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半月刊

2009-01-06 05:08章克标
湖南文学 2009年12期
关键词:林语堂刊物论语

章克标

《论语》半月刊,是在1932年9月16日出版创刊号的,由林语堂主编,一直出到1937年8月1日第117期,因抗日战争爆发而停刊。胜利后,于1946年11月复刊,出版到1949年5月停止。先后共出了177期。那么复刊的两年多时间里,共出60期,照1946年11月到1949年5月计为31个月应是62期,而可能复刊在下半月,停刊在上半月,就也能符合:也可能中间有脱期延误关系,我没法查清。该刊每月1日及16日出版,基本上是准时发行的。

《论语》创刊前,大家(不用同人字样)在邵洵美家客厅里商谈过不少于三次,都是在晚饭后的黄昏时间,时方热天,一面纳凉一面闲话,大家提出要出一本杂志来消消闲,发发牢骚,解解闷气,是“同人”刊物的样子,好在邵洵美开有时代书店可以代为发行,推销没有困难。关于刊物内容,谈得不多,而刊物叫什么名称,却谈得最久。因为要想有一个雅俗共赏,有吸引力号召力,而且是人们都熟悉的,要叫得响,要惊人迷人,才能出奇制胜。大家来动脑筋,出点子。一时想不出好名字来,拖延到下次再谈。大概是已经第三次会谈了,还是这也不行,那也不好,议论纷纷,众口嘈嘈之际,我忽然从林语堂的姓名“林语两字想到了声音相近似的“论语”,心里想大家不是又论又议,有论有语吗?干脆借用中国人全不生疏的孔夫子的《论语》来做刊名,岂不很好!就提了出来,想不到大家一致欢呼,拍手赞成,大声叫好,刊物的名字,就这样决定下来了。

林语堂作为主编,是当时大家推定的。由他初步定稿后,大家再集个会看看谈谈,作出决定。那时林语堂已编好了《开明英文读本》,比较有余裕时间可以出点力,大家这样想,他本人也有兴趣也愿意,所以愉快地接受了这个任务。开头并没有提到编辑费和稿酬,大家也并没有拿钱付钱的意思,全是爱好的玩玩儿的性质,没有想到什么经济利益。主编其实不过是多出点力,多费点时间,一般同人杂志,也都是这样的。

林语堂把第一期的稿件交到时代书店来了,我只好替他加工后送印刷所,校样也由书店里人初、二校后,才把清样送语堂家里复核签字付印。第一期的封面,全无准备,我只能因陋就简,放大了两个老宋体字来用,而且封面也完全是张白纸,没有什么图案装饰。出版之后,许多人不满意,认为太草率了,很少几个也认为朴质无华还是好的,而且有特色。再版时封面改得花妙些。“论语”这两个字,林语堂去找来了郑孝胥的法书,大约是从字帖去凑合来的,他很爱好这位当时是伪满总理的书法,也许因为是他福建同乡之故。也许郑孝胥的字也真好,大家都没有意见,谁也不会相信他的字就有了伪满气,娩渤以后一直就用这两个字。

创刊号上没有发刊词这样形式的文章,但林语堂写了一篇好像是代发刊词的综述创刊经过的文章,其中胡诌了什么子贡的丈母娘云云,大家都莫名其妙,也不知谁是子贡,谁是丈母娘。但是大家都觉得滑稽好笑,所以并不去穿凿考究而付诸一笑。《论语》的开头就是这样滑稽的。

《论语》是可以算一种同人刊物吧。但是“同人”一般是指志同道合的人。商讨出刊这杂志的人,是些相熟识的朋友,但跟这个意义的“同人”,还是有些距离的,所以我上面只写了“大家”二字,不敢冒袭“同人”字样。说大家一共才十来个人,一定在十五人以下的,是谁是某,我已记不清了。后来《论语》上公开发表出来列名“特约撰稿人”的,共有几位,我也忘了。好像是在首页论语的小标题下面,分成三列排着队的名字,但也不全是当初的发起人,而且像我自己还把笔名“岂凡”也写上去占了一个位置,可见人数是不多的。现在所能想得起来的,除林语堂、邵洵美之外,只有李青崖、沈有乾、全增嘏的名字了。想来当时在编《时代画报》的张光宇、正宇兄弟,一定会参加夜晚纳凉谈话会的,但他们不写文章,潘光旦、叶公超等人在北京,以后才邀请来的。有两位大学才毕业的青年朋友,周壬林和顾苍生,有时也来参加纳凉晚会,但好像极少在《论语》上写文章,总之,写文章来的人,还不很多。

可是一发行之后,销路意外的好。创刊号重印再印了好几版,一下子轰动了读书界,大家归功于我的这个刊名取得好,其实当然更加是内容吸引了人,因此受到鼓励。大家来了劲头,外稿来的日多,“形势竟然一片大好,越来越好。”大约出到了十期之后,才决定对刊载的文章付给稿费,并且对编辑人员给报酬100元(己忘其是每期或每月)。我所不平的是,对以前的十期是采用了“既往不咎”的办法,一律不算旧账,算是大家为“创业唯艰,尽的义务。

《论语》发行数字一直不坏,林语堂又想自己再办刊物,他邀请了陶亢德来助理,实际是全权交给了他。陶亢德是绍兴上虞人,原来在邹韬奋的《生活》周刊当编辑,常用笔名“徒然”在该刊上发表些短文。《生活》被逼停刊后,林语堂去招聘了来,成了得力的伙伴,作为助编,则又理当由《论语》支付薪水的,数目己不记得了(大约月支80元)。林语堂后来办《人间世》、《宇宙风》,陶亢德一直是他的有力的助手。还有一位是徐订,也是林语堂的好伙伴,也是因为投稿《论语》而结识起来的。这都是比较后来的人。但也确有后来居上之势。

《论语》开头没有编辑部的办公室,就是在林语堂家里,那时也许采取了现行的包干办法,由林语堂承包编辑部门的工作,时代书店不再兼管这方面的事,而由《论语》编辑部直接同印刷所联系,也是在第十一期开始的。书店只管发行工作。《论语》同印刷所直接挂钩之后,省了周折拖延,保证了准时出版,有时还能提前一二天,这在当时出版刊物往往脱期的情形下是极为特出的好现象。

对《论语》出力支援来稿帮助的,我特别提出早期的有李宗吾,他是四川人,以“厚黑学”的名目来概括了世态人情,不远万里寄稿来给我们,引起读者的注意。还有老向、何容两位也应当提一提,都是素不相识的人,定是看到了刊物之后,有同感而来“以文会友”的。鲁迅初时也寄稿来过,那是一定由于林语堂的关系,他明知这是他最看不起的邵洵美等人所办的刊物,但仍然不鄙弃而投来文稿。后来跟林语堂失和,就不再来稿了。老舍的来稿,大概是邵洵美去函约的,后来还专给《论语》写了一部长篇连载的小说《牛天赐传人》。

另外有一位署名大华烈士(据说是俄语同志先生的音译)写来了《西北东南风》等文章,此人是简又文,在国民党中有相当地位的名人,不知为什么也来帮忙了。还有一位署名姚颖女士的,专写关于当时首都南京的事情,《论语》也确实需要这方面的材料,因之请求她长期寄稿来。有一段时间,每期有南京通讯的稿子,消息十分灵通。此人应该是妇女,有照相为证。在《论语》某一期纪念号里,(不知是不是创刊周年)刊登了若干撰稿人的相片,其中有周作人等等,而姚颖女士的玉照,赫然在列,而且风姿不凡,相当漂亮。但也有人说,这些文章是出于国民党的一个中委王激芳之手,相片和女人的名字,不过是烟幕,但他们为什么要寄稿来,我们是不去探索的,只要文稿合乎《论语》的需要,我们就欢迎,并且乐于刊载。《论语》是自己本位,只顾

自己,不管别人。

我自己在《论语》上写稿,可以说从开头到结束,始终如一的。有一个时期,几乎每期都写,有时一期上还不只一篇,因而要用岂凡或别的笔名来署名。1946年复刊之后,我仍然照写不误,最后还用了笔名杨恺,写了连载小说《夷山野志》,连续登载了一年,才草草完篇。当然这些文章也不会全是好的,也可以说大都不过是聊充篇幅的平凡庸俗的东西。

胜利后,《论语》复刊。邵洵美想依靠这块老牌子来东山再起,为重新办出版事业作开路先锋,邀请李青崖、林微音先后来当主编,但都没有相处得好,最后他只好自己出头露面,另外邀请了林达祖来做实际工作。林达祖是苏州人,曾在无锡国学专修馆学习,所以是唐蔚芝(文治)老先生的学生,也在持志大学呆过,同傅彦长等人相熟识?先前曾投稿{论语》而同邵洵美相识的。他一直帮着他把这个刊物维持到最后。

《论语》有几期编得比较好的。一是肖伯纳来华的专号,报道翔实而迅速,文章比较精彩,连鲁迅也给予称赞。另外一期是“鬼的专号”,(忘其是第几期),更十分出色,可以媲美蒲松龄的《聊斋志异》的,以鬼为人,以人为鬼的人鬼难分的境界,如此观照社会世相,也是妙趣横生的。还有关于周作人自传的打油诗吃苦茶,也热闹了一阵,而林语堂的提倡语录体的文章,吹捧公安竞陵派的小品写意文字,都以此刊物作为基地而发出信号的。

在30年代的定期刊物中,《论语》因有较大的发行数字而被重视,也因此而被认为是对人民的麻醉剂,说它是帮了统治者的忙,冲谈了人民的革命意志,麻痹了革命志士的勇气,简直是给反动统治阶级帮了大忙。对于这种指责,《论语》是不介其意,在《论语》本身立场上,还自以为是一帖清醒剂呢。

另一方面,因为《论语》销路好,计算起来,认为是有利可图的。林语堂有点想法,以为《论语》是他用心用力打出来的天下,有好处他也应该分润一点,不能让做老板的邵洵美独擅其利。于是提出了增加开支的要求,如要雇佣工作人员,要提高稿费报酬等等,这样就聘用了陶亢德,又请他的兄长林憾庐来当编辑支用薪水,还要有编辑的办公室,都是合情合理的要求,邵洵美是无法不同意的。但我站在时代书店的立场上来看,就觉得林语堂未免太认真了,有点孳孳为利的那样子,太不漂亮了。这个矛盾因我在申报《自由谈》上写了一篇题目叫《高等华人》的文章而刺伤了他,矛盾就表面化了,甚至在各自的刊物上互相讽刺不休,难以和解。我离开了时代书店,林语堂也自己去刊行了《人间世》后来又是《宇宙风》等刊物。总之是分裂了。也真有点“可以共忧患,不可与共安乐”的式样,难道世间的事情,真是这样滑稽的吗!社会上也的确有贫苦时节兄弟很友爱团结,而一旦富裕起来,家里有了财产,兄弟之间就要争权夺利,不得安静了,更无论团结友爱。所以穷苦了才能革命的话,也许实在是有道理的。

不过话还要说回来,《论语》始终保持自己独立的观点,不依靠任何政治背景,也因自己有经济基础。《论语》不想从任何地方得到什么好处,它自己可以开支而有余,不须弄什么津贴、补助。邵洵美自己也不想借此去哪里做官。这样《论语》就保持了自己独特的立场,而可以不去追逐风头,迎赶潮流。但也许就是因此而终于不得不停止刊行而永不复刊了。

《论语》应读者要求,还特别发行了合订本以半年12期合订为硬面精装的一册,只售一元,是用原纸型重印了再订的,并非把收退回来的旧杂志来利用再装,因为每期退货原不多,合订本也会另有销路,所以我估计《论语》半月刊的旧书,留存下来的可能比其他杂志更多些,还不至于很难买到。这是好是坏,我也难以判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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