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尔吉·原野
爱听二人转的狗
人出了国后,先怀念祖国的不是心,而是肚子。胃,或称消化系统,在激烈排斥外番饮食的同时,怀念着小葱拌豆腐、打卤面、粉条头萝卜丝炸素丸子和黄瓜拉皮。人在国外,脑子想这事那事,肚子只想“国吃”。科学家说胃是人的第二个大脑,说得太对了。十九世纪的奥地利精神病医生庞克解剖人体,第一次发现胃壁有两层神经束和神经细胞的网络,这是大脑才有的东西啊!胃想搞什么?后来弄明白,这是胃用来回忆和识别故乡饮食的思考器官。在西伯利亚,我的胃从早到晚想吃的,腹腔像开进消防车,彼此呼叫。吃不到,胃改为回忆绿茶的滋味。我按照胃的指示喝绿茶,但这里宾馆的电源是三相插座,我的小电壶为两相。我想起,阿巴干广场有干活儿的中国人,找他们去。
见着一个中国人,一说就明白,两相转三相的电源插头。他说送给你了,到工棚取。
他姓李,吉林扶余人,在中国人承包的广场工程铺石板。老李说,一起干活儿的俄国人体格好,可是懒,干一点活儿歇没完。老李干活儿身上舒服,歇着筋疼。说着到了工棚。
帐篷工棚住着几十号中国人,地下摆炉子、马勺和塑料豆油桶,一只半大狗从铺下蹿出来,朝我吠。
“福贵。喊什么玩意儿!中国人。”
狗接着吠。老李让我跟它说中国话,狠点儿,要不它叫起来没完。
我本来就怕狗,大喝:“闭嘴,滚一边儿去!”
狗收声,变得唯唯诺诺,用讨好的目光端视我。
“它叫福贵?”“对。它是张福田从国内偷着带来的狗,我们坐汽车来的。刚来时它小,塞一个地方就入境了。张福田提前回国,把它留这儿了。”
老李把插头给我,“这个狗可不一般,比我还爱国呢。人要说俄语,它满地乱转,表示闹心,一听中国话就老实。邪门儿不?”
老李打开电视,俄主持人说话。这只狗——福贵低头咬自己尾巴,咬雨鞋,呜呜哀鸣。电视一关,好了。
“它喜欢二人转。”老李从破碟片里找一张,放进DVD,画面上,描红抹绿的二人转男女演员打情骂俏,福贵看得目不转睛。
“福贵鼓掌。”
它立身抖前爪,意为鼓掌。
老李说:“它太爱国,爱家乡人。我给你演练一下。我说人名它立刻模仿。——赵本山!”
福贵慢步走,左看一下,右看一下,如赵本山表演收电费的。
“高秀敏!”
狗乱颤头。
“表示高秀敏能说。——潘长江!”
福贵缩头。
“表示个矮。这些人它都认识,粉丝狗。对——”老李在铺下摸出一个盒子,打开,露出铜质奖章,“这是福贵的奖章,阿巴干市政厅颁发。前年我们住一个破楼里,半夜起火。人撤出来之后,一个俄罗斯妇女说孩子还在屋里,才两个月。楼快烧塌了,警察不让进。张福田让福贵进去救小孩儿。福贵钻进火里,用牙咬小孩儿脖领子,拖着出来了。”
“福贵!”老李把奖章戴它脖子上,“立正。”
福贵立身,胸前当啷奖章,眼神无所适从。
老李接着说:“你知道它为什么讨好你不?眼睛老盯着你,有话可惜说不出来。它想让你带它回国,不在这儿待了。这个狗对三个词最机灵,中国、扶余、二人转。有一回,半夜有人说梦话‘二人转,它刺棱醒了,以为放二人转,汪汪大叫。”
老李又对福贵说:“他带你回中国。”
福贵兴奋地“汪汪”叫,咽唾沫。
“带你回扶余,看二人转。”
福贵高兴地晃尾巴。
“福贵,给他作揖。”
福贵站起来给我作揖,我用手接应,差点儿没给它回一个揖。
“月底我们回国了,阿巴干九月份上冻。福贵就得扔这儿,海关不让带毛的玩意儿出境,怎么整?”老李抱膝盖叹气。
我该走了。福贵碎步跟着我,眼睛仰视我,眉头有几根毫毛长长探出来,很认真,很庄重,像说:带我走吧!到门口,它咬住我鞋带不松嘴。
老李抱起福贵,它从怀里往外挣脱,鼻子一拱一拱地大叫,如孩子绝望时的号啕大哭。
福贵像我的胃,时时刻刻想回家,恐怕它是永远回不去了。
大清
巴彦伯、托托、杰日玛,另一位的名字我记不起来了,是图瓦国的呼麦歌手。他们让我惊讶的,是每人脑后梳一条鲁迅说的“油光可鉴”的大辫子。
呼麦,在图瓦叫“呼美”。如果用“民歌地图”来述说蒙古音乐风格,长调始于锡林郭勒,穿越蒙古国和俄联邦的布里亚特。到达图瓦后,节奏鲜明,气味趋近高加索。伴奏乐器弓弦越来越少,弹拨越来越多。他们演唱的歌曲如马蹄踏石,节拍每分钟在160~180左右。
我们约他们拍摄节目,在叶尼塞河边。
在这儿,河流由东转向北,在镜头里是蓝色的,又有远山更浅的蓝。他们的演出服是蒙古袍,皮靴足尖上翘(满洲样式),纯银火镰挂腰上,最豪洒的是他们的辫子。在中国,见不到辫子了,大姑娘都不梳。
我怕冒昧,还是发问:“你们的发式……”
“大清发式。”巴彦伯自豪地回答。
两鬓剃除,余留成辫,清朝官民皆如此,这会儿见到了真人。见到便想到,男人要是衰老,白发脱发,从辫子上一眼就看出弱,难怪李鸿章爱戴一条假辫儿。
他们唱,我们录。呼麦,是一个人哼唱两个旋律,还当别人演唱的背景音乐,类似长笛、圆号或低音提琴的音效,当乐队用。当然他们有乐器。我边听边想,这种演唱其实可以赚大钱。他们说去过纽约和伦敦,没赚到什么钱。夏季,他们每人每天的演唱收入平均不到人民币五元钱。其他季节没游客,也就没收入。
有经纪人吗?他们说有,罗伯特·休,图瓦唯一的美国人。
演唱休息,托托对我说:“我们崇拜大清。”
我不知该怎么说,问:“是清朝吗?”
“对。”巴彦伯眼里燃起神往的光采,“大清,一个谦逊的帝国,了不起。”
我按说比他们了解大清,至少电视剧看得多,但这个话题让我不知说什么好。十八世纪,图瓦曾是大清版图的一部分。
“你们对大清的美好印象,能说出一个例子吗?”
“谷歌。”巴彦伯竖起右手大拇指。
谷歌?他们上网搜索大清?
杰日玛纠正:“故宫。”
“也许是。”巴彦伯说,“多么大的院子啊!铺满了青砖,一万名官员下跪,‘扎!是真正的帝国,俄国人只会武力。”他竖起小拇指,再把指甲弹一下,像剔鼻涕渣。
“你们怎么了解大清的?”
“太爷说过的。”巴彦伯说。
“图瓦人留辫子的多吗?”
“过去的老人,偏僻地方的人现在留辫子。”
巴彦伯说,图瓦人留辫子是跟满洲人(满族人)学的,出自萨满原典。辫子在头顶,代表灵魂。阵亡的满洲人要是带不回尸体,他的辫子也能入祖坟。两鬓剃发,是让太阳光照在太阳穴上。满洲人认为,辫子地位最高,不可污损,男人没辫子等于没灵魂。
这时,一个欧洲人走进帐篷,是休:刀脸,淡黄的眉毛近于乌有,裤子上有七八十个洞,露着肉和汗毛。录制节目没有告诉他,他很不满意,说,这个节目如果录了,中国市场就没了。
歌手说没关系,中国是大清的故乡。
休说,如果他们非要录,合约中香港、台湾的演出将取消。
他们说香港、台湾不值一提,北京才是他们向往的地方——故宫。
休气愤地挤眼,再挤眼,转身走了。
巍峨的金銮殿,红宫墙的黄琉璃瓦,男人化装成女人唱戏——这是巴彦伯心中的北京,他在纽约唐人街图片上看到的。
“我们能去北京吗?”
制片人说:“能,太能了。北京欢迎你们。”
“欢迎”这个词让他们不好意思。他们互相看,互相不好意思。在图瓦,词是词本来的意思,不随便说。“欢迎”让他们感到自己矮小。最后唱一首歌是《大清啊大清》。
“宫殿的檐角隐现在云端,它的名声人人啊知道。火焰珊瑚堆成假山,路旁生长椰枣和肉桂树,老虎在大街上睡着了。大清啊大清,万国向你致敬。大清啊大清,走在你的土地上,我找不到回家的路。”
歌词翻译,我止不住大笑。这哪是大清啊?康熙皇帝没听过这个歌儿真是可惜。歌手们脸上诚挚的表情在说:一个王朝的美不容怀疑。这个歌儿唱一百多年了,大人小孩都相信珊瑚的假山、肉桂树、老虎在大街上睡觉。
金道钉
“你不反对的话,”罗伯特·休举起手里的啤酒罐对我说,“再来两个。”
俄联邦法律规定,在公共场所出售和饮用酒精饮料的时间是20:00~22:00,这在图瓦也不例外。
休,作为在图瓦定居的唯一的美国人,说他了解许多图瓦的故事。我花400卢布请他喝了六罐啤酒后,他开始透露故事。
“你知道,”这是休的开场白,其实我什么也不知道,“图瓦人讨厌俄国人,没办法,打不过他们。十六世纪中叶,沙俄吞并了喀山汗国和阿斯特拉汗国之后进攻西伯利亚。1581年9月10日,叶尔马克率领哥萨克人的乌合之众朝这里进发……”
休仰脖灌啤酒。他似乎做过特殊的喉部手术,几乎不咽,罐内454毫升就流入肚子。他善于记忆历史事件的时间。有人说休是个骗子,我看不出。讲述历史时,他的眼珠在眼眶里痛苦地搜索。
“再来两罐。”休示意服务员。
服务员摇摇头。
“到时间了。”休说,“总之,我明天带你去见一个人,不需要礼物。你会看到一件神奇的东西。如果幸运的话,你也许被允许伸手摸一摸。但是,绝对不许拍照。”
第二天,我坐上休的车,沿贝加尔湖,向库切走。他的车如同一个摇滚乐队,似乎所有的螺丝都没拧紧,劈啪乱响,但不妨碍行驶。休的话几乎都是对车说的:“闭嘴!你这个倒霉的化油器。还有你,磨合器,你总是带头捣乱。我的车……闭嘴!手刹车……不是一个车,是图瓦人丢弃的日本二手垃圾的博览会,它们是一群罪犯。行了,后轴。告诉你,这部车会突然自动刹车,你可能听都没听过这样的事,过去我也没听过。”
就这样,在休对车的谩骂中,我们来到目的地一一个埃文基人住的撮罗子,它外表像一顶松树皮做的尖帽子。进入,树皮连着20公分的原木。里面约有十平方米,熊皮垫子上坐一位目光炯炯的老者。
休介绍:“这是92岁的雅库克·金。”
金上唇和下巴的胡须分为四撇,如螃蟹伸腿。他的眉毛像某一品种的狗那样浓浓地覆盖眼睛。我看他也就60岁,面色红润,手背的皮还不松弛。
“中国人来听故事了。金,讲吧。”
金捻自己的胡子,像从那里寻找灵感。他用蒙古语断断续续地说:“我是金。冬天出生。那天,一只狍子钻到这里,此后,我管这个狍子叫哥哥。这个摇篮(他吹上面的土)是我和我父亲出生后住过的地方。这个撮罗子,斯特罗加诺夫曾经来过,他是沙皇伊凡四世的密友。我太爷的名字叫安加拉,以河为名。”
休向他讲一通图瓦语。
金说:“是的,西伯利亚大铁路是在1916年修好的,用了二十四年时间,全长七千公里。它破坏了我们的家园,带来了俄国人的骚味。所有人都知道,俄国人走到哪里都会带去堕落。”
休插话。
“是的,我恨俄国人,但今天不说这个。中国人,你想听什么故事?天鹅和雪狼私通生下一只鹿。下雪的时候,智慧从人的脚底下传到脑子里……”
休打断,金不以为然,两人争辩。最后,金点点头。
“中国人,这才是故事的开始。母狗养的西伯利亚大铁路修完后,上面有一根道钉是纯金做的。沙皇亲自把它安在铁轨上,铛铛敲了两下,金道钉像长了腿一样钻进去,牢牢地固定在铁轨上。”
休鼓掌,向我夹眼,我也鼓了几下。
“后来,我们开始找这颗金道钉。天啊,我们的祖先不知有多少人为了这颗金道钉冻死在风雪里,饿死的更多。他们走过勒拿河流域、切尔斯基山脉、上扬斯克山脉、东西萨彦岭,还有阿尔泰山的西北段。穿过苔原、泰加针叶林和无树草原。后来,他们全死了。休,我说得对吗?”
休说:“金,他们确实死了。”
“我太爷安加拉也在找这颗钉子。为此他娶了我太奶奶凯凯,她是茨岗人,会巫术。她说她生下来就知道金道钉在哪里。他们去了她说的地方后,凯凯说沙皇把它换了位置。当然,我太奶奶永远在撒谎,后来被蛇咬坏了左脚的脚趾。安加拉在长生天的帮助下,终于找到了金道钉。”
金从身后拽过来一个狐狸皮包裹,掀开棉布、绸布和细纱,抓出金道钉。它半尺长,中指那么粗,递给我。
我其实快睡着了,猛然惊醒。西伯利亚大铁路唯一的、沙皇摸过的金道钉放在我手上,很重,无锈,铭刻俄文。我小心地还给金,手上隐约有臭味。
“安加拉找到它后,迷路了,用它和楚瓦什人换了一匹马骑回家。回家再用两匹马把金道钉换回来。知道我们为什么找它吗?中国人。”
他自答:“它是这条铁路的心脏,我们找到它,在上面撒尿,用唾沫啐它,抹黑牛的血。知道为什么?这样一来,铁路就会完蛋,腐朽烂掉,因为它的心脏被玷污了。当然,我们也有损失,有一个人被雷劈死。再后来,我们把它供奉起来,因为找不到它原来待的那个地方,除非安加拉复活。讲完了。”
我再看这个钉子,所谓历尽沧桑。
我感谢金讲这个故事。休说:“付他三百卢布。”
噢,是这样。看到了实物,也值。当时我还想,如果拿到央视《鉴宝》节目露面,也有意思。
过了两天,翻译保郎从贝加尔湖西岸回来,对我说:“收获太大了,我们见到了一颗金道钉,西伯利亚大铁路……”
他的故事和我听的差不多,金道钉怎么会有两个呢?离开图瓦前,歌手巴彦伯嘿嘿对我笑,说:
“钉子是你们中国的。”
“啊?”我吃一惊,“这和中国有什么关系?”
他说:“森林里会讲故事的人休都认识。休向中国人订做了假金道钉,铅的外面镀金色,发给讲故事的人当道具,说故事的钱各分一半。这是休说的。”
他笑着,眼睛眯得也就一毫米宽,上下眼皮都是肉。他说:“中国人真巧,会做金道钉,刻上俄文字母,给中国人讲故事,哈哈……”巴彦伯笑得倚在床上的被子上,眼缝只剩十分之一毫米。
甘丹寺的燕子
燕子,挺着白色的胸脯,在雨前凝止的空气中滑翔,离地面越来越低。艳阳天,它们不知在哪里。
燕子,骄傲又轻盈,恰是少女的特征。在乌兰乌德(布里亚特共和国首都),我见到一只通灵的燕子。
虽然有人说燕子全都通灵,但这只燕子有故事。
甘丹寺在乌兰乌德郊区,寺旁密生黄皮的樟子松,夕阳从树缝射入,它们披挂黄金的流苏,倚靠黄绿两色的庙宇琉璃瓦,真是脱俗。
“如果你秋天到这里来,”住持强丹巴说,“树林像包上了金箔。再往后,白雪盖在上面,更好看。”
第二次进庙是录一首梵呗。布里亚特蒙古语的喇嘛唱诵,述说人行善得到的从第一到第八十一种好处,生动甚至风趣;多声部,石磬伴奏,和声跟樟子松的香气好像有神秘联系。
大殿上,高大的佛像菩萨像从西藏和印度运来,无数铜碗燃亮酥油灯。
强丹巴看一眼手表,“一会儿诵大悲咒,燕子就来了。”
“燕子听经?”
“对。”强丹巴说,“这个燕子不是每天来,初一、十五肯定来,有时住在殿里。村民把家里的酥油灯送进庙里,燕子给他们点灯。”
“点灯?”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看,这是灯,灯芯在这儿,对吧?村里人把灯放在佛前,喇嘛用火柴把它点着,对吧?”
“对。”
“这时候燕子从梁上飞下来,喙在这个灯的火上啄一下,放在那灯上。火上有油。特别快,不快就烧着燕子了。酥油灯就点着了,可好了。”
身披绛红大氅的喇嘛陆陆续续进殿,落座。
他说:“燕子该来了。我给它起名叫‘卓拉,意思是佛灯开的花。你听过大悲咒吗?知道词吗?”
“听过。”我扭捏一下,“记不住词。”
“噢,没关系。其中有一句词燕子随诵,一会儿你听。”
螺号声起,强丹巴领诵,众喇嘛齐诵大悲咒。深浑的低音伴随高低错落的梵语经文,声音吐露无畏纯真。每次听闻,我悉有泪涌。经诵到第二句的时候,一只燕子悄然飞落在梁上,俯首。我想起燕子随诵一事,看。燕子中间好像张一下嘴,我分不清是哪句。燕子在第二遍和第三遍诵经中都张一下嘴。
结束,强丹巴问:“听到燕子念经了吧?”
我老实说:“没听到,它好像张一下嘴。”
“对的。大悲咒开始:南无,哈辣达奈,多辣亚耶,南无,窝力耶,婆卢揭帝,索波辣耶,菩提萨堙婆耶,摩诃萨埵婆耶,摩诃,迦卢尼迦耶,安。”
强丹巴停下来,认真地说:“这是第十二句,安。这时候,燕子张嘴叫:安。”
“它懂经文?”
“懂。能说的就这一句。这个燕子还救过我的命呢。”强丹巴说。
甘丹寺早先没这么好,只有几间旧僧舍。强丹巴自个儿在这儿修行。他每诵大悲咒,燕子卓拉就飞来,他们那个时候认识的。一天,强丹巴病了,躺了几天几夜。他要睡,枕边的燕子啄他眼皮,怕他死了,不让睡。后来,强丹巴把僧衣剪下一小条,写上字,对燕子说:“卓拉,你可怜我,就把这个红布条送到莲花寺住持僧格那里。”燕子衔着布条飞走了。不久,莲花寺的僧格骑马来到。吃了僧格的药,强丹巴病好了。
强丹巴说:“动物啊,草木啊,都有灵。你用好念头对它,它就对你好,这是常识。”
他说这是“常识”,我却惊讶。我们说话的时候,燕子卓拉在梁上一直露着小脑袋听。强丹巴看它,说:“我诵大悲咒,你注意听第十二句。”
“南无,哈辣达奈……安。”
燕子张嘴出声,像“啊”。真乃如此。诵毕,我问大悲咒经文是什么含义?
“除去一句,都是菩萨的名字啊。”
燕子点头,飞出殿外。
花朵开的花
我爸说,东部蒙古人原来与后来信仰萨满教,确认天地万物都有切实的灵魂。“波”这个词,为通古斯语族所共用,指萨满教的巫师。蒙古、鄂温克、布里亚特、满族都如此称谓。
在贝加尔东岸,我见到一位布里亚特蒙古人的“波”。
在一座刚建好的喇嘛庙,雪花石栏础和台阶两侧放满信众放的钱币,银光闪闪。停车场上,一个人盯着我看。他有着突厥人的脸——宽脸扁鼻、高颧细眼,这是中国人所认为的蒙古人的长相。他前胸一面明亮的铜镜,用绳挂在脖颈上。
我对他躬身施礼,他没理。我改致帽檐礼,他点头,说:“中国海拉尔地方乌里根河的人,都长着你这样的相貌。这是蒙古人标准的长相的一种,朝花可汗的子孙。”
我有受宠的感觉。我近世祖正是朝(Chao)花可汗,但我没去过乌里根河。
我问他铜镜。
边上一个人(后知是警察局长)说:“他是波”。
波——他的名字叫尼玛,留给我地址,几乎命令我明早去他家里。
尼玛的家盖在山顶上,屋顶有汉地庙宇的飞檐,在一片木板搭建的贫民窟中露出显赫。尼玛对摄制组的灯光、机器毫不陌生,领我们进入做法事的厅堂。
他的法帽如清朝的官帽,戴上,开始作法。尼玛身后是一幅朝暾出海的彩画,印刷品。上方挂他母亲的照片,两侧挂滚金蟠龙立轴。在图瓦常常遇到的龙的形象,这是清朝留下的印记。他们的语言中有“大清”这个词,指清朝。他为来自蒙古国东方省的妇女龙棠占卜。龙棠在一张白纸上写字,尼玛放进白碟子里烧掉。尼玛探究灰烬的形状和碟子上留下的烧痕,说:“你的羊群并没有丢失,头羊的灵魂飞走了,所以羊群躲在你家东南方向的山坳里。”
这些话是翻译过来的,我不懂布里亚特语。
做法事时,一个姑娘手把着门框向里看。她也就二十岁,脸很白,眉眼迷惑,挺着小小的胸脯。她叫其其格玛,龙棠的女儿。
我们录制这一切。
尼玛让我报上生辰八字。
他看过,说:(翻译译出大概)你是黄金家族后裔。十六世纪,你的祖先来过布里亚特,后来到了蒙古国北部,再到内蒙古呼伦贝尔草原(和我爸说的一样)。你的一位直系祖先在这里给人们治病,病死在荒野里(我爸没说过)。他时时刻刻想回去,他知道你来了(我开始紧张),他快要到了,在路上……
尼玛说祖先到此,对我有一点点危险。比如,不排除借我的躯体返回内蒙古这种可能。尼玛说:“别急,我劝他回去。”
他让我高举一碗奶茶,在激烈的鼓声里垂首默祷祖先安适。尼玛的导引词说:回去吧,喝下这碗奶茶,回到你住的森林里去。你的子孙很好,他将健康地在漫长的岁月中挥发家族的荣耀。
我举碗的手越来越抖,想到祖先为这里的人民舍命荒野,不觉泪爬两颊,擦不得,吸进鼻腔。
“回去了,你的祖先。”尼玛松了一口气,擦汗。我送他钱,尼玛坚决不受。倚在门框的其其格玛抽泣着,泪汪汪地看着我。
我出去跟她说会儿话。她是乔巴山市的小学英语教员,请求我别说英语,她说得不好。我压根儿不会。我们用蒙古语对话,但蒙古国的词汇对我来说很陌生。后来干脆用手语。
其其格玛了解我的情况。
她“问”(用手比划):白胡须老汉和佝偻老太太怎么样?这是问我父母。
我说他们很好,没胡子也不佝偻。
她“问”:你一个枕头睡觉还是两个枕头睡觉?
我答:两个枕头,结婚了。
她“问”:你小孩?手比膝盖下。
我答:小孩像我这么高,在北京。
她知道北京,问小孩在那里做什么。
我说:“读粗学。”这是口误,蒙古语“粗”和“大”有时是一个词——读大学。
她表示在北京读大学了不起,跟在伦敦、纽约一样。
“宝日吉根(鲍尔吉),”尼玛喊我,“端奶茶。你
的祖先又来一位看你,他是一个军官,骑马来的……”
尼玛祈祷,我敬茶。
“军官回去了,现在一切平安。”他快活地点燃一支烟。
我们喝茶交谈,等司机过来。
一个军官大步进屋,手指着我和尼玛说话,态度激烈。窗外有一匹马和一群狼狗。我心收紧,十六世纪的祖先们包括军官不都回家了吗?怎么又来了?
两人争辩,手势强硬,不时看我,显然与我相关。我不知躲起来还是待在这里,其其格玛泪流得更多。
我问翻译怎么回事。他狠狠地说:“你最好别说话。”
突然静下来,军官走了。波——尼玛显然很扫兴,也走了。其其格玛的母亲龙棠对我摇摇头,走了。
我说走吧。外边来一个男人拦住我,他抱着其其格玛的肩膀,说一番话,示意翻译。
翻译说:“你站到这里。”
我和其其格玛面对面站着。
翻译:“宝日吉根,你愿意娶其其格玛为妻吗?在这里和她生活。”
我不知所云,看每个人的脸都不像开玩笑。其其格玛焦虑地看着我。
“快回答。”
“我……”我说,“我早就结婚了。我……”
“说娶还是不娶!”
原来其其格玛有意于我,军官是前来相看的人,对我没看好,尼玛为我辩解。
“不娶。”
“不娶谁?”
“我不娶其其格玛为妻。”
没等翻译,其其格玛从我脸上已得到答案,泪珠一颗颗滚落。
接下来,他们说的话我都听不懂了,大家劝其其格玛,她摇头,哭。
我们悄悄地收拾三角架、灯和摄像机,走出屋。我前腿刚迈上车,被人拽下来了,其其格玛。她抱着我胳膊,攒泪的眼睛看我的脸。我闭上眼睛。
其其格玛被拉走,车开了。爱情?看来真的有爱情。一个女孩子在短短几个小时内爱上我,我对“爱情”产生敬畏。这么多年稀里糊涂,没把这事当回事。想起别人拉她走,她转头一望的样子,我竟落泪,不知为谁而哭。很多年前,有人说我是个傻子。是的,我是个傻子。
其其格玛,蒙古语意思是花朵开的花。
谁是天堂里的人
“白嘎力”是蒙古语,“自然”之意。转音成为“贝加尔”。如果你问这里的俄国人,贝加尔湖是什么意思?他耸肩,说不知道,这是蒙古语。我们包台面包车沿偌大的湖畔巡游,寻找拍摄与蒙古血缘有关的原住民。车从下安加尔斯克向南行驶,到达名叫“海日斯”(也是蒙古语)的小城,刘翻译得了喉炎,说不出话,准备在当地再找一个译员。
路上,旅伴中多了两个女人,她们是中国商人,搭车去乌兰乌德。两人四十五六岁,东北人,一姓佟,一姓关。她们上车把袋子里的香肠、啤酒翻出来,一人塞一份,豪爽。
翻译找到了,是俄罗斯小伙儿。他远远走来,双腿矫健,胸膛平展。一顶鸭舌帽压在泡沫式的卷发上,卷发下有一双热辣的眼睛。
“我叫亮亮,”他用汉语说,把拇指和食指分开,压在左胸,“我爱中国。”
大家拍巴掌。
亮亮——他叫列昂诺夫,“列”和“昂”,汉语拼成“亮”——笑的时候,铲形门齿的缝上紧下松,像个“人”字。他21岁,自称游遍中国,掰指头计算,“上海、昆明、杭州、长春,还不算沈阳”。
为什么“还不算沈阳”呢?逗。
亮亮在我们的采访中做得很差,他只懂中文的万分之一,限于吃喝拉撒,将就吧。他爱中国爱得痴迷,说“天堂就在中国”。问他喜欢中国什么?楼盘?饮食?风景?亮亮含笑不语,用牙齿咬指甲。
佟说:“喜欢中国姑娘吧?”
他竟跳起来,双掌相击,说:“姑——娘昂,这个词就好听。”少顷,发觉自己失态,坐下,手放膝上。
亮亮面对我们时满面羡慕,这样的表情在俄国很少见到。他说:“中文太了不起了,把一样的音节放在一起当名字,兰兰、娟娟、丽丽,太神奇了。”他闭上眼睛。
“都是你情人吧?”关说。
“没有。”亮亮脸红了,“中国姑娘看不起我,我穷。中国人有钱。”
“哪儿啊!你要在中国,大姑娘都得把你围着吃喽,你体形多酷。”说着,佟和关相视大笑。
“尤拉,”亮亮给我起的俄文名叫尤拉,“‘吃了是什么意思?”
他看不出这两个女人在放骚。“吃”代表对男色的贪婪,与食物无关。我说:“爱你。”
爱,在外国人理解中含有信任、友善、倾慕等含义。亮亮“呼”地张臂拥抱关商人。关虽胖,却敏捷,她“嗖”地跳起搂住亮亮脖子,脚离地,胸脯紧贴,时长一分钟。亮亮弯腰把关放下,关红光满面。
刘翻译这时能说点儿话了,她私下告诉我,亮亮是孤儿,住姨妈家,姨妈瘫痪。我想起早上他到饭店用浴室的热水冲一杯速溶咖啡当早餐。我们请他吃面包,他指自己肚子说:“吃不下了。”工作餐,他很慢地吃自己那份儿,不多要。
车上,亮亮看窗外边的景物的时候,面严肃,不是21岁的神情。俄罗斯老人常有这种表情,像一块被海风劲吹的岩石,嘴抿紧,眼睛眯着。
那天晚上,剧组有几个人喝多了,后半夜去舞厅。西伯利亚少有这么晚打烊的舞厅。他们回来说,看见亮亮跟几个女人跳舞,女人看上去很富也很老。
刘翻译说:“不是什么好事儿,挣钱呗。”
佟和关听了很活泼,“亮亮厉害呀!这体格不挣点儿钱都白瞎了。咱们也请他跳。”
我问亮亮陪舞的事儿,他低头,用鞋踢石子,“尤拉,我知道你会瞧不起我,我只是挣一点儿小费,给姨妈买药。”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尤拉,你这种脸形在我的家乡会受到尊敬,叫‘正直的脸,不撒谎,棱角分明。”
第二天早上,我们准备去一个渔村。车上,佟和关叽叽喳喳兴奋。虽然佟的肉长满了身体的凹处,像塔糖,眼睛却不闲着,像撒传单一样四处丢眼风。关的脸宽而平,像被狗熊一屁股坐扁又腾起来的,上涂脂粉。她们纷说,我听明白一点儿,亮亮昨晚跟她们在一起跳舞喝酒。说着,大小眼儿瞟亮亮。
亮亮眼神空洞地看窗外,像不认识她们。摄像师说:“亮亮,你今天这件T恤真漂亮。”
亮亮咧嘴乐,“杭州买的,正宗中国名牌。”
摄像懂这个,“不对,假货。”
亮亮拽衣服从头上脱下来,气恼地:“怎么是假货?你看吧!”
摄像从衣服内领找出“越南制造”的英文签给他看。
亮亮真是悲愤,这么热爱中国的人竟穿上了越南货,花费200元人民币。他卷起T恤从车窗扔出,飘落在田野,身上只剩下黑挎拦背心。
佟和关坐在车后,说亮亮身态凸凹有致,能看出肌肉群的层次。
佟说:“跟古希腊大卫差不多。”
关说:“多一身衣裳。”
佟说:“昨晚是真大卫。”
关说:“穿上衣服认不出来了。”
亮亮听得懂,假装听不懂。外国人假装的方法是沉默。
我们在渔村录完节目,有人推销鱼骨头做的镶嵌画。佟突然喊:“我钱没了!”
别人说你好好找,没外人,丢不了。
佟低头翻兜,把兜里的东西一股脑倒出来,摊开卢布。“一千卢布,没了,我就这么一张。”她想了想,手指亮亮,“你偷的!”
亮亮无辜地摊开手。
“就你!”佟的脸变紫,“你昨晚偷的。你一个卖身的臭鸭子,得了钱还带偷。交不交?不交我叫警察。”
亮亮背过身,站得离我们很远。
叫警察,我们所有的人都会遇到麻烦,没收护照(我们护照有一点问题),用钱赎。
我示意大家安静,走过去跟他说:“亮亮,诚实地看着我。清白是一辈子的事儿,你偷了没有?”
“尤拉,”他眼神困惑,“我没有。”
我示意他别说话,掏出我自己的一千卢布,转身交佟,“他还你了,你消消火。”
佟拿卢布对太阳照照,“想耍老娘,没那么容易。”
这一天大家都不太愉快。傍晚,我们去乌兰乌德,亮亮来道别。他竟然若无其事,露着“人”字形门齿,和每一个人拥抱,包括关、佟,她们俩嘻嘻哈哈跟亮亮说笑。
到我这儿,亮亮问:“尤拉,你为什么不高兴?”
我为什么会高兴呢?巴不得离开这儿。
亮亮说:“我知道你正直,你有权利不断发脾气,但我像你一样诚实。”他把一个银制圣母像塞我手上,“这是我最值钱的东西,值六百卢布,送给你。”
车走远了,佟转过头对我说:“大哥,不好意思,那一千卢布我找到了,塞裤衩兜给忘了。这一千卢布还你,他们说是你垫的。”
我接过钱,“你冤枉亮亮了。”
“也不叫冤枉,弄错了。谁没出错的时候?”
“刚才你没向他道歉。”
“一个妓男,我向他道歉?你还挺较真儿的。”
我心头火腾地上来,让司机停车,说:“你们俩下去!”
“这哪儿啊?让我们下去?中国人对中国人哪能这样?”
我把她们的东西扔了下去。车下,她们隔着玻璃窗拤腰骂我。
这是列昂诺夫——亮亮的故事。我想起他说的话:“天堂就在中国。”
天堂是个好地方,可是谁是天堂里的人呢?
对岸的云彩
我写作不怎么使用“美丽”这个词,觉得它是给偷懒者或儿童用的。这个词现成、概括、绝对。“美丽”——可以形容女人又形容景色,好像不应该。可是,看到从克孜勒城北面流过的安加拉河的时候,我心里浮出的词就是“美丽?”
对河水而言,“美丽”是说河面的温柔丰腴。水鸟追着河水飞翔。杨树倒映在水面,看得清叶子背面的灰。河怕扰乱杨树映像,似乎停流。水面浮走的水泡证明它还在行进。野花十几朵挤在一起摇摆,开成圆筒粉花的风信子、细碎微紫的马钱花、黄而疲倦的月见草花,在岸边伸长颈子观察河水。河水保持着荒凉中的洁净。
九十九条河流注入贝加尔湖,只有安加拉一条流出。它汇合叶尼塞河投奔北冰洋。当地传说,安加拉是贝加尔湖宠坏的女儿,与小伙子叶尼塞私奔了。
我在安加拉河边跑步,脚下是石板、草地或沙滩。跑五公里,到——我也不知这叫什么地方,还在河边,歇息。左面一座高崖,像城墙垒到河边停工。对岸有一处铁道线,偶过蒸汽机车,烟气纠结不散,白得晃眼,像被天空遗弃的私生子云。
仰卧起坐中发现,崖上坐一个姑娘,俄罗斯人,而不是常见的图瓦人。她的象牙色的长裙从膝头垂盖草丛,身边蹲一只黄狗。在旷野里见到一位姑娘,思绪被她牵制,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我做一组这个看一眼她,做一组那个再看,后来索性不活动,看她。因为是早晨,河面的风吹得她的金发微微颤动,她不时把裙子拎起来掖在腿中间。这时,对面一列火车开过来,黑色的货车。姑娘猛地举起一束花(她手里竟有花束),举得高高的,左右摇摆。火车传来汽笛声。
姑娘花束,火车汽笛,中间隔着温柔的安加拉河。我几乎要赞颂,这是意大利电影才有的浪漫。
火车驶远,变小,姑娘举花束的胳膊慢慢落下。黄狗冲火车叫个没完,嫉妒。
我回转到宾馆,其实整整一天,脑子里在还原这个场景。第二天和第三天,我在河边又看到此景。不同的是,第三天姑娘换了一条天蓝色的裙子。
我原本想登上高崖。路很远。高崖是凸凹的页岩,像中国人说的龙,越近河岸越高,姑娘在龙头上。我在下面仰望吧。
姑娘向火车挥动花束,汽笛回应。花束每天都不一样,紫穗的苋草,橙色的秋萝,菊花般的铁线莲。西伯利亚的野花太多了,采不完。
第三天,我边走边回头看姑娘,竞走进羊群里,吓了一跳。一个图瓦人赶着羊群来到河边,他头上包裹义和团式的红头巾。我对他笑,他回笑。
我指指崖上的姑娘。
牧羊人:“唉,她是瞎子。”
“她不是每天向火车挥手吗?”
“噢,”他瞥一眼,“对,开火车的是她相好,当兵的。我见过他们在一起。军人,不一定哪天就走了。”
他用牧羊鞭指前面,“你顺着这条小道从崖下绕过去,在桥边,就见到姑娘了,那是她必经之路。”
我来到桥边,不知为什么,心“怦怦”跳起来。想到她是盲人,安稳点儿。说着,姑娘走过来,手牵黄狗,手臂伸挡眼前的树枝。她走得那么骄傲,双眼在眼窝里闭着,脸上有笑意。我屏息,像仪仗队员一样挺直身子,怕她发现。姑娘走远,红底儿白花的裙子从草丛一路扫过。盲人向火车挥动花束,她怎么采到那么多好看的花呢?
早起,我跑到河边,姑娘已经在崖上,穿一身白衣裙。时间到了,该死的车还没来。
过了半个多小时,火车从地平线上出现,是一列绿色的客车,不是黑皮货车。车声渐大,姑娘站起来挥动花束,这捧花比昨天更鲜艳。她挥动,不停地挥动,火车一声不吭跑远。
姑娘站着,花束贴胸前,看不到她的脸。黄狗朝绿色的客车怒吠,像骂它忘恩负义。
西伯利亚的火车,不一定按时刻行驶,车次也不固定。那个当兵的如果不走,应该让姑娘知道才好一这只是我的想法。后面两天,绿客车天天开过来,不向花束鸣笛。姑娘在火车开走后站立很久。
离开克孜勒那天,别人午睡,我来到高崖上。这一块青石姑娘坐过,下面的青草曾依偎在她裙边。地上,躺几束枯萎的花束。我拿起一束,迟疑地向空旷的对岸摇一摇,没回应,云彩若无其事地堆积在对岸。摇动中,干枯的花瓣洒落在青石上。
责任编校:王小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