛眼的那件蓝色衬衫时,才隐隐捋出一些思路来。而且她还回忆起,在衣柜找出衣服的时候,还是当初自己折叠的那个样子。三胜一直没有穿过。左兰想到这些,不由一阵感动。然而她又不安起来,不知三胜是想留住二秀的那种香皂气味,还是在珍藏着一份有关自己的记忆。

整整一个秋天,三胜都在为米小东运送树蔸。冬天伊始,三胜开始用运送树蔸得来的钱,在四棵垭破土动工了。

连通山下的公路破土动工,本应是件让人高兴的事,三胜却变得比先前更沉默寡言了。

米小东刚来的时候,三胜对左兰说,等这批货物运完,赚了钱就结婚。最近一段时间来,三胜却不再提起结婚的事,心里想着的只有那条路。再过一个月,山上的树蔸就可以运完,米小东也要离开了。

左兰说:“你怎想的?”

三胜说:“等我将这条路拉通,我们开着车去民政局登记。”

左兰说:“只怕等路拉通,我都老了。”

三胜说:“老婆老婆,就要老,才能偕手到婆呗。”

左兰苦笑一下,“变成婆,你可不能不要我呀。”

只要没有货运,三胜就会来四棵垭督修那段通向山脚的公路。左兰很少来公路上帮忙,因为她心里不是很赞成修这段公路。在她心里一直都有这个想法,认为三胜修这段公路还是与二秀有关。

新翻挖的路面上,稀稀拉拉的几个村民在施工。二秀心里很清楚,三胜只要哪天手头有了钱,就一定会来修这条公路。

这天,二秀从娘家回来,路过四棵垭,看见三胜与几个村民在远处施工,便在一块岩石上坐下来。四棵垭还是原来的样子,四棵松柏高高的矗立着,茂密的枝叶在头顶撑开一大片树荫。二秀的记忆不自觉又回到了中学时代。那时多美好呀。想到这些,二秀便站起身,走到那棵有块大石板的松柏树下,那块当年留言的石板不见了。二秀心里掠过一丝怅然。她一边回忆当年的美好情景,一边搜寻那块石板。

坡沿下,二秀终于找到了那块半掩在荆丛中的石板,拔开荆丛将它扶了起来。她用手掌抹了抹石扳上的尘土,希望能找到一丝印记。上面除了岁月留下的几道裂痕,没有找到任何可以凭吊的痕迹。二秀用力试了试,勉强能移动。她小心翼翼地将石板挪到一处稍高的岩石上,转身用背抵扶着,铆足了劲想背起来。然而几次都失败了,石板太重,她根本驮不起。

于是,她就将石板向上翻辗,一个转一个转地向四棵垭翻去。每翻转一次,她都要费很大的力气。有时稍不留意,石板就会往下滑移。太阳线已经燃过山巅,天慢慢暗下来……

这一切都被收工回来路过四棵垭的三胜看在了眼里,他慢慢走向前去,来到二秀的跟前。

“我来帮你。”

“不用你帮。”

三胜抱起石板,向那棵松柏树后走去。他小心翼翼地将石板放回原处,“二秀,是这儿吗?”

二秀并未回答三胜的话,蹲下身,用手抚着石板,然后捡起地上的一个石子,在上面写下:三胜,我走了,来追我。一秀。

二秀写完,停了停,在那个“一”上面轻轻放下一个石子。

“二秀,你还没忘我。”

“忘了。”

“你没忘。都是米小东这畜牲。”

二秀禁不住,一头扑进三胜的怀里,哇地一声哭出声来。

三胜抱着低泣的二秀,二年了,话埋在肚子里,时间一长,再倒出来就很难组织出一句完整的可以表达自己感情的话。

夜色慢慢收拢了过来,因为树荫的原因,四棵垭已经混沌一片。隐约听见一阵喧哗声从村子方向传来。二秀猛地挣脱三胜,慌乱地理了理衣服,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我先走一步,你在后面来。”二秀说。

二秀的话像蜂刺蜇醒了三胜,刚才怀里抱着的已是别人的老婆。

喧哗声越来越清晰,三胜已经隐隐听见有女人的恸哭声。再向前,他仿佛听见那恸哭声好像是左兰。三胜加快了脚步,向前跑去。

三胜已经追上前面走的二秀。二秀也听清了是左兰在哭。

石左山出事了,连同牛车翻到了悬崖下。三胜与二秀赶到时,村民已经将石左山的尸体抬到了公路上。借着微弱的月光,左兰看见了三胜与二秀一同朝这边走来,她发疯似地扑过去,一会拽三胜,一会抓二秀,嚎啕大哭。

“都是你们干的好事,不要脸!你们赔我哥。”

二秀不顾左兰的抓挠,,扶起左山大哭起来。“你怎还驾牛车呢,这么晚了,你这是去哪儿呀……”

“你还有脸说呀……二秀,你是个婊子,是个真正的婊子。”左兰松开三胜,冲过来,不准二秀碰自己的哥哥。三胜愣在一旁,木木地像个树桩,然后无声地跪下来。

三胜心里承认一直没有将二秀放下过,这已不是面子上的事情,而是心里确实忘不了二秀。但他也只是心里这么想,没有付出行动。如果米小东不再次出现,不将这个秘密揭开,他会永远埋在心里。然而米小东出现了,米小东的出现,使他从过去的怨恨变成了自责,他宁愿活在痛苦中,也不愿在这种自责中苟全。一种个人英雄主义情结,让他对二秀的感情重新煴燃起来。然而,如果不给他一个恰当的机会和环境,那团火也许只能燃烧在他的胸膛里,烧不到二秀的身上。

他不曾想过要去伤害左兰,更没想到左山会因此而丢了性命。要说上次石左山因为自己将车涂成红色致残还有些心理铺垫,这次真的有些不能原谅自己了。

左兰出于对三胜的关心,见三胜这么晚还没回来,担心他出事才找到四棵垭来的。左兰万万没有想到,因为自己对三胜的担心,而让她看到了她最不愿看到,心里却一直担心的一幕。当时,左兰没有立即冲上去痛斥他们,而是悄悄哭着跑回了家。她不想让已经残疾的哥哥知道,怕左山经受不住这个打击,但她又希望哥哥出面去制止他们。在这种复杂的心理背景下,经左山的再三逼问,她最终还是将她看到的一切告诉了石左山。

石左山赶着牛车向四棵垭奔去,他恨不得眼前的这头水牯长出翅膀,飞到四棵垭去。牛那能随得人的性子,一脚踏空,连车带人摔到一处断崖下。

葬礼上,左兰将三胜送去的5000块钱像抛纸一样抛向了空中,并将二秀从灵堂里赶了出去,不准她跪拜自己的哥哥。骂他们是一对狗男女,哥哥不想见你们,你们滚开。左兰边骂边哭,好不悲凉。

安葬石左山后,三胜一直将自己关在屋内,不见任何人。这天,米小东找上门来。

三胜说:“你还有脸上门来,一切都是你一手造成的。老子真想一刀把你摞了。”

“三胜你有胆就一刀摞了我,没胆就得听我说。”米小东在一张木椅上坐下来,“我是有错,我也承认了,认过错。我说过,我不是有意的。既然事情已经出了,你摞了我也回不到过去的日子里去。你也得反问一下自己,难道石左山的死你就没有过错?你没错,左兰怎么会那么恨你,将你送去的钱当纸钱抛了。二秀已经是左山的老婆了,而且你也已经跟左兰确定了关系,还在那里藕断丝连。该杀的不是我而是你三胜,知道吗。”

米小东还要往下说,三胜操起一把椅子砸了过去。米小东反应快,身子一偏躲开了。

“要我不说也行,收拾收拾东西给我去送树蔸。再不送,那些树蔸会枯死的,到时损失就不好算了。”

“你的意思是要我赔?”三胜瞠目怒视。

“也不全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提醒你,人不要得罪得太多,敌人多路就窄了。我也想等我离开长浪山后,你也好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如今石左山死了,二秀还是你的,你说过的两句话都可以兑现。你还是原来的三胜,长浪山还是你的长浪山。你当你的山寨王,我做我的江湖客。井水不犯河水。”

“威胁我!”

“我也不想。”米小东说,“明天早上,我等你来装车。”

三胜看着米小东远去的背影,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终会有一天,老子要一刀摞了你!

三胜没有在米小东说的第二天就去装车送货,而是在十天后。他能做的反抗也许就只有这些。

这天,三胜将一车树蔸送到浪塘码头后,放着空车回来,经过四棵垭的时候被二秀拦住了。他本不想停车的,见二秀拦在公路中间不让,只好一脚刹车将车停下。

“三胜哥,左兰她,”二秀话没说完,就哭泣起来。

“左兰怎么了?”三胜听说是左兰的事,焦急地追问,“快说呀,左兰她怎么了?”

“左兰她,她跟米小东好上了。”二秀说,“我也知道她是气你,故意这么做给我们看。可是……就怕米小东这畜牲心术不正,左兰会吃亏。”

“你找过她吗?”

“找过,她根本听不进去,反而呛得我没脸说话。她说,我跟米小东怎么了,我们是自由恋爱,谁都管不着。不像有些人,自己有了丈夫还在外面偷人。我跟三胜又没有结婚,真正恋人都还算不上,像三胜这种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男人也只有你这种女人才看得上。”

三胜真的没想到左兰会用这种方式对付他。无论用什么方式,三胜都可以接受,用米小东这畜牲做筹码,比用刀子剜他的心还要难受。

三胜不会去找米小东,求一个男人放过自己的女人,这种耻辱他无法承受。如果找,也是拿着刀子去找,而不是用两片嘴巴。但是,三胜手中这把刀子的柄,从一开始就拽在米小东的手里。

三胜知道这时去找左兰,一定没有结果。但他还得要去,那怕只有一丝希望。

三胜找到左兰的时候,她正与米小东在一个山坡上找树蔸,见他从山那边走过来,故意将手挽在米小东的肘弯里。来到跟前,左兰仍装着若无其事跟米小东说树蔸的事,还是米小东主动给三胜打招呼,“这么早就回来了,今天送了几趟?”

三胜不回话,上前一把拽住左兰的手,想将她拉到一边说话。左兰奋力挣脱三胜紧握的手,故意大声地说:“你干么呀,拉拉扯扯,你有力去拉你的二秀啊,跑到我这里干吗?”

“我求你别疯了,好吗?”

“你说话得有分寸啊,谁疯了,你才疯了哩。你有什么资格拉别人的女人?”左兰的不屑让三胜既痛又难受。他真不知道该怎样去说服眼前这位深深爱过自己,又被自己伤害了的女人。

“三胜,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别人已经把话都说开了,你再这样纠缠就不能怪我不客气了。”在一旁的米小东气愤地说。

“闭了你的臭嘴,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三胜怒吼。

“三胜,这就是你的霸道了。我的女人,你在这里拉拉扯扯,我没说你,你倒反打一钉耙。我告诉你,你再动手动脚,就别怪我翻脸不认人了。”

“你翻脸怎了,吃了我?”

“我是不会吃你,自然会有人收拾你,你等着瞧。”每当米小东将话题引到此,三胜燃烧的火焰就好像劈头浇下来一盆凉水,熄去一大半。

米小东接着说:“我不和你横来,让左兰自己表态。如果她愿意与你重归于好,我二话不说,从此不再找左兰;如果左兰选择我,你就乖乖地走开!”

尽管三胜心里没底,但还是默认了米小东的建议。他此时没有别的选择。

左兰说:“二秀还在等你,快去呀。”左兰说完,挽着米小东的肘弯向坡沿那边走去。

米小东回过头对三胜说:“你自己看清了,不是我在勾引左兰。”

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三胜突然有种透心的失败感向自己袭来。

二秀焦急地等待着,看见三胜回来时沮丧的神情,就知道事情的结果。尽管这种结果在她的预料之中,但她仍感到一阵锥心的愧疚。她不想就这么放弃左兰,她已经对不起石左山了,不想再让左兰也受到伤害。她得以一个嫂子的身份去保护左兰。当天夜里,她就去找到米小东。

“你放过左兰吧,”二秀说。

“二秀,你这话就重了。当年是我误会你的热情,那是我的不对,我向你认错。”米小东说,“我与左兰可是自由恋爱,我可没有勾引左兰,你不信可以回去问三胜,是左兰她自己选择的。”

二秀并不接过米小东的话,对眼前的这个男人,她厌恶到了极点。要不是左兰,她就是死,也不会来求他的。

“米小东,你不是一直在想我的那片山林吗?你放过左兰,我给你。”

三胜知道二秀为了挽救左兰,将自己的山林让了出来,心里很难受。他心里知道,要二秀去求一个曾经伤害过她的男人,心里要承受多大屈辱。不是人到绝境,是不会走到这一步的。

将山林让出后,二秀就彻底失败了。作为一个女人,那是她最后的尊严。二秀的失败还不仅仅只是这些,她突然感觉到,三胜似乎已不是以前自己爱过的那个男人了。二秀努力回忆着三胜那股子山寨王霸气和能让一个女人化成水的胸膛里的温暖,不知那个能为一个女人修一条公路的三胜哪里去了。在对待米小东的这件事情上,二秀对三胜所表现出来的懦弱与暧昧,让她突然怀疑起三胜曾经对她的那份感情。三胜是不是曾经真的爱过她,如果自己不是在他认为是长浪山最漂亮的女人,他会不会为自己修那条公路;还有,他修这条公路也许并不是为了娶我,而仅仅只是为了兑现他曾经说过的那两句大话?他是在为一个男人的面子争气,而不是为了一个女人。二秀越想越伤心,越想越悲凉。

自从二秀将山林让出后,米小东在表面上与左兰断绝了来往,但暗地里还是有所往来。他们只是有意避着二秀,在三胜面前依然显得很亲密。

米小东将双倍的钱交到二秀手里,说:“我说过的话一定兑现,说是双倍就是双倍。”

二秀说:“钱多钱少没关系,只求你放过左兰。”

米小东说:“这个你放心,我既然答应了你,我也就一定做到。”

“希望你能说话算数。”

“你以后自然会明白,我米小东不是你想像的那么坏。”

二秀轻蔑地看了米小东一眼,“但愿狼能变成羊。”

二秀家的山林生长着很多珍贵黄杨,这也是米小东死死盯着她家山林的原因。山林到手了,现在米小东担心的是运输问题。最近一段时间,他发现三胜好像变了一个人,看见他也不像从前那样仇视了。他已习惯了三胜的敌视情绪,突然改变,反而觉得有些不正常。米小东只想尽快将这批黄杨运出山去,然后永远地离开这里。

三胜已有一个星期没去公路现场了。几个帮忙修公路的村民,见三胜几天没露面,便找上门来要工钱。“三胜,不是我们信不过你,我们确实等着钱用。”

村民还说:“三胜,你得再加些人手,很快就春耕农忙,到时就没时间了。”

村民们这么一说,三胜才突然想起来,是有一个多月没给他们发工钱了。

三胜来找米小东,“把上个月的运输款给我,我要给修公路的村民发工钱。”

“你还好意思来讨运输费,上次你闹情绪半个月没有跑车,我枯死好多檵木你知道吗?我也不和你算损失,公路那边你先垫付一下,等这批黄杨运完后一起给你。”米小东留了一个心眼。

“你想耍无赖?我有钱垫付来找你干吗?再不给钱他们就停工了。”

“他们停工我也没办法,我手上暂时没有现金。”

“他们停工,你就不怕我也停工?”

“你要停工早就停了。”米小东说,“等这批黄杨运完后,我一定会给你结帐,到时你拿着钱去修你的公路,我带着黄杨,还有“杨伟兴”永远地离开长浪山。”

米小东又拿杨伟兴说事,三胜只好不再说话。

见三胜空着手回来,修公路的村民围上来,你一句他一句,话说得有些难听。三胜说:“你们放心,我三胜绝不会少你们一分钱;就算到时一分钱拿不到,我还有这辆车,卖了抵帐。”

“我们要这车有个卵用,又不会开;就算会开,这路拉不通还不是坨死铁。”

“你们把路修通,它就不是死铁了吗?”

“没钱,路修不通。”

“都是乡里乡亲,你们这不是在为难我三胜么。”

“我们这些人都是看着你长大的,把你当自家孩子看,你三胜娃子是什么人,我们心里都清楚,除了好胜,好面子,没别的可以拿来数落的东西。”西屋婶子接着说,“谁想为难你呢,一是我们确实没办法,等着钱用;二来也是在帮你,你想想,米小东求你时都没将钱给你,等你将黄杨全都送出山,还会把钱给你?到那时,你只有搬起石头打天去。当初你开车撞死我家水牯的那股子霸气呢,见了城里人就苶了,亏我们还把你当条汉子看,到头来也是只阉公鸡。”

三胜心里清楚,米小东到那时也许真的会这么做,但他还是说,“你们放心,我看米小东不会是这种人,他手头上确实没现金。”

“你还在替他说话,三胜,不是我说你,亏你还是见过世面的人,你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就是太缺心眼了。”

第二天,三胜装好车准备出发的时候,昨天围着他要工钱的村民将车拦住了,说,今天不给钱就不准开车。三胜去找米小东,米小东说:“他们拦你车,是你的事,你想办法解决。”

“我有办法,还来找你干么。我总不能从他们身上辗过去吧。这钱早给也是给,晚给也是给,何必硬要为难我呢。”三胜说。

“谁有意为难你呢,我不是说过手头上没现金吗。”

前来讨工钱的村民也在一旁帮三胜说话,有不给钱绝不罢休的驾式。米小东感觉到有些情况不对,将三胜拉到一边,说:“三胜你行呀,耍滑头呀你。你们是不是商量好的,唱双簧呀。”

米小东见场面一时不好收拾,就回转身对村民们说:

“你们先回去等消息,我明天就去县城想办法,三天后要是没钱,你们再来拦车。”

三天过去,三胜仍未见米小东送钱来,心里开始紧张起来。他不会去了公安局吧。想到这里,三胜开始后悔向米小东逼钱了。村民见已三天过去,便一起来三胜家问钱的事。三胜因为心情差,说话态度不好,跟前来讨钱的村民争吵起来。

“三胜,你在我们面前吼个卵,充英雄好汉就去米小东那儿把钱搞来。搞不到钱,声音再大也是孙子。”

三胜被村民们说得抬不起头,面子算是丢尽了。讨钱的村民刚走,就见二秀慌慌张张地跑来。

“三胜哥,出事了,左兰不见了。”

“什么时候发现不见的?”

“三天前。”

“是不是去哪儿玩了?”

“开始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后来越想越觉得不对,就撬开她的房间查看,见衣服全都不见了,才知道她已经走了。”

二秀在三胜的脸上没有找到她想象中的那种慌乱与不安。这让二秀心里非常失望,从前那只宁可冒着被老鹰叼走也要舍命保护小母鸡的大公鸡,已随岁月老去了。二秀无限感伤起来。

三胜站起身,准备去开车。

“三胜哥,你得想想办法呀。”二秀拦住三胜。

三胜不吭声。

“你不想去找米小东问问?”二秀失望地问。

三胜还是不说话。

“肯定是米小东这畜牲,他答应不再找左兰的。我要杀了他!”二秀说完就往前走,却被三胜一把拉了回来:“你凭什么说一定就是米小东?”

“左兰不见了,你不去找,还不准我去,三胜哥,你还算是男人吗?”

三胜跳上车,踩响了引擎。看着慢慢离去的汽车,二秀悲凉地落下泪来。突然,三胜将车停住,从驾驶室里跳下,往回走来。走到二秀跟前,硬硬地说:

“二秀,你说得对,我不是一个男人,两年前我就已不是一个男人了。从前,我就是因为太想做一个男人才变成今天不像一个男人。但我想要你知道,从前太想成为一个男人是因为你,今天变得不像一个男人也是因为你。二秀,你和左兰都不再属于我,可我得最后守住这条黄鳞蛇,不让它反过来咬我。很多年后,长浪山人记不得我了,至少他们还可以从这条路想到我。二秀,做一个男人很难,可有时也很容易,记住我依然是原来的三胜。”

十一

三胜手紧紧地握着方向盘,眼直直地看着前方,一句话不说。车越开越快,翻过一个山岭便是一条很陡的下坡,汽车就像一头挣脱了鼻绳的公牛,颠晃着向前奔去。车后扬起的尘土,像一条灰黄色的尾巴,摇摆着。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米小东,感觉到三胜今天有些不太对劲,大声说:

“三胜,车开这么快干吗?”

三胜不答,眼睛仍直直地看着前方。

“开慢点呀!”

“我根本就没踩油门。”好一阵,三胜才冷冷地说道。

“快踩刹车呀!”

“现在想到要踩刹车了,两年前你就应该想到会有今天。”

米小东俯身过来,将左脚伸过去踩刹车。空空的,就像踩在一根失去了弹性的弹簧上。惊惶失措的米小东赶紧将脚收回来去开车门,准备跳车。当他伸手去推车门的时候,发现车门上把手不见了,赶紧用脚去踹。

“别折腾了,打不开的。”三胜仍冷冷地说。

“你疯啦?”

“我清醒得很!我问你,你去县城干么去了?”

“给你取钱呀。”

“钱呢,怎么不给我。”

“我回来,你又没问我要。”米小东从包里取出一沓钱来,在三胜面前晃了晃。

“我不要,你就不给?”三胜侧眼看一下米小东,“我再问你,你把左兰弄到哪里去了?你卑鄙不卑鄙,见钱赖不过去,就用左兰要挟我。”

“左兰出去打工了,她不想让你们知道她去了哪里。她说,她不走,你们就好不成。她知道你心里装的是二秀。”

“你编吧,编得再好车也停不下来。”

“天地良心,你真的误会我了。是左兰要挟我,我才答应她假装同她相好气你的。”

“左兰要挟你?她拿什么要挟你。”

“开始我也是为了帮助你们和好,让你回到二秀身边。后来发现不妥就提出不干,左兰说,二秀她只能做她与左山那份山林的主,要我也同意,你就得听我的。我没办法,你知道我来长浪山就是冲着那些黄杨来的。”

车到四棵垭的时候,三胜将方向盘一转,拐进了那段还没有接通的公路。

“这条路还没修通呀。”

“你如果把钱如期给我,它早就通了。今天就让你瞧瞧,我能不能将车开到山下那条公路上去。”三胜说,“我是在惠州老板那里骗了20万,你们城里人骗我们的钱还少吗?这笔钱说小些为了一个女人,往大的地方说,我也是为家乡造福,比你们这些衣冠禽兽要好得多。你处处拿杨伟兴说事,要挟我。我也想通了,要想杨伟兴这个名字永远消失,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我死了,你能活得了?”

“我死了,我还有这条公路留在长浪山。长浪山人也就永远不知道我修这条公路的钱是骗来的,我依然是长浪山最响亮的男人。”

“三胜,你真的误会我了,我从来就没想过要去公安局告你,也没想过要将此事说出去。我出来求的是财,我处处拿杨伟兴说事,要挟你,说到底也是为了钱。”

“你就死到钱眼里去吧……”

新修的公路在他们的车轮下断了。此时,三胜猛地一脚油门,汽车一阵痉挛,向山下跳去。

二秀回到家,心里一直琢磨着三胜刚才说的话,想着想着,心里突然不安起来。她跑着来到米小东装车的地方,几个帮忙装车的村民坐在那儿抽烟。

“三胜的车什么时候开走的?”二秀问。

“刚走一会儿。”

“看到米小东没有?”

“米老板去押车了。”

二秀抄近路向四棵垭方向追去。当她追到四棵垭的时候,看见三胜的车正从那段新公路尽头跳下山去。

做一个男人很难,可有时也很容易,一脚油门就可以办到。

二秀爬到三胜曾站过的那个土原上,目睹着那团已经褪了色不再耀眼的火球,跳动着向山下滚去。火球在二秀的视线里,最后跳了几跳没进了深深的荆丛,不见了。空中飞舞的纸片慢慢地回落下来,错落的树枝与突兀的岩石,到处可见红花花的钞票。

一切都变得很安静。好一阵,二秀突然看见那团火球猛地跳了起来,颤抖着朝山下那条新公路冲去。车在中途翻几个滚,倒过来继续向前开去。

车终于爬到了山脚那条新修的高等级公路上。世界死一样沉寂下来,二秀紧紧抱着身旁的那棵松柏树,眼睛死死盯着那辆趴在公路上的汽车,她希望三胜能从里面爬出来。又好一阵死一般沉寂后,一个人艰难地从已经变了形的驾驶室滚出来,重重地跌在路面上,然后爬起来,朝这条公路的出河方向踉跄了几步,倒下了……

责任编辑衣丽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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