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木春
早上,上面领导来学校进行“ⅹⅹⅹⅹ评议”,要求召开部分教师座谈会。我们30位老师按既定的时间9点半到达会议室待命,左等右盼,终不见领导露面。学校某领导在9点40分吩咐,评议组已在校长办公室,随后就到。于是大家放心地等待,还饶有兴致地互开玩笑。久之,逐渐稀声,继而无声。男老师一根烟接一根地抽,白雾在会议室上空百无聊赖地飘游。
每逢此景,我特别欣赏自己的“大智大勇”——我带来了一本好书。不仅如此,今天,趁大伙热火朝天说笑之际,坐在一角的我竟然还可以轻声读着。
此时我的手指翻动着克里希那穆提优美通融的灵魂。一本书,安静慈悲而大彻大悟。它未必适合在这虚假污浊的场合被打开——唯恐受到玷染。但请原谅我的自私残忍。
“我们要感受的不是风穿过树叶的声音,也不是早晨的微风轻轻拨动树叶的声音,而是树本身发出的声音,是它的树干和树根发出的静默之声。”
“这是一个奇妙的清晨,凉爽的空气包裹在身体上让你感到一丝寒意,你对四周所有的东西都毫不在意。除了空旷之外,还是空旷。”
如此文字,令我触目即平和安宁起来。我除了克制不住地缴械自己的全部思绪,还能如何呢?仿佛被一股温柔的强力抛离出会议室,独自遨游在异国他乡的某座幽静的山头,阳光苏醒,大地安详,流水低吟,草香摇荡……
旁边的老师善意地说,等这么久,你都能背下一篇文章了。我侧过头,对他笑而不语。我的心底正流动着只有我感觉到的惬意。
楼梯似乎传来脚步声,全场突然静下来,几秒钟后,又爆出大笑,大家说:“原来是某某呀,我们还以为领导上来了呢。”接着,又一阵骚动,30个人分成若干阵营,交谈起来。我抬起眼睛,注视窗外,宽阔的足球场闪动着绿色的亮光。——无论到哪,足球场的绿地总是一所学校最干净最人性的空间,我窃以为。
此时,一些话清晰地落进耳朵,还是近阶段的热点话题:绩效工资。
“你刷卡了没有?我每月被扣220元。”
“听说县财政每人每月再补贴200元左右,都留在期末或年底统一按绩效进行再分配。”
“没用。往后所有大小节日补贴、年终补贴以及第13个月工资一律取消了。我们的总收入还是缩水了许多。”
“为什么要在咱工资里扣钱来做绩效工资?这不是‘蛇吃自己尾巴吗?”
“我们县工资原本就比较低,这回又冷不丁给砍去一截,和公务员比差距肯定更大了……”
“听说,下个月还要扣报纸费200多元。”
“啊?”
“一堆垃圾……”
我默默地听,不知是第几次听到这般讨论了。忧愁,如微凉的秋风,自窗口丝丝赶过来。“教育,原本就不易。可为什么还要制造出这么多的悲愁让可怜的老师们去承受呢?”我叹息着阖上书籍。但同时似有另一个悲悯的声音响起:“当什么事情深深地影响我们时,我们要愉快起来,把随之而来的痛苦看成是对灵魂的一种充实。”于是,我闭上眼睛,在内心里,“为自己举行了一个小小的仪式”。
终于,一阵陌生的说话声,紧跟着脚步声,评估组领导到了。我看手机,已经等了40分钟。只上来两位,其中一位年纪大些的,首先表示歉意,说刚才在校长室多聊了些,让大家好等。我暗自思忖着:“其实,没什么,至少在我看来,这很正常,再说我并没等谁,我在看书与神游呢。”抱完歉,领导笑容满面地说:“大家都是同行,不必拘束。我们这次来了解有关情况,再听听大家的真实想法和意见,我们过后会向上面反馈。”说完,给每人发下一张表格,上面有十几个栏目的评价,分为优良合格不及格。大家拿过准备好的笔,纷纷打勾。我不瞥一眼,轻车熟路地在每栏后头的“优”空格处打勾。几秒钟后,头也不抬,继续看书。——我填写过的这类表格实在太多太多了。
“大家填得很快啊。可我发现有的老师根本没细看,就马上打勾。而且,你们所有人都给每项打‘优。”不一会儿,坐在我对面的另一位评估组领导开口了。
我低着头,暗暗直笑。又想,他大概不仅仅说我吧,但即使说我又何妨?难道他们不知道这本来就是一场游戏?到指定的地方俨乎其然地调查一番,这是他们的“任务”;正襟危坐地“被调查”,答着言不由衷的话,这是我们教师的“任务”。然后,填好一些表格或者再加上一份格式完美的汇报材料,送达上面有关部门存档,则万事大吉。大概没有人会去研究这些表格和汇报材料吧。既然如此,我如果太认真,岂不证明太不识时务?
这位领导讲完,第一位接着说:“大家现在可以就某某问题,谈谈看法。”估计他早料及这种场合不会有老师挺身发言,就随意钦点一位老师。之后,又问:“在座的有没有高三教师,请举手。”我照旧低头,假装没听见,假装专心看书——虽然这会儿一行字也读不进去。寂静告诉我没人举手。结果还是由他老人家再次钦点两三位老师发言。大家免不了虚与委蛇一番。一会儿,第三节下课的铃声响起,学校某领导提醒评估组领导说,我们还有些老师要上第四节课,是否可以先走?评估组领导宽宏大量地说,有课的老师,可以先去上课。我一听,夹起书本径自转身下楼,虽然我第四节没有课。
走到四楼,K老师悄悄问:“王主任,你是德育处的,又是高三负责人,你今天怎么没发表几句?”
“你说我该说什么好呢?”我笑着反问。
“比如,我们县绩效工资的事就可以反馈啊。”
“你干嘛不说?”我故意逗他。
“你一直比较勇敢啊,说话又有分量嘛。”
“谢谢。不过你觉得对他俩说这事管用吗?”我反问。
“嗯,也是。”K老师点头。
独自走回年级办公室,想起之前遇过的无数个类似的场合,自己也曾经积极地提意见,一副热血沸腾忧国忧民的模样,可事后一一无声无息,丑陋依然一天天持续着,不由怅然若失。后来渐渐懂得,如此场合,不外乎就是履行个手续而已。倘若把“上面来的领导”当成包青天驾临,哗啦啦跪倒诉苦,恐怕就天真得有点过火了。
写到这,突然想起十来岁时第一次观看黑白片电影《阿Q正传》时,完全昏昏然不知所云,但唯独对阿Q画圆圈一细节耿耿于怀,好长时间里都烂漫地以为,如果当时阿Q把圆圈儿画圆满,博得大堂上“光头老头子”的好感,或许能够幸免于一死。于是,幼稚的心里着实充满了对Q哥的深切遗憾和同情。上中学后,看过小说,才明白阿Q即使把圆圈画得像圆规画出的一样漂亮,也必死无疑,因为所谓的画圈圈,不过履行仪式罢了。于是,惭愧于年少时的幼稚荒谬。
而今我年逾不惑,可是,我悲哀地发现,许多年来,幼稚病未曾离弃自己。我仍不时地掉入自己的愚蠢中并浑然莫觉,活脱脱像阿Q似的,在被人规定好的纸上面,一直“伏下去,使尽了平生的力气画圆圈”。
(作者单位:福建东山一中)
责任编辑赵霭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