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 本文试图通过分析传统社会学理论产生的历史必然性及其当下面临的困境之根源,从而对社会学理论的后现代转向作出解释性的探讨,并同时对后现代社会理论自身做出反思。文章认为,社会学是现代性的科学;随着现代性逐渐分裂为科学现代性和人文现代性并且日益加剧,导致了社会学的困境;作为摆脱困境的可能出路,社会学出现了后现代转向——后现代社会学;后现代社会学是在对现代性和传统社会学理论的反思、传统社会学对自身的反思以及后现代社会学对其自身反思的共同作用下得以建构其话语的;它没有超越现代性的框架,这种多重反思的目的是追求现代性的自我完善。
关键词 传统社会学理论 现代性 科学现代性 人文现代性 后现代转向
〔中图分类号〕C9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08)05-0166-08
自1839年孔德在《实证哲学教程》中第一次提出社会学概念,并将之区分为社会动力学和社会静力学以追求社会进步和秩序两大主题以来,社会学家们已经苦心经营社会学达160多年了。孔德之后,经斯宾塞、韦伯、涂尔干以及帕森斯,再到当代社会学大师吉登斯这样发展下来,社会学经历了诞生、形成、发展、分化和综合的过程。在这一学科历史发展过程中,社会学出现了三大理论传统:实证主义传统、人文主义传统和批判理论。社会学是现代性的科学。随着现代性的发展,社会变迁的加剧,传统社会理论对社会发展与变化的解释力急剧下降,从而使得社会学陷入了深深的困境。面对这种困境,社会学理论如何应对?作为一种应对的可能性,社会学理论出现了后现代转向。本文试图通过分析传统社会学理论产生的历史必然性及其当下面临的困境之根源,从而对社会学理论的后现代转向做出解释性的探讨,并同时对后现代社会理论自身做出反思。
一、传统社会学理论的历史必然性及其困境
众所周知,社会学理论有着三大传统:实证主义传统、人文主义传统和批判理论。这三种社会学理论传统的出现不是空穴来风,而是有着其历史必然性,是对社会变迁做出的不同反应,或者说是不同的“范式”对共同面临的社会现实采取的不同视角。
孔德开创了社会学的实证主义传统。他在《实证哲学教程》中主张以科学的方法来研究社会。在他看来,所谓的“科学”就是以实证为特征的自然科学,其基本精神就是强调研究对象的可观察性和研究结果的可实证性或重复性,具体方法包括观察、实验和比较等。同时,孔德把社会视作自然的一部分,并提出人类知识具有统一性,均需经过神学、形而上学和实证阶段,社会学就是发展到实证阶段的社会“科学”或社会物理学。斯宾塞把孔德的理论进一步发展,明确指出社会与自然生物之间有着许多相似点,并从社会有机体和社会进化的角度对社会结构和变迁做出详细的描述和分析。1895年法国社会学家涂尔干发表了《社会学研究方法论》,进一步确立了实证社会学的地位。涂尔干明确提出社会学的研究对象是社会事实,它具有三个特性,即客观性、集体性和强制性。“社会学研究方法的最基本准则是,要将社会现象当作客观事物来看待”②〔法〕埃米尔•迪尔凯姆:《社会学研究方法论》,胡伟 译,华夏出版社,1988年,第13、23页),“我们必须将社会现象看作是社会本身的现象,使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外部事物,必须摆脱我们自己对它们的主观意识,把它们当作与己无关的外部事物来研究”。②一种社会事实只能用另一种社会事实来解释。至此,涂尔干从社会研究对象和研究方法上确立了以自然科学为蓝本的实证社会学的合法性,并使之逐渐成为社会学的主流研究范式。
韦伯开创了社会学的人文主义传统即理解社会学,他深受德国历史主义代表人物狄尔泰的影响。狄尔泰认为人类生活是具有价值和意义的追求过程,而以自然科学原则为基础的实证主义原则无法做到这一点,因而必须建立一门有别于实证主义的人文科学,其基本方法就是理解和移情。韦伯接受了狄尔泰的观点,认为社会现实从根本上说是由人们和他们的有意义的社会行动构成的,社会学的对象不是脱离个人行动的抽象的社会结构等,而是本身有意义的社会行动。一项行动被确认为社会行动必须具备两大要件:(1)行动个体对其行为赋予主观的意义;(2)行动者的行动指向他人,因而与他人的行为(这种行为可以是过去的、现在的或未来预期的)发生意义关联。这样社会行动就成为理解社会学的研究对象,而研究方法就是理解。在韦伯看来,所谓理解就是试图探察行动者主观行动的意义关联,并从而建构起行动者行动间的意义脉络。理解有两种:一种对既有行动的主观意义作直接观察的理解,这是从观察者的角度来猜测行动者的主观意义,不涉及对行动者行动动机的理解;另一种是解释性理解,通过移情方式直探行动者自己对行动赋予的主观意义,从而达到对行动者实际行动过程的解释。为了实现对社会行动的理解,韦伯还创立了理想类型概念,把人们的社会行动按照理性程度的高低分为工具理性行动、价值理性行动、情感式行动和传统式行动。如此一来,韦伯也是在研究方法和研究对象上,确立了人文主义传统理解社会学的合法性。
社会学批判理论是在20世纪初形成的,该理论以马克思主义社会理论为基础,是一种激进的社会理论思潮。它的基本特征是强调社会理论的批判性质,强调理论和理论家在改造、变革现实社会中的重要作用,反对那种旨在维护、修补现存社会结构的单纯解释性的“科学”研究。该理论主张以辩证的“总体分析”方法来观察和分析社会现实,即将社会现象置于社会与历史的总体过程中,从它们在社会与历史的总体过程当中所具有的地位与作用来确定它们的性质、意义,来考察它们的产生、变化和发展。这样,社会现象和总体分析方法就成为批判理论的研究对象和研究方法,因而也取得了合法性。
上面我们论述了传统社会学理论各自的研究对象和研究方法,即三大传统理论各自合法性的获得过程。但这是从各种理论本身或者说是从社会学学科内部来看待理论的,我们还没有将它们放到历史的“总体过程”中来分析其历史必然性。下面我们将对作为一门学科的社会学,在历史中的诞生所具有的历史必然性做出探讨。我们认为可以从两个方面来考察社会学诞生的历史必然性:一个是时间纬度,一个是目标纬度。需要指出的是这里的历史必然性是指发生在现代性过程中的历史必然性。我们也可以这样理解,即我们需要论证社会学在时间纬度上处于现代性之内,并且在目标纬度上与现代性目标的被决定与决定的关系即可。
在时间维度上,一般认为,社会学是以孔德于1839年发表的《实证哲学教程》为标志。那么现代性又始于何时呢?要回答这个问题,首先需要回答什么是现代性。人们普遍认为现代性是发生于西方国家的。文艺复兴、科技革命和启蒙运动三大历史事件孕育和催生了现代性。文艺复兴以人性反抗神性,促成了人的思想解放;科技革命刺激、满足了人类利用自然、改造自然、征服自然的欲望,并促进了科学实验与技术发明的蓬勃发展;启蒙运动以“自由、平等、博爱”为口号掀起了资产阶级革命,并促进了近代民族国家的形成。那么现代性是什么?吉登斯认为“现代性指社会生活或组织模式,大约17世纪出现在欧洲,并且在后来的岁月里,不同程度地在世界范围内产生着影响。”〔英〕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的后果》,田禾 译,译林出版社,2000年,第1页)他从资本主义、工业主义、监控体系和对暴力工具的控制四个纬度界定了现代性。阿尔布劳指出,现代形式包括了由理性、领土权、扩张、发明、应用科学、国家、公民身份、官僚组织、资本主义及许多其它成分组成的结合,它们合在一起,为芸芸众生的实际活动提供了一种框架。多德认为“现代性工程是社会理想化的结果,它试图在启蒙思想的基础上进行建构。它关注的是普遍价值,并从这样一种信念中汲取营养:历史是对那些价值的认识过程。”(注:〔英〕尼格尔•多德:《社会理论与现代性》,陶传进 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年,[引言]第1页)鲍曼认为现代性是知识的永不止息的进步,将现代性看作是一场最终能够战胜和凯旋的战斗,看作是一场理智反对情感或动物本能、科学反对宗教与巫术、真理反对偏见、正确知识反对迷信、反思反对无批判之生活、合理性反对情感的作用及习惯统治的斗争。
由此可见,人们对“什么是现代性”这一问题的回答莫衷一是,但总体上可以认为,现代性是指从文艺复兴运动以来的西方历史状况与文化精神。对此,可以从两个方面进行理解:一方面作为一种历史状况的现代性,它与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的历史背景直接相关;相对于传统性或前现代性的农业经济、礼俗观念、专制统治,及同质、僵化的社会结构与生活方式而言,现代性是去蒙昧性与去传统性的生活境况;另一方面作为一种精神状态的现代性,它鄙视人类蒙昧、未开化的精神世界,相信人类理性的无限能量和拓展空间,崇尚人类社会永恒进步的价值理想。据此,现代性不论是一种历史状况还是一种文化精神,它都先于社会学,所以我们得出在时间维度上社会学必然诞生于现代性之内。
在目标维度上,对社会学来说,自社会学诞生之日起,孔德的实证主义社会学就是以追求社会秩序与进步为目标。实际上,无论是实证主义社会学、人文主义社会学,还是批判理论,它们都没有背离社会学对秩序追求的根本目标。换句话说,社会学说到底就是追求社会秩序。之所以在社会学内部会出现不同理论范式,那不是因为它们有着各自的目标——目标只有一个:秩序——而是因为它们在追求秩序过程中所采用的方法上存在着分歧。所以,社会学内部的分歧并不能否定社会学的社会学意义上的目标。就现代性的目标而言,鲍曼指出,“在现代性为自己设定的并且是现代性成为现代性的诸多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中,建立秩序的任务(更确切地同时也是极为重要地说是,作为一项任务的秩序的任务)——作为不可能之最,作为必然之最,确切地说,作为其他一切任务的原型(将其他所有的任务仅仅当作自身的隐喻)——凸现出来。”(注:〔英〕齐格蒙特•鲍曼:《现代性与矛盾性》,邵迎生 译,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7页)在鲍曼看来,对秩序的追求是现代性最根本的任务或目标。那么社会学对秩序的追求与现代性对秩序的追求有着怎样的关系呢?吉登斯(1998:35)认为社会学不是有关人类社会整体的研究的一门通用学科,而只是社会科学的一个分支,只关注“发达的”或“现代的”社会。由此看来,社会学对社会秩序的追求是内在于现代性对秩序的追求,或者说,社会学的目标是对现代性的目标的反思。因此,社会学追求的秩序就是现代性追求的秩序,社会学对秩序的追求决定于现代性对秩序的追求。因而我们可以说社会学是现代性的科学,社会学的产生与现代性的产生与扩延是同一过程。换句话说,如果没有今天这么一门叫做“社会学”的学科,那么历史肯定也会创造另一个名称的学科,但它的历史必然性与今天的社会学别无二致。在现代性的背景下,社会学的诞生是必然的。
我们已经知道,社会学是在现代性的实践中产生的,它是现代性的产物。尽管在社会学内部存在着理论分歧,但是不同理论都认为社会学是追求社会客观性、推进社会生活理性化的科学。当经典社会学家把社会学界定为研究社会现象、促进社会现代化的科学时,他们似乎忘了社会学只是他们在特定历史条件下,顺应社会生活的现实要求而做出的一种理论追求,这种理论追求必将因为现实基础的变化而遭遇到不可回避的挑战。而现实是20世纪人类经历了两次大战浩劫,贫困、环境污染、种族屠杀、艾滋病、失业等社会问题越来越严重;在20世纪下半期知识、信息占据了主导地位,随之而来的是社会又一次全方位的巨大变化;信息工业的发展,商品的不断推陈出新,消费时尚的不断变换,商品借助于现代性文化的力量,特别是文化媒体的力量具有了符码的魅力;个体的消费不再仅仅是满足需要的手段,而是一种符号交换与交流体认的过程;焦虑、冷漠与品牌包装下的空虚,成为当下人们精神紧张的普遍性症候。面对这样的社会状况,原先为现代性方案摇旗呐喊的社会学“失语”了,其对社会发展与变化的解释力急剧下降,立基于现代性的社会学陷入了深深的困境。实际上,早在上世纪70年代初,美国社会学家顾尔德纳在其名著《西方社会学面临的危机》中,就业已指出西方社会学面临着危机,无怪乎有人疾呼“社会学的终结”。
社会学真的终结了吗?陷入了困境就不可以走出困境了吗?我们认为如果社会学要走出困境的话,它必须首先找出其陷入困境的根源。这才是当务之急!
二、困境之源——现代性的分裂
有人认为社会学的危机可视为科学主义衰落的必然结果,是科学主义的衰败使得社会学失去了支撑的依据。然而,我们已经接受了社会学是现代性的科学,社会学是现代性的产物等观点。因此,我们认为当今社会学陷入困境之根源,就不可能在社会学自身内部或其它地方去寻找,而必须到它的实践母体即现代性中去寻找。
前文已经指出,现代性是指从文艺复兴运动以来的西方历史状况与文化精神。它包含两层含义:一方面作为一种历史状况的现代性,它与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的历史背景直接相关;相对于传统性或前现代性的农业经济、礼俗观念、专制统治及同质、僵化的社会结构与生活方式而言,现代性是去蒙昧性与去传统性的生活境况;另一方面作为一种精神状态的现代性,它鄙视人类蒙昧、未开化的精神世界,相信人类理性的无限能量和拓展空间,崇尚人类社会永恒进步的价值理想。这两层含义正对应于现代性的两个方面:科学现代性与人文现代性。科学现代性崇尚科学精神与工具理性,追求理性对自然的胜利,它处理的是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并将人与自然之间征服与被征服的矛盾推向极致;人文现代性关注人的心灵与社会价值,关心人在物质生活丰裕之后如何提升思想境界、完善人生意义、实现生命价值,探求人如何实现解放与终极自由。健康的现代性应该是两种现代性的完美结合,而实际情况是科学现代性以绝对优势压倒了人文现代性,现代性出现了分裂。这种分裂表现在现代性的承诺没有实现,尽管科学技术增强了人类征服自然的力量,提升了人的主体性,但同时其破坏性也逐渐暴露,环境污染、生态失衡、科技犯罪等现代性后果日益严重,并有反过来遏制人的主体性倾向;在社会领域,自由、和谐的美好图景未能如愿,压抑、冷漠、颓废、烦躁等却是现代人的惯常境遇与生存状态。
如前文所述,社会学是现代性的科学。那么现代性的分裂就不可避免地会影响到社会学;社会学也必然会以某种方式对现代性的分裂予以回应。作为社会学对现代性分裂的回应,结果就是社会学内部不同理论或范式的形成,即实证主义社会学、人文主义社会学和批判理论的形成,就是社会学对现代性分裂做出回应的方式或结果。这是整个社会学学科对现代性分裂的回应。接下来,让我们进一步分析社会学三大理论传统分别与两种现代性的关系。
首先,实证主义社会学以自然科学为蓝本,特别是生物学和物理学,试图以自然界的原则和规律来研究社会现象,或者将社会现象与自然现象和生物现象进行类比,以期得出一致性结论;同时,实证主义社会学也强调社会学应该建立像自然科学知识体系那样的知识体系。涂尔干提出的社会事实定义、集体意识、社会学的解释原则等,都体现了社会学对自然科学的追随与描摹。特别是社会事实的定义,强调一定要把社会现象当作客观的物来研究,这极端说明社会学自然科学化的倾向,追求客观性、统一性、规律性等。然而,社会现象是复杂的,并且社会现象离不开人的参与,人是社会活动的实践主体。实证主义社会学这种把人排除在视野之外的做法,必然会影响到其对社会发展与变化的解释力度。在实证主义社会学中,人消失了,剩下的只有像集体意识、社会规范等之类的社会事实。实际上,实证主义社会学把本来由人参与的丰富多彩的社会自然化,从而为自然科学的原则和规律在社会生活领域中的运用打下基础。实证主义社会学这种“去人化”的做法,是自然科学中处理人与物的关系原则在社会学领域中的写照。而自然科学追求的目标就是人类认识自然、改造自然和征服自然,这是科学现代性的本性。所以,我们认为,实证主义社会学的研究目标和原则,是现代性中科学现代性的目标和原则在社会学领域中的具体化,实证主义社会学与科学现代性是一对孪生姐妹。
让我们再把目光投向人文主义社会学,看看它与现代性又有着怎样的联系?从前文的论述中,我们知道人文主义社会学是对实证主义社会学的一种反动,它拒斥实证主义社会学中客观性、统一性和规律性等要求,提出要研究社会行动的主观意义,从而建构出社会行动间的意义关联。在这里,实证主义社会学中“去人化”的倾向消失了,人又回到了社会学的视野,从而人的价值、生活意义、主体性又重新得到了重视,并且强调需要用理解和解释的方法来研究社会行动的主观意义。为了更好地研究社会行动的主观意义,韦伯进行了社会行动类型学的研究,这就是他有名的“理想类型”概念。当然这种类型学的划分只是研究的需要,在社会现实当中是不存在这种严格的类型划分的。这一点,韦伯自己也是承认的。对于他来说,理想类型只是一种工具,而不是一种现实。但无论如何,韦伯开创的人文主义社会学这种对人的价值、生活意义、主体性的重视的做法,恰恰是现代性中人文现代性的追求目标。所以我们认为,人文主义社会学与人文现代性有着天然的联系,它们也是一对孪生姐妹。
最后,让我们考察一下批判理论与现代性的关系。马克思指出生产劳动是人的生命本质,劳动是人与动物的根本区别,人的价值和意义在生产劳动中得到实现;然而,现实情况是工人在生产劳动中不是实现了自己的价值和意义,而是逐渐丧失了自我,被异化。不仅劳动被异化,工人自己也被异化。马克思认为,资本主义私有制是一切异化的根源。马克思认为工人阶级的解放是人类社会摆脱私有制、克服异化的必由之路,并把彻底消灭资本主义私有制、推翻资产阶级的统治,视为无产阶级革命的根本内容和目标。从马克思的这段论述中我们发现,一方面马克思反对现代性的制度设计——资本主义私有制以及生产技术对劳动和人的异化,另一方面,他积极倡导无产阶级革命以实现人的价值和意义。前者正是与科学现代性相连,而后者是与人文现代性相连;但在马克思看来,科学现代性是他的批判对象,而人文现代性是他的目标追求。所以说,社会学中的批判理论与整个现代性紧密相连。如果实证主义社会学是科学现代性的孪生姐妹,人文主义社会学是人文现代性的孪生姐妹,那么,社会学中的批判理论就是现代性的孪生姐妹。
通过上面的论述,我们可以看出社会学内部的分裂是对现代性内部分裂的反应,而社会学的危机也正是现代性的危机的反应。现代社会中存在的一系列社会问题,如贫困、失业、环境污染、核恐吓以及人的冷漠、无助、迷惘等等,都说明科学现代性与人文现代性在缔造现代性时的力不从心,尽管它们曾经给人类带来辉煌。现代性的分裂导致了社会学的分裂,现代性的困境是社会学困境之源。
三、可能的出路——后现代转向
如果说我们已经找到了社会学困境的根源,而且我们也承认现代性的分裂就是社会学内部的分裂或者说是社会学困境之源的话,那么,社会学如何走出困境呢?很明显,要试图解决这个问题,接下来人们要思考的就是对现代性及社会学理论的当前状态做出某种反思。而在众多的反思当中,后现代便是一种杰出的反思方式和结果。需要指出的是这种反思不是单向的,而是一种多重反思;这种反思不仅仅是后现代社会学对现代性与传统社会学理论的反思,同时也是传统社会学理论对自身以及后现代社会学理论对自身反思的共同产物。我们姑且称这种多重反思的结构为“反思系统”,于是社会学领域中的后现代转向出现了。
20世纪六七十年代,“后现代”一词开始广泛流行于文学艺术领域,众多评论家开始运用“后现代”以及与此相关的术语如“后现代主义”、“后现代性”、“后现代化”等,来评论当时的一些出现在音乐、绘画、诗歌、戏剧、小说、电影和建筑等领域内的现象,这些新的现象被认为与现代主义截然不同。起先,似乎所有的后现代社会理论家都不是社会学家,他们的思想源泉来自不同的学术场域。但是,后现代社会理论家们独到的观察社会现实的视角和方式,迫使社会学家们重新关注社会学领域中一些最基本理论预设,重新关注从事后现代文化产品的生产、分类、流通及消费的群体之间不断变化的权力平衡。后现代使我们敏锐地感觉到一系列的文化变迁,感受到基本的社会结构和社会关系的转型。
那么究竟什么是后现代呢?后现代指的是一个社会和政治的新时代,这个新时代通常在一种历史的含义上被视为是紧随现代时期之后。有人认为从社会学的角度来看,后现代的兴起是现代性成长的必然产物,它是伴随着现代社会危机的出现,并对其进行深刻分析和批判的结果。后现代可以看作是建构全球化背景下的一种对现代性思想既否定承传,又批判创新的社会文化思潮,它既不是现有社会的一种存在状态,也不是后工业社会结构的一个组成部分,更不是对一种新的社会类型的概括,它更多地表现为一种思想文化的范式。 我们认为,无论后现代是一种历史时期的划分,还是一种文化思潮,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我们今天的社会确实发生了一些与以往不同的现象,而这些现象的解释在已有的理论框架下难以完成。所以,我们不必纠缠于对后现代的界定,因为这种界定本身就不受后现代的欢迎。
那么,我们如何确定社会学中出现了后现代转向呢?“应当说明的是,这里所说的后现代转向,不在于某种学说或流派是否公开宣称自己的后现代主义立场,而在于它是否实现了从主观和客观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转向在主体间性关系中提出和回答问题的思维方式。具体说来,当我们判定一种理论流派实现了从现代性向后现代性的转变时,其根本标志在于他放弃了把社会现象作为与物理现象一样的客观现象去观察和思考的原则,不再用一种自然主义的立场对社会生活做出单向的解释,而是像常人方法学所宣称的那样,站在日常生活的立场上,在主体与主体的互动关系中给出双向解释。”(注:刘少杰:《社会学的现代性、后现代性和前现代性》,《天津社会科学》2005年第2期,第52页)本文打算接受这种衡量后现代转向的标准,从而对社会学理论的后现代转向做出解释性的探讨。我们首先分析一下,与传统社会学理论相比,正在发生后现代转向的社会学理论——姑且称为后现代社会学理论——出现了哪些不同的特点。
首先,传统社会学理论或者现代社会学理论注重主体,忽视文本;后现代社会学理论消解主体、关注文本。在后现代社会学理论中,“文本”取代了“著作”。“在后现代世界中,不再有作者,有的只是‘文本’,并且,这自然也意味着扮演重要角色的不再是写作‘文本’的人,而是阅读‘文本’的人。主动权从作者转移到了读者。”(注:〔美〕乔治•瑞泽尔:《后现代社会理论》,谢立中等 译,华夏出版社,2003年,第281页)德里达的解构主义,福柯的“人死了”等,都是这种消解主体、关注文本的后现代表征。
其次,去中心化是后现代社会学理论的重要特征之一。后现代社会学理论将现代社会学关注的现代社会之核心部分转向社会的边缘地带。后现代社会学在批判人类中心主义、解构主体之后,转向了各种“被视为理所当然的事物、被忽视了的事物、抵抗的事物、被遗忘的事物、非理性的东西、无意义的东西、被压抑之物、模棱两可之物、经典之物、神圣之物、传统之物、怪诞之物、极端之物、被征服之物、被遗弃之物、无足轻重之物、边缘之物、外围之物、被排斥之物、脆弱之物、湮没之物、偶然之物、被驱散之物、被取消资格之物、被延误之物、被分离瓦解之物”(注:〔美〕波林•罗斯诺:《后现代主义与社会科学》,张国清 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2年,第8页),积极寻求他者的意义。这种去中心化的做法在传统社会学理论中没有市场。
再次,与传统社会学理论不同,后现代社会学理论反对普遍主义、基础主义、本质主义等,反对对真理的追求,认为社会学的任务不在于追求真理。在传统社会学理论看来,普遍主义、基础主义、本质主义等是在认识领域获得关于外在客观世界和内在主观世界的普遍真理,并以此改造世界、控制世界,最终实现人类的普遍解放。但在后现代社会学理论看来,主体的消解使得真理失去了依赖的基础,人们不再追求普遍真理、终极真理,而是渴望不断剥离社会现实的拟像。后现代社会学理论认为世界是不确定的,那些认为已经发现了真理的理论,要么是过时的,要么是天真的。福柯就对知识和权力的关系作了探讨,认为真理并不存在于权力之外而是与权力相伴而生,权力带来真理,真理是权力游戏的道具,二者纠结形成了“真理政治学”。这是福柯对真理的解构,从而打破了现代社会学对真理的追求,真理只是一种游戏,从而也就失去了客观性。后现代社会学对真理进行的批判和消解,打破了普遍、客观真理的神话。在后现代世界里,人们不再探求确定的答案,人们学会了与尚未解释的事实和行为共存、与无法解释的事实和行为共存,社会学理论的重点转移到保持社会学理论家之间的持续对话上,真理不再是后现代社会学理论的目标诉求。
第四,传统社会学理论用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来观察和思考社会发展与变化,以谋求知识体系的建构,提倡整体主义、实证主义与宏大叙事等。而后现代社会学理论反对总体的世界观,反对宏大叙事,反对方法论的整体主义,以差异性对抗总体性,以小叙事对抗大叙事。“在具体研究中,非常强调差异、多元、片断、异质、分裂,而对理性、共识、系统、总体性等概念一概拒斥。”(注:文军:《走出“现代”之门:后现代社会学的兴起及其影响》,《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03年第3期,第83页)基于对总体性的批判以及从微观路径的切入,从而解构了现代社会学的宏大叙事,使得社会学中的微观反思成为一种趋势,小叙事仅仅是众多叙事中的一种,社会学理论家也从“立法者”转变为“阐释者”。
第五,传统社会学理论主张理性,而后现代社会学批判理性,主张非理性。在现代社会学看来,理性是现代社会的基本精神品质。自孔德开始,社会学就是一门致力于确立一种理性秩序的科学;韦伯在《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中,把近代资本主义兴起的原因归结为生活态度合理化的结果,认为现代性的过程就是工具理性不断扩大、世界不断合理化的过程。虽然理性在现代性的发展过程中起到了伟大的作用,但是理性也带来了许多负面的结果,从而引发了对理性再审视的要求。后现代社会学理论对理性的解构以及对非理性的张扬就是审视理性的结果。例如,福柯对疯癫的考察、鲍曼对大屠杀与现代性关系的考察等都说明,“在这个后现代世界中我们已经富有进步性地放弃了通过发现一种宏大的理性方案来解决我们面临的各种紧迫社会问题的那种希望。”(注:〔美〕乔治•瑞泽尔:《后现代社会理论》,谢立中等 译,华夏出版社,2003年,第9页)
至此,我们仅从有限的几个方面列举了后现代社会学理论与传统社会学理论的不同,实际上,诸如此类的不同还有更多。换句话说,我们可以称这些不同就是社会学理论中所谓的“后现代转向”。不过,我们需要指出的是,这些不同被列举出来是以静态形式展现的,实际上,这些不同是在后现代社会学理论对现代性和已有的社会学理论进行反思的方式和结果,这是一种动态过程中的静态呈现。
在后现代社会理论对现代性和传统社会学理论反思的时候,传统社会学理论自身也早就在不断地进行着反思。顾尔德纳和布迪厄是明确提出反思社会学的人。顾尔德纳将理论的产生和理论家的生活之间的关系作为研究的主要旨趣,认为理论的建构受到了理论家的生活个人经验及个人的价值判断的强烈影响,作为一个社会学家应该对此有清醒的认识和反思。布迪厄“将他的科学工具转而针对自身,特别是他对知识分子和社会学的建构研究对象方式的分析,非常直接地体现了一种对作为文化生产者的社会学家的自我分析。”(注:谢立中:《西方社会学名著提要》,江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623页)实际上,传统社会学理论中的反思实践从来就没有停止过,我们可以把人文主义社会学看作是对实证主义社会学的反思,批判理论是对前二者的反思。再次指出这种反思是双向的,而非单向的,即反思者对被反思者进行反思的过程,也是被反思者对反思者进行反思的过程,同时也是双方各自自我反思的过程。在传统社会学理论中,这种反思的实践在帕森斯之后特别明显,例如正是基于对帕森斯结构功能主义理论的反思之上,符号互动理论、冲突理论、交换理论、常人方法学、新结构功能主义、结构化理论等一批批理论推陈出新。传统社会学理论的这种自我反思至今仍在进行着,今天所谓的后现代转向也是这种反思的一个结果。
虽然后现代社会学是作为对现代性和传统社会学理论反思的方式和结果,同时也是作为传统社会学理论自我反思的结果,是使得传统社会学走出困境可能的一种努力,但它自身也同样需要自我反思。我们认为,后现代社会学的反思现代性和传统社会学的过程,也是为自身无意中设置了局限性的过程。它自身成为它要批判的对象。例如,在反对传统社会学中的宏大叙事同时,又在建构自己的宏大叙事;在去中心化的过程中,又在树立自己的中心,等等诸如此类的局限。如同我们不能穷尽后现代社会学与传统社会学的区别一样,我们同样不能穷尽后现代社会学理论在解释社会发展与变化方面的优势和局限。但有一点我们必须明确的就是,后现代社会学理论让我们不得不反思现代性与传统社会学,并为我们提供了重新思考现代性的可能。
四、结论
面临着现代性的扩展与延伸以及社会的急剧变迁,当代社会出现了一些新的变化。我们认为这些变化是由根植于现代性内部的科学现代性与人文现代性之间的对立而造成的。两种现代性的对立也导致了社会学内部实证主义传统、人文主义传统和批判理论传统之间的对立理论格局。由于两种现代性从来没有达到过完美而和谐的结合,因此,社会学也是一种存在多元范式的学科,或者说,从来没有哪一种社会学理论能够充分解释所有的社会现象。从历史的过程来看,科学现代性与人文现代性的分裂是个渐进的过程,当这种分裂不显著时,社会学的传统理论在解释社会现象时各具有一定的效力,能够为人们提供一些解释和指导。但随着现代性的日益发展,特别是在全球化的背景下,科学现代性越来越取得了相对于人文现代性的绝对优势,因此,在现代性的分裂不那么显著的条件下诞生出的传统社会学理论在面对急速的社会变迁时,其解释力急速下降。可以这么说,由于社会学是现代性的科学,而现代性进入了一个不那么正常的状态即现代性的分裂,所以社会学也陷入了困境。我们需要重新审视现代性和社会学,作为对现代性和传统社会学理论的反思,后现代社会学步入了历史的舞台。需要指出的是,这种反思不是单向的,而是一种多重反思。所以我们认为后现代社会学是在对现代性和传统社会学理论的反思、传统社会学对自身的反思以及后现代社会学对其自身反思的共同作用下得以建构其话语的。它没有超越现代性的框架,这种多重反思的目的是追求现代性的自我完善。
参考文献
1、〔法〕埃米尔•迪尔凯姆:《社会学研究方法论》,胡伟译,华夏出版社,1988年。
2、〔英〕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的后果》,田禾译,译林出版社,2000年。
3、〔英〕安东尼•吉登斯:《社会的构成》,李猛、李康译, 三联书店,1998年。
4、〔美〕波林•罗斯诺:《后现代主义与社会科学》,张国清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2年。
5、〔英〕齐格蒙•鲍曼:《立法者与阐释者——论现代性、后现代性与知识分子》,洪涛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
6、〔英〕齐格蒙特•鲍曼:《现代性与矛盾性》,邵迎生译,商务印书馆,2003年。
7、〔美〕乔治•瑞泽尔:《后现代社会理论》,谢立中等译,华夏出版社,2003年。
8、刘少杰、王建民:《现代社会的建构与反思》,《学习与探索》2006年第3期。
9、刘少杰:《社会学的现代性、后现代性和前现代性》,《天津社会科学》2005年第2期。
10、〔英〕马丁•阿尔布劳:《全球时代》,高湘泽、冯玲译,商务印书馆,2001年。
11、〔英〕尼格尔•多德:《社会理论与现代性》,陶传进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年。
12、文军:《后现代:一个概念的社会学考评》,《求索》2003年第2期。
13、文军:《走出“现代”之门:后现代社会学的兴起及其影响》,《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3期。
14、吴小英:《社会学危机的涵义》,《社会学研究》1999年第1期。
15、谢立中:《西方社会学名著提要》,江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
作者单位:上海大学社会学系
责任编辑:曹 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