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维策
上早自习时,漂亮的英语老师提着他的耳朵把他带到我的面前,非常生气地说:“一早上就在看武打小说,你处理吧。”
他站在我的面前,脑袋耷拉着,应该说,是脑袋深埋在胸前,倔强地埋藏着。办公室里没有别的老师,很安静,我听到了他的呼吸声,急促、高低起伏;他的腿在打颤,偶尔弹射般地抖动一下。
我接手这个班的第一节课时,有几个学生趴在课桌上睡觉,他是其中之一。我走到睡觉的学生前,提高了声音讲课,学生还算知趣,赶紧坐起来,似看非看地打开书。唯有他,依然故我地趴在那里。我一边讲课,再一次走到他的面前,站在那里,又提高了几分贝的声音。他的头偏向我,瞥我一眼,又埋下头。他瞥我的眼神含着深深的敌意。在他投以敌意眼神的一瞬间,我的心忽地收缩一下,不是感到畏惧,而是悲悯。
过了几天,在下课之后,我请他到办公室。他很乖顺地跟在我的后面,默不作声地进来,低头站在我的面前,本来高大壮实的身体低矮了三分。他应该是一位身经百“站”的老同志了,一声不吭地低头站着,等待老师的教训。“你家住在什么地方啊?”他不回答,问他任何问题,他都沉默不语,可怜兮兮地耷拉着头。当我向他提问时,他的嘴唇蠕动着,只发出轻微响声,声音大半截埋在肚子里,听到的只是声音的杪头。他冰冻着他的心灵,对我这个班主任,紧紧地关住他的心扉。
还记得,我第一眼看到他,当时的感觉非常陌生。教了二十几年的书,那些学生都脸谱化了,开朗型,稳重型,忧郁型……大部分的新生都可以大致归入一个性格类型,这样看来,仿佛都似曾相识一般。然而,他太特别了,忧郁,卑怯,混合着迷茫、愤恨的眼神,又流露出反叛的刚毅,不完全是“打不湿又拧不干”的性格,因为,如果我大声呵斥他,他肯定会吓得尿裤子的,但是,他未必就屈服于你,他会斜睥你一眼,喷射出敌对的光焰。他也跟同学们说笑,趁别人不注意,冷不防捅别人一拳,遇到反击时,他扑通一下卧在地上,涎笑着告饶。上课间操时,他拖沓着站到最后面,腿无力地抬起,还没有离地就放下去了,胳膊垂着摆几下,没有一下合着音乐的节拍。
他是一只受伤的狼,难以让人靠近。
我搬来一把椅子,让他坐下来。他也不抬头看一眼我的表情,明明是友好的、和善的表情,但他从我的语气应该可以判断出来,我没有一丝的与他为敌的意味。他不看我,也不坐下来,脑袋低垂着站在那里。就像想喝到椰子里面的汁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应该找一个突破口,打开他久久关闭的心扉,抚慰他尘封的心灵,走进他的精神世界,给他捎去春天的消息。
之前有一天,他主动来办公室找我,他趴在一位同学的肩上,躲躲闪闪地进来了,讪讪地笑笑,说:“我要请假。”我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微笑着说:“好啊,可以说说为什么请假吗?”他的脸刷地一下子阴沉起来,转身快速地走出办公室。我撕下一张出门证,跟着出来,进到教室,看到他趴在后面的窗台上,说:“我没有说不准假呀,只是问你出去干什么。有秘密不愿讲,我尊重你。”我把出门证塞在他手里,不再多说一句话。
还有一个早上,上自修的铃声已经响了,我朝教室走,他从楼梯口跑过来,看到我之后,急忙掉头退到楼梯口,马上又跑回来,在我面前放慢了脚步。我猜测到他回转的原因,拦下他,笑着说:“没有吃饭吧,不能饿着读书啊。跟我走吧。”他低头跟在我后面。我带他到食堂,看到服务员们都在打扫卫生了,就请一位相熟的给他拿了两个包子,一瓶牛奶,我打了饭卡,坐下来陪他吃。“老师,这要扣分的。”他稍稍抬起头说。这样的一句话出自他的口,多么难得啊!他在乎这个班级,他关心这个班级。我说:“政教处要批评就批评我,你放心吃吧。”
现在,他又站到了我的面前,脑袋耷拉着。我搬一把椅子让他坐下来,心想着谈话的切入口。他是一位“惯犯”,仅仅就事论事而不从观念入手,他的不良习惯不可能完全扭转过来。心理学告诉我,性格是在生活环境和教育中形成的。在民主的教育方式下成长的孩子,表现自信、从容、大胆、亲切、独立、开朗等健康的个性特征,在受压制的环境下,经常挨打挨骂的孩子,则表现出胆怯、顽固、冷酷、盲从、敏感、不自信、不诚实等性格特点。怀特海说:“教育是一种掌握种种细节的需要耐心的过程,一分钟,一小时,日复一日的循环。”一个人的性格一经形成,想在一夜之间改变过来,几乎是神话,我不可能是神话的制造者,但是,我不能因此而推卸教育者的责任,我可以通过每一件事情感染他,影响他,努力地改变他。有位哲人讲,“僵硬冰冷的石头也会呼喊起来”,何况流淌着血液的万物的灵长呢。而且在事实上,他对我的敌意不是像开始那样的坚固了。
“我依据你的性格推测,小时候,你每个月差不多有一次要挨你妈妈打,经常性地挨你妈妈骂,是不是?”他嗫嚅其词,眼角慢慢地溢出了泪,继而抽泣起来。我拿出面巾纸给他,让他擦拭,他反倒哭得厉害起来。“别哭了,你到外面走走吧。”江南就是雨多,早上还有太阳,这时间就下起了大雨。我就让他站到走廊上,他趴在栏杆上哭得不能自已。“你内心有苦楚,就用哭排解吧。”
等到他哭声渐弱,我把他请进了办公室。他还是耷拉着头站在我的面前。“我估计你母亲文化程度不高,对吧?”他点了点头。我接着说,“如果说她接受了比较好的教育,比如上过大学,她会不会暴虐地对待子女呢?”
“不会。”
“有了现代的教育观念,一般说来,她就知道理解子女尊重子女,能够温和地平等地对待子女。她以打、骂为教育方式,原因是什么呢?”
“没文化。”
“错不在于你妈妈,在于那个时代没有给她学习的机会。”
我接着说:“能够平等地对待子女,把子女当朋友看待,也不是识了几个字,学了几个英语单词就能做到的。你去问与你经历相似的同学,他们的母亲中肯定有上过几年学的,上了几年学,也不一定能抛弃中国的传统教育方式。就是说,就算你高中毕业吧,也未必能从传统教育方式中走出来。”
我停了一下,问他道:“你已经十八岁了,过不了几年你就要谈恋爱就要结婚了,对吧?”他羞涩地笑着,点点头。我又问:“等到有了孩子,你愿意他也有你一样的痛苦的童年吗?”
“当然不愿意。”
“以你目前的水平,你还不可能把他看作独立的生命体,平等地对待后代。不接受到一定程度的教育,形成完整的新的价值观念,就难有文明的教育方法。那么,就算只为你的后代着想,你也应该努力地学习功课,争取考上大学,进一步培育民主平等的观念,为当一个合格的父亲做准备。”
这个学年结束之后,我转到了40里外的一所学校。有一个周末,差不多20个学生过来看望我。在学校的大门口,他们一下子围住我,把我抱起来。那个卑怯的男孩站在不远处,抱一盆文竹,腼腆地笑着。我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问:“学习有进步了吧?”别的学生抢着说:“老师,他退学了。我们说来看你,他一定要跟着来。”我为他的退学感到十分地惋惜,曾经希望他考上大学,通过大学教育丰富人格内涵,提升个性品质,现在,看来是一种幻想了。
我的目光落在了那盆文竹上。纤纤秀丽的身姿,蓬蓬勃勃的生机,超拔舒卷的意蕴,它高不过一尺,却有一种脱俗飘逸的气质,它不是参天大树,却有着义薄云天的仪态。它看似小草,但文而不弱,高雅而淡泊。教育应该有一种境界:将小草培养出大树的精神,独立、超脱、富有生命力。
(作者单位:浙江台州市实验中学)
责任编辑赵霭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