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荔红
一
突然就下雨了,园林中只剩得我们两人。沿着石子路一迈一迈走,路尽头有个柚木格子窗,一只黄白小猫蹲在一个格子中,一动不动的,眼珠都不曾转动一下。挺有趣的。还没挨近,它就不见了。不甘心地再转回来看,小猫还是没在那,好像油画上空了一块似的。这也挺有意思的。
和他,站在回廊看荷花。四下吵闹地下着大雨,荷叶端然在池中,聚集的雨水多了,不胜重负往一边斜着,风一吹,就翻转了来,将叶中的雨都打翻了,只得重头来聚。如此反复再三,很有意思的。看荷花新鲜的红,却想着李义山的“留得残荷听雨声”,也是有趣的。
刮台风的夜晚,天很黑。他放肖邦《前奏曲》来听,鲁宾斯坦的,阿劳的,波利尼的,一张一张放过来。他的手洁净而有弹性,我分心看他的手,他就不高兴了,微微皱起的眉头,很孩子气呢,这是真有意思的。
从身后将他抱拢来,贴着他的背,听杜普雷。嗡嗡的琴声,像夜里乌鸦睡得迷迷糊糊的叫声,很有意思的,像印在哑铜纸上的人像,或是哑光漆的胡桃木。赤了脚踩在他的脚上,听勃拉姆斯,听他说,很厚,很透,像丝绸一般,都很有意思。
在桃花坞。他看书,我看他,他喝碧螺春,我的是祁门红茶。买得一把桃花扇,宝蓝扇骨,紫色亚麻扇面上画了点点桃红,让我想到李香君了。这是真好的。天一点一点暗下来,灯还没有亮。身后的石拱桥,走过去推自行车的人了,走过去白发的老夫妻了,走过来背相机的人了,他对着我们拍照,将我们当作画中人,很有意思的。空间的变化印证着时间的推移呢。这样想着,差点睡着了。风很轻,月亮不曾受惊,它怎地不出来呢,也是有意思。
第一次,挨他这么近。他一点味道都没,呼吸也很轻。他在看报纸,我闲坐着。对座的男孩,瞪了黑眼睛看我们,手脚忙乱不停的,很有意思。窗外,奔过去很多云,很多发亮的农田,不开花的树。火车永远这样开下去,就好了。
每天,走过他的楼前。想想,他在不在呀?这样想着,就走过去了。这也是有意思的。
他中途离开会场。我还有什么必要再呆下去呢?这冗长的会什么时候到头呀?他若是折回来,一切就变得有意思起来了。
送书到他那里,却不想见他。等电梯的时候,心惊肉跳的,电梯门一开,他或者就劈头走了出来,那才有意思呢。
二
蔷薇花开了满墙,早晨起来就高兴。带些露水的花,更有意思。花瓣掉落在黑土上,也洁净的很,若是掉在水泥地或地砖上,就难看了。“一抔净土掩风流”,这话有意思呢。看落花,才更明白风流的。玫瑰和月季,枯了只形容憔悴地呆在枝头的。
小心呵护蔷薇枝条,夜里大风,还是吹折了。用透明胶混了泥土捆扎上,试图接枝,终究慢慢枯萎了。心里难过的时候,却见断枝处,又长了嫩枝,黄黄的,才刚冒出头来,很有意思。
诗人写,一个邂逅的女孩下了公车,消失了,就像一朵茉莉坠地。茉莉喝了露水,一夜间开了许多。早起拿个小竹篮,一朵一朵摘下来放在篮里,整日房间都是茉莉的香。待得干枯,收到青瓷小罐中,打开来,淡淡的带些陈腐的香气,很有意思。白兰花也可以这样收集的,茉莉枯了是浅黄色的,白兰花则完全不是鲜嫩的淡黄,变成褐色的,小心放置,是能保存花朵的形状的。桂花落下后几天,蹲在桂树下,收拾地上的桂花尸体,像蚂蚁一样的浅褐色的桂沙,也很有意思。
街边有婆婆竹篮子盛了栀子花卖,一元钱一把有五枝,分送给同事。拿了一次性杯子装了水,刚好来插矮矮的栀子花,案头桌上,就有意思了。次日开办公室的门,浓郁的香扑面而来,一整日都喜悦。穿大红衣裳的农家媳妇,头发上别一朵栀子花,很有意思。老婆婆宝蓝斜襟布衫的纽扣上插一枝栀子花,也很有趣。白色的花里,我独不欢喜广玉兰,开的时候,像停在枝叶间的鸽子,没香味儿,太过冷静,枯萎了掉落地上,张爱说像脏了的手帕子,看了心里难过的。
有颜色的花,最轻最静的是垂丝海棠,开得满树,一点声息也没。花瓣落下来,飘飘悠悠,似少女的魂灵,小心地不张扬,安静地铺得满地都是。在海棠花下喝黄酒,是有意思的。樱花是日本的花,日本俳句说“今日怒放,转瞬凋零,怎能希望花儿的芬芳,长久不散?”有决绝的美,但我在扬州看樱花绯红地盛放,毫不悲观,想来中国人是少有忧郁与厌世的。桃花难画,胡兰成做什么这样说呢?桃花灼灼盛开,灿烂中自有一分端庄,即便风流,也是洁净,稍不留神,就尽往妖媚画去了。有画家说,桃色宜配金,我嫌浓重了些,还是配她本然的翠叶翠枝,最有意思。颜色最寡淡的是梨花,唐诗偏爱说“一枝梨花春带雨”,是形容女子哭得花容失色的我见犹怜么?这样来想,就有意思了。
百合端庄,宜插在高深敞口玻璃瓶里,放在宝蓝蜡染台布上。可惜这样大方的花,花香却有毒,不可放在卧室里,并且花粉洒在台布上,或不小心衣服碰上了,再也洗不掉的,倒是讨厌。花瓣的质感与百合近似的有马蹄莲,她就没有讨厌的花粉,周恩来称她有颗简单的心,这种说法也有趣。同样有毒的是夹竹桃,不宜种植在家里的。但是坐在车上,看路旁一丛丛红的白的夹竹桃,闪闪的过去,在六、七月阳光透明的早晨,也很美。尤其是隔了河,对岸一大片白色夹竹桃,像六月雪下在草坡上,很有意思的。
腊梅开了,二月荒凉的庭院才有了生气。有一年买了腊梅,一路小心地护着送去给他,他拿青花瓷瓶来插上。曾经很好的人,后来怎么就不好了呢?在醉白池,他眯缝起眼睛看腊梅,认真告诉我,腊梅是先开花后长叶子的。“知道为什么叫腊梅吗?因为是蜡做的嘛。”他有意思地笑看着我。先开花后长叶子的还有紫荆,紫色的花一路长下来,密密的,光光的树脚像穿了毛茸茸的紫袜子,很有趣的。
三
用依兰花香油洗了澡,肌肤涂了淡橄榄油,穿紫色的睡衣,头发湿湿披下着,开了窗吹风,喝冰的蜂蜜水,是很舒服的。
不必开空调。台风来的时节,潮润的风涌进窗户。独自躺在暗绿色的芦苇席上,身上盖条纯白的棉线毯子,听高架上哗哗哗的车声,随便想起小时候的一件事情。这样的夏天才是有意思的。
地板擦得很干净。赤脚四下乱走,嚓嚓响,好似用手指磨擦古琴琴弦,挺有意思的。
收下晒了一天的衣服,将脸埋进衣服里,满脸的阳光味。割草机在窗外嗡嗡叫,房间里都能闻到新鲜的草腥味了。雾降下时,空气是酸的。走过水果吧,香甜的味像美女的长发与后腰。但是在电梯里,胖大厚黑的女人身上浓重的香水味,到底让人不舒服。公车里难看委琐的男人喷出的劣质烟味也让人憋气。如是和个洁净的书卷气的男人在一起,听他高谈阔论,烟斗散发的香闻着舒服,叼烟斗的姿态也有意思。
雨打在雨棚上,踢踢突突响,像豆子掉在木地板上,掉了一晚上。这样静的夜里,看荷马说故事,看到半夜,是有意思的。
用剩的香水瓶放在衣橱里,衣服就有淡淡的香气。将迷迭香草齐齐剪下,放在书橱里,翻弄书的时候,草香是好闻的。
青黄色碎花的窗帘,风扬起一角,又落下去。阳光透过赭红的小花纱窗,透明的,很美丽。拉开窗帘,就是新长的竹子,竹叶很翠。
四
书从借出去那一刻起,心里就忐忑不安的。譬如两国交战做人质的子弟,很可能一去不复还。即便是回来了,也会有折角,被笔画过了,封皮上滴了油了,留下人家油汗的手印子了,种种缘故,不复是原来的模样,好似遭了蹂躏的女子,蓬头垢脸地回来,不忍目睹。不如不要了吧,重新买一本。如是准时归还,还回来时居然毫发无损,并且封面还包了一层护纸,那倒真是稀罕了,连同借书的人也有意思起来。
喜欢的书,随意散放在床上、床头的茶几上。一伸手,抓到什么,就看起来。看累了,往下一滑,就睡着了,灯都没关,依着枕头,捧着书就睡着了。早晨醒来,迷迷糊糊间抓了一本,随便从哪一页看下去。这样都是有意思的。
心里不喜欢的书,因为有用,只能搁着;或者封面恶俗,版式难看,纸张粗劣的书,嫌他难看,就横着叠放,不将书脊露出,只将白边朝外,堆叠起放在角落里。那些喜欢的作者,欢喜的书名,模样精美秀气的,全都乖乖排放在书架上。摸摸他们,像摸着熟悉而亲切的孩子,想着就有意思的。
假如到一个小岛,与世隔绝,又不通电话不可上网,只可以带四部书,我会带上:《红楼梦》,《追忆似水年华》,《圣经》,《论语》。这四部,是可以反复看下去、永不厌倦的有意思的书。
收到赠与的书,是高兴的事。迫不及待拆开,层层叠叠的牛皮纸、不动声色的封箱带,远方的手泽,俯身低头一笔一字写的我的名字,全都温情暖意。如若赠书的人恰好是作者,编辑又恰好是熟悉的人,又正是想要却未及买的书,想来都是有意思且心生喜悦的。书里若夹有手扎,絮叨些前年的云昨日的风,信纸和手书又都是稀罕而美丽的,这样就更欢喜了。如若这书,是人家亲自走来送到跟前,送书人那兴冲冲而羞涩的神情,亦有意思。看扉页上的签名,是有意思的,读文章,是触摸着他的魂灵和心,读签名、看他的字,便能想象着他的性情了。
轻型纸上印着彩图,好比刘姥姥头上插满菊花。印黑白照片,或者木刻版画,大略还说的过去。做文学书比较适宜,学术书就不够严肃了。胶版纸用来做学术书最合适。摄影图册,印在光铜上,会有反光,须得是哑铜纸,才能将调出图片的品质。装帧适宜、用纸考究、制作精美的书,摸着都有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