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漩涡

2009-01-12 08:42
青春 2009年12期

文 卿

程浩放下手机,又拿起来,一会儿,又放下,又拿起来。手机是诺基亚的,型号和款式都过时了,可因为好用,一直没舍得换。机面是沉着的深蓝,程浩摩挲着,想找个有趣带意味的短讯发给朱米。手机突然响起,是铃儿响丁当的歌,急促的欢快,程浩吓一跳,灭火一样接通了电话。是妻子打来的。她说中午要加班,不回去了,让程浩自己解决。程浩问那朱米呢?妻子呀地一声说我忘了跟她说,你跟她说一下,或者你们一起去吃。程浩嘿嘿两声说这可是你说的。妻子也嘿嘿两声说是我说的。

挂了妻子的手机后,事情变得简单轻松,有名头了。程浩熟练地摁下一串号码。手机里铃声是刀郎的《情人》,“你是我的情人,像玫瑰花一样的女人,用你那火火的嘴唇,让我在午夜里无尽的消魂……”程浩一直感觉这首歌很暧昧,总听得心潮哗啦啦的起伏。朱米懒洋洋地“喂”了一声。程浩说中午一起吃饭好吗?朱米说:“少兰呢?”程浩说她加班。朱米“哦”了一声,拉了长长的。听不到回话,程浩说不愿意在外面吃?不然我买些到你那里去?朱米还是没回音,程浩让那头的静寂踏住了不敢动弹。朱米说算了,我没心情。程浩问怎么了。朱米挂了电话。程浩搞不清楚女人是怎么回事。昨天朱米还亲昵地掐他的脖子说:“你说,我好不好?”程浩说好。朱米说哪里好。程浩突然来了灵感,在她的胸前摸了一把,说这里。他还要向下进军,朱米躲开了。她说我好还是少兰好?程浩卡壳了,说你好说她好说你们都好,这都不合适。朱米说这个周末带我去玩吧。程浩说好。朱米又高兴起来:你说要去哪里?程浩说考虑考虑。朱米说好呀,那明天早上等你电话。程浩点点头。他想幸好朱米不追问谁好。计划落空后,程浩的中午变得没着没落,且有点浪费。他去买了两份鸡饭,在朱米的宿舍下徘徊了一会儿,还是上去敲门了。

朱米突然发现生活其实就是一种等待。等着长大,等着毕业,等着结婚生儿育女;商店里挂着什么旗舰店即将登场,敬请期待;美容厅说是培训人员,两个月后开店;超市说几月几日重新开业,震撼价格,全面出击。可是朱米觉得自己等不起。等待是一种奢侈品,要用时间来付帐。

最初她和少兰一起等待长大,等待毕业,或者叫期待。那时年轻,时间富足得有剩余。高中毕业后她考上外省的一所大学。她在学校里谈恋爱了,是同班同学,一个写诗和喝酒都好得一塌糊涂的男生。第一次拥抱地点在凤凰树下,凤凰花飘下来落在白色的裙子上。真像歌里唱的一样美。朱米后来想起这个场景,脑海里就只剩下那一片红红的花瓣。男生说了什么,她全不记得了,一低头,闻见一阵芬芳,是夏天夜晚特有的气息。毕业前男生喝了酒打架,鼻青脸肿,嘴角流血,对方人多,男生仗着酒劲所向无敌样。朱米听说赶去解围:求求你们,放过他,他喝醉了。人人都喝了点酒,眼睛红红的,兴奋得要找点事做,哪里听得进去,一阵混乱。人走光后,男生躺在她的怀里,不知是睡了还是昏了,朱米擦去他嘴角的血,白衣袖,毫不犹豫,很悲壮。那时的心痛无以比拟,这种心痛空前绝后。朱米确定了,她想就是他了。朱米的父母不看好这个男生,也不看好这个跨地域的恋情,夫妻齐心横刀断爱,朱米心灰意冷的回到自己的小城,简直天塌地陷。后来同宿舍的打电话跟她说写诗的男生脚踩两只船,只是看朱米爱得昏头昏脑的,大家不忍告诉她。消息核实后,朱米像饱满的气球戳了个孔,气泄瘪掉。这以后,她老老实实上班下班上班下班,对男人提不起兴致,好像她对男人的所有热情都在那个美丽的夏天耗尽。这下轮到父母着急了,少兰谈朋友了,少兰结婚了,少兰生孩子了……在父母把少兰这个参照物唠叨了N遍后,朱米搬出来自己住。少兰的孩子上了幼儿园,中午没回家,少兰的时间突然空了,有时间做饭了,朱米就去蹭饭。

程浩在楼下徘徊的时候,朱米正在跟空气中的电流声作争斗。电视、电脑、电话、空调、冰箱,电磁炉,都有电流声,很轻很轻,但足以让人心烦意乱。刚开始朱米还没意识到,以为是上三十了,更年期提前了,总觉得烦躁,每个清晨每个夜晚那么的雷同,不再期待什么的日子像水滑过指缝,轻易地过去了,快得她来不及做什么。后来她发现原来电流声在作怪,嘤嘤的,像两只蚊子低吟轻唱。一发现不得了,总是听到。如果想耳根清净,只能把家电都关了,那电器不都变成废铁。四周的电器围攻着朱米。敲门声救了她一般,她飞奔过去开了门。看见是程浩,朱米撞进他怀里。本来以为吃个闭口羹,至少见个冷头冷脸的,没想到温软满怀。程浩乐了。他一手举着鸡饭,一手关门,对拦腰抱着自己的朱米说等等等等。朱米看他得意样,气不过,放开他,她不知道如何解释她刚才的举动完全是一时脑子发热。程浩说别着急,先吃饭。朱米不吭声。程浩把鸡饭像盛宴一样排在朱米面前,说趁热。朱米说为什么没给我打电话。程浩觉得这话有点没头没脑,想蒙混过关,说凉了不好吃,趁热。朱米不动。程浩说你呀。一说你呀,就像触到朱米的七寸处,她就觉得脚底发软。朱米说这个周末我们去哪里?程浩愣了愣,哦了一声。他想起周末他答应要带女儿去公园玩的,玩那种水上碰碰船。他嗯啊的半天。朱米冷眼看他。他是麻子脸,远看没什么,近看就不行了,坑坑洼洼像月球表面。程浩经不住她细看,浑身不自在,他说我们去漂流吧。朱米说什么?程浩说漂流呀,不冷不热,正好。朱米说真的?程浩说当然,男人的话落地生根。一旦说出来了,程浩就豪情万丈了。朱米哇地跳起来,好哇。他们就开始吃饭,朱米有时喂他一口饭。程浩想三十多岁的女人跟孩子差不多,容易哄,少兰也是这岁数,怎么她就不会这样?饭后是另一场盛宴。床边的闹钟嘀嘀嗒嗒,朱米把它扫到地上去。

晚上朱米跟“闲庭信步”说生活还在她的掌控中。“闲庭信步”是朱米的网友,聊了大半年了。聊了不久以后,朱米知道“闲庭信步”是个离婚男人,这样说不准确,确切的说是个和妻子分居的男人,因为合不来,吵个不停,然后就懒得吵了。“闲庭信步”说这是家庭冷暴力,比什么都难受,好像对方是透明体。朱米说那当初为什么结婚?“闲庭信步”说从小一起长大,惯性,没刹住。朱米说那你还信步得起来?对方呵呵一笑说不然呢,要我觅死觅活地掉泪吗?朱米也笑了,就把他从陌生人栏调到好友栏。

朱米兴致勃勃说漂流的事,问“闲庭信步”漂过没有。“闲庭信步”说没有。停了一会,他问朱米怎么面对朋友A。朱米在网络里这么称呼少兰。她随手敲下一行字:玩玩,再还她,不少什么。“闲庭信步”打出个大笑的小头像说你当他是玩具呀。朱米也觉得奇怪,自己竟还能毫无愧色地面对少兰,好像跟平时一样,跟她借了一件衣服或一枚发夹。朱米不想再说这个,她对“闲庭信步”说等我漂出经验了,请你漂一次。对方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说你是要请我当漂客了。朱米恍然,打出几个狠扁他的图像。“闲庭信步”做讨饶状。

程浩去总台登记,去之前他悄悄问朱米登记双人房还是单人房,他说其实一张床就够了。朱米挖他一眼。程浩呵呵一笑到总台去。大堂人不多,这季节来漂流的人比较少。这个宾馆是因一条能漂流的溪而建,建了宾馆又想了一些配套服务设施,开发了一些小景点和运动项目吸引客人,比如骑马、射击、射箭,攀岩、动力伞等,对外的宣传就号称水陆空齐全了。

一进房间,程浩就腻上来了。朱米说别闹。她走到窗口,外面就是那条溪,水流得不欢,她担心明天早上是否能漂起来。程浩说傻瓜,又不是在这一段。现在正黄昏,太阳又大又红地歪在山头。朱米说不知道少兰在干嘛呢?程浩说她跟领导去给贫困户送温暖了,明天还要加班写材料,孩子在外婆家,没事,一切ok。朱米微笑地斜他一眼。程浩说以后你不能这样看人。朱米说为什么。程浩说了不得的风情万种。朱米乐了。程浩变戏法一样捧出一套化妆品,说给你锦上添花。是资生堂的,朱米很喜欢,说很贵吧。程浩说你喜欢就好。朱米吧吧地亲他两口。心想程浩还不错,为什么少兰老是对他不满意呢。程浩顺杆子就要爬上来了。朱米闪开,说我们去骑马。

说是草地,其实草不多,稀稀拉拉的。马也不是骏马,转换成人,差不多也就程浩这种的普通中年人样,朱米让自己的想法逗乐了。她选了一匹马,驯马师说这匹叫大白蹄。朱米一看,原来马身上是棕色的,就四个蹄子是白色的。朱米问驯马师可不可以一起骑。驯马师有点为难。朱米说钱照付呀。程浩说一圈三十块,我们骑两圈六十块,只用你一匹马,你很合算。驯马师说我是担心马承受不了。朱米说我们又不是大胖子。驯马师答应了。朱米和程浩骑上“大白蹄”。不是撒野的那种奔,只是温温吞吞的走,偶尔小跑两步,在原野上策马奔腾是痴心妄想。驯马师说安全第一。走的就走的吧。傍晚,有点夜风,远处的山开始模糊,有两只蝴蝶一直绕着马飞,有时远了有时又近了来。朱米背靠在程浩怀里,程浩搂着她的腰,两人就有点相依为命,浪迹江湖似的。朱米想像自己就是金庸小说里的那些出水芙蓉的女子们,飘诀的纱巾,腰间一把宝剑,身后就是那位侠骨柔肠的男子。她轻声说愿意和我这样走下去吗?程浩的回答多少有些杀风景。他说愿意呀,不过你肚子饿了没有,我饿了。

朱米和程浩吃了饭想沿溪走走。程浩说明天就能看得很清楚了,别去了。他做可怜状看着朱米,朱米知道他想干什么。她说不,就去,你爱去不去。程浩说好好好。程浩从洗手间出来经过一个包厢时,听到里面有个女人笑了一下,他怔了一下,笑声又脆又薄,短促。像少兰。他不觉停住了。朱米在前头跟他招手。包厢的门关得紧紧的,没声息,程浩为自己的错觉笑了一下,就跟朱米走了。朱米说柜台有姜糖,我们去买。程浩说怎么跟孩子一样爱吃零食。朱米说不行吗?程浩说行行行,怎么样都行。朱米就爱看他这么宠着她的样。她在家是老大,家里人都宠她妹妹,她一直希望有个大哥,一直希望能像妹妹一样理所当然的抢零食抢玩具,而大人只是嘿嘿一笑,摸摸她的头。开始她并没注意程浩,她对他的了解都是从少兰那里来的,点滴,断续,久了,也形成了一个面,形成一个认识,程浩是扔到人群找不到的那种,居家男人,心事重,爱计较,没情趣。朱米对婚姻不甚期待也受了少兰很大的影响,她眼瞧着少兰从乐呵呵的姑娘变成一个妻子变成一个母亲,变得琐碎变得谨慎,甚至神经衰弱,说上着班突然就担心孩子会不会在幼儿园摔倒,吃饭会不会让青菜呛住。朱米说有什么事老师会打电话。少兰说那就晚了,再说老师觉得事小,对我们其实是大事。少兰唯一不操心的就是丈夫程浩。朱米说男人得看紧点。少兰说谁要谁拿走。

朱米和程浩没走多久,就找个地方坐下。天上就几个星子,溪水也暗暗的。程浩馋什么似的吸住朱米的唇,舌头伸进去乱搅一气。朱米喘不过气来,推他,说:“你说,你爱我什么?”程浩心想女人总爱问这种愚蠢的问题,他慎重地说喜欢一个人不用理由。朱米要听甜言蜜语,坚持要他说出她的优点。程浩想你皮肤光滑,摸着很舒服,你很适合当情人。但他知道这些念头万万不能转化为话说出来。他赶紧消化了那些想法,凑过来想继续刚才的吻,朱米刚吃了姜糖,嘴里甜甜的。朱米用手撑着他的胸膛,保持距离。程浩只好把球踢回去说那你说你喜欢我什么?

朱米也说不出来了,她近距离接触程浩也是因为到他家蹭饭。每次去程浩总穿着睡衣,好像他根本没出门上班一样,他下班比少兰早,总把饭先煮上,他煮的饭不软不硬,朱米很是夸奖了一番。菜是等少兰回来炒,朱米偶尔帮她炒一下。朱米炒得比少兰好吃,特别是醋溜土豆丝,有点辣有点酸有点甜,土豆丝细细的脆脆的,程浩大为赞赏,叫少兰学着点。少兰承认技低一筹,她对朱米说在他眼里我好像没优点。餐桌上照例是很热闹的,都是朱米和少兰在说话,程浩有时讲上几句。朱米很放松,像一家人一样,不,比在家轻松多了。吃完,程浩就在一旁泡茶或午休去了,少兰洗碗,朱米上网。少兰为她准备了拖鞋毛巾睡衣。朱米恍惚多出了个姐姐姐夫一样。一天,少兰临时陪客人吃饭,没回来,朱米炒醋溜土豆,很爽口,程浩拿出啤酒,两人喝了点酒,倒是聊得很来,朱米发现他倒不是沉默寡言的人。程浩说少兰没少说我坏话吧。朱米抿嘴笑说这是女人家的闺房话,怎么能告诉你。程浩说我申明,那只能代表她个人看法,有偏颇。朱米说人家少兰很客观的。程浩说她都说我什么。朱米摇头。她说少兰也没少说我吧?程浩说这是我们夫妻间的悄悄话当然也不能告诉你了,不能坏了规矩吧。朱米问都说什么了?讲讲,好话多还是坏话多?程浩给她续了杯酒,也摇头。朱米说那我说你点头或摇头就行了,不坏你规矩。她说我漂亮?说我脾气好?朱米翘翘下巴,说是吧,你一定别不好意思点头。她刚喝的酒在脸上洇开了一些粉红,不多不少,正好。程浩笑了说你呀,快吃吧。他用公用筷夹一堆土豆丝到朱米碗里。一句你呀拂扫过朱米的心尖,颤颤的。朱米莫名地酸了鼻子。她多喜欢这种来自异性像长辈似的关爱,她突然觉得程浩挺可爱的。原来喜欢一个人这么简单,只需要某一种特殊的细节。吃完程浩去洗碗,朱米还是上网瞎逛。洗完碗程浩就泡茶,问朱米喝不喝。朱米说刚吃完饭就喝茶会得胃病。她还是离开电脑过去喝茶了,她想听刘若英的《原来你也在这里》,电脑运行太慢,半天不出声,她就点击了试听,放着。喝了几杯,程浩有点坐立不安,后来就上卫生间了,里面的声响小心翼翼,很细长。朱米想起少兰跟她说过因为她在,程浩不好意思上厕所,有一次朱米前脚刚走,程浩就飞奔进厕所,出来后跟少兰说差点尿裤子。朱米开始闷声笑起来。程浩出来后,她笑得更厉害了。程浩让她笑得莫名其妙的脸红。他问朱米笑什么,让朱米别笑了。朱米的笑不可抑制,她觉得肚子在抽筋。她不得不弯下腰压着肚子,差点溜到椅子下。程浩过去扶了一把,说再笑后果自负。朱米就他的手起来,不知怎么,两人就抱在一起了。突然电脑响起曲子,很舒缓地轻唱,“若不是你渴望眼睛,若不是我救赎心情,在千山万水人海相遇喔,原来你也在这里……该隐瞒的事总清晰,千言万语只能无语,爱是天时地利的迷信,喔原来你也在这里……”当程浩炙热的肌肤贴上自己凉凉的胸口时,朱米的脑子里都是这首歌了。

溪边的小飞虫很多,朱米对小飞虫无可奈何,浪漫是有讲究的,事实证明是不能在这种溪边的。程浩趁机说很晚了,我们回去抹风油精吧。

他们回到宾馆。一个接着一个房门,每个一样的房门后都好像藏着一个不一样的秘密。走廊长长的,七拐八弯的,铺着地毯,吸收了脚声步,很静,四周是宾馆特有的那种消毒气味和空气不流通的像是昨天窒留的气味,这没败坏朱米的兴致,程浩搂着她,时不时偏头过来亲一下她的发鬓。到了房间,程浩就迫不及待地把她压倒在床上,床呀地声响。两人乐了,说这破床。程浩说来点伴奏也好。床就吱吱呀呀地响了。中途,朱米说你听。程浩停下来,原来隔壁隐约传来相似的节奏声,紧张急促,忘乎所以。朱米闷声笑起来。程浩说这破宾馆,明天投诉。朱米说我可不敢,你去。程浩也笑了说我也不敢。朱米说你猜他们是什么人?程浩说反正不是夫妻。朱米说是你的经验之谈吧。程浩说我的经验正在我的身下呢,我们继续验证吧,不要管他们了。他堵住朱米的嘴,把她卷进另一个迷糊的梦。两个房间的床互相呼应似的,在陌生的环境中无所顾忌。

第二天天气不错,太阳有点羞答答,并不咄咄逼人。朱米和程浩领取了漂流的衣服和鞋子。程浩换好坐在大厅里吸烟,衣服布料不好,贴在身上不舒服,程浩想以前答应过少兰来漂流,没想到是跟朱米。程浩吸了一根烟,朱米还没出来,女人挺麻烦,还要抹防晒霜什么的,恨不得全抹上。他准备去喝点茶水,漂流途中是没水喝的,要两个小时呢。程浩走到餐厅边上,倒了两杯水,走回来时远远看见大门那儿闪过一个身影,蓝色的裙子,少兰也有那么一件,从背后看真像。蓝裙子和旁边一个男人很快走远了,上了宾馆的电瓶车,往动力伞场地的方向去了。程浩有些发呆,不知为什么耳边闪过昨晚隔壁房床铺快活的吱呀声。他端着杯子追出几步,茶水洒出来,烫了一下。朱米在后面叫他说鞋子显大了,想换小一号的。换好以后,正好导游小姐过来说可以上车了,到溪的上游去。

这种天气漂流稍觉偏凉,水和冷的双重刺激让朱米尖叫不已。他们一下水就湿透了,两人面对面盘腿坐着。程浩用力地划水,皮划艇却在打转。朱米说动动脑子好不好,你这样划,没办法前进呀。程浩说你来。朱米撇撇嘴说你好意思让我做这力气活。途中有许多跌水区,每经过一个,人失重了,像在坠落,浪扑打过来,好像要翻船,朱米就尖叫。一旦漂过了跌水区,又风平浪静,平静的水面很无辜地坦露胸怀,两岸是正在开花的芦苇,有细细的飞絮。漂了不知道多久,前面的皮划艇看不见了,后面的皮划艇没跟上来。程浩找了个较平坦的石头,把皮划艇里的水倒出来。朱米说想要小便。程浩说尿到水里好了。朱米皱皱鼻子。程浩让她到草丛后面去,他看着。解决问题的朱米一身轻松,就是屁股让溪里的石头硌得有点痛。上了皮划艇,她伸长了腿,假装无意地压在程浩的大腿上。她发现程浩有点心不在焉,她极力挑一些话题说,程浩明显在敷衍。朱米也闷闷的,她想不出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后来经过跌水区她也不尖叫了,而程浩竟然没发现她的变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从空中传来动力伞的声音。红绿相间,像只大鸟,悠闲自在,像慢镜头一样,滑过去。天空便像绸缎一样顺溜。朱米说看哪看哪,早知道去坐那个,多刺激呀,我们下午去坐那个。程浩抬头望着,愣愣的,眼皮都不眨一下,他说下午我们得回去了。朱米嘿了一声,她朝着动力伞哦哦哦地大喊,还用力挥手臂。程浩弹起来,一下扑了过来,掩住她的嘴,说你疯了,要让人听见的。皮划艇摇晃了。朱米让程浩压在身下,两人身上都穿着厚厚的救生衣,只有大腿裸着贴着,有点温度。她不想动弹。朱米说那么远那么高,哪里听得见,听见又怎么样。程浩讪讪地坐回原位说大喊大叫的干什么嘛,你呀。滑翔机绕了两圈往远处的山头飞去了。朱米也爬起来,她以为程浩会借机对她做出一些亲昵动作,希望莫名其妙地落空,她也莫明其妙地委屈和生气。“你呀”这句话也不能起作用。朱米说你说婚外情和婚外恋的有什么区别吗?程浩说没区别呀。朱米振振有词说当然有区别,一是字面上的区别,再则婚外恋是指迷恋,婚外情的程度要深一些,至少有情分在里面。程浩想那婚外一夜情是不是包含在内呀。他没说什么,只笑笑。朱米追问说你说我们是哪种?程浩说你呀。朱米突然发现“你呀”更多时候不是宠溺,而是无可奈何的敷衍。这个领悟让朱米很丧气。程浩想起那没喝到嘴的茶水,觉得加倍的渴。他使劲地咽了一下流量极少的口水。

回到宾馆大堂,程浩急急忙忙地换衣服,把衣柜的钥匙还给总台,拿回押金,也催着朱米。他甚至把中饭叫到房间里来吃。他说累了。朱米想也好,挺像电影里的情节,男女主角缠绵完,男主角把佳肴端到女主角床头,托盘边上还立着一朵露水滚着的鲜花。这朵鲜花是没指望了,没想到饭还又硬又冷,一粒粒各自为阵,不相为谋。朱米吃得不舒服,刚才胃可能也受凉了,她吃了几口,就跑到洗手间吐了。程浩跟过来说怎么了。拍拍她的背。朱米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色青青的,她摇摇头,想说没什么,回头闻到程浩嘴里饭的味道,又忍不住吐了。程浩赶紧去端杯热开水过来。朱米直直地看他,突然说我怀孕了。程浩手里的杯子差点掉地。程浩说不会吧。朱米瞧着他的脸刹时就白了,她瞪了他一眼说你想不承认?程浩说没有没有。他觉得今天受到的意外打击太多了,他找了把椅子先坐下来。朱米默默地梳着头发,掉了好多根。她想起“闲庭信步”对她说关键时刻孩子是最能体现男人对女人的态度的,很多男人都栽在这上面。当时她还不屑一顾。程浩走到她身后,从后面环抱她说下午我陪你去医院好吗?朱米并不回头,从镜子里看他,嘿嘿地从鼻子里笑一下。程浩突然醒悟说你哄我呢。朱米心里很堵,却还是笑起来。程浩也尴尬地自我解嘲地一笑,这事就算过去了。但是被耍弄的感觉像不倒翁一直摇摆不平,程浩想女人就是这样,明知道结果还硬要往上撞,弄得双方都无趣。

吃过饭,朱米和程浩就踏上归途,一路沉默。没吐尽的饭粒殷勤地跟朱米一路颠簸归来。

少兰搞了个椒盐大虾,声称是她的拿手菜。大家吃,不做声,好像把舌头也吃下去了。少兰说怎么了,不好吃呀?朱米说好吃好吃。程浩看着妻子,觉得眉眼间很陌生。昨晚他到家时,少兰已经到家了,看起来是洗完澡了,哼着歌整理家务。他说孩子呢?少兰说呆会去接。她去做饭了,一边问事情顺利吗?程浩含糊说还可以。他看见阳台一件湿漉漉的蓝裙子。他回到厨房问你洗衣服了?少兰说是呀,丝绸不能用洗衣机,所以先洗起来了。程浩胸中雷霆万钧,万马齐喑,一口气直逼喉咙,迸出一个字“你”,他说不下去。

虾在程浩的口腔里做了死后的报复,扎了他一下。程浩“唉呀”了一下,吐出虾的残骸,嘴里泛起血腥味。少兰笑他连虾都不会吃了,比女儿还笨。朱米也笑了一下。少兰说对了,刚才前楼小赵的老婆跟我说你们处里发了一套化妆品,还是名牌,你没发吗?我也得跟你一样保养一下了对吧?前面的话是跟程浩说的,后面是对朱米说。程浩怔了一下,说我忘在办公室了。朱米撇了程浩一眼,鼻子轻轻哼出气。程浩听在耳朵里,志气全无,不敢回看。少兰说这个星期天要带孩子去公园玩了,听说有新的游戏项目,把人装在一个透明的圆球里,充气,滚到水里漂,人在里面是别想站起来的,你玩过吗?朱米说从来没玩过。

朱米在网上跟“闲庭信步”有一句没一句的搭。她的生活归位了,继续忍受着各种电器的嘤嘤作响,冰箱里的常客是是鸡蛋,冰箱上面是方便面和饼干。朱米正说到她吃方便面吃怕了,快餐也吃腻了,而去好一点的餐厅需要好心情,静静地坐在那里享受。她缺乏那种心情。“闲庭信步”沉默了一会说朱米,我们见面吧!朱米打出个两眼圆睁的小头像。“闲庭信步”说我可以跟她离婚,我可以去见你的父母,我可以给你一个完整的家。他一直发话,头像晃个不停,是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头像,像土匪。电脑显示屏跟着他的头像一直晃,幻化成了一个玫瑰漩涡,大大的深深的,一直要把朱米连皮带骨地吸附吞噬进去似的。

责任编辑裴秋秋

作者简介:

文卿,本名黄文卿,1975年10月生于福建漳州。有作品在《作品》、《福建文学》、《短篇小说》等发表,现供职于福建漳州《闽南风》杂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