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俊伟
[摘 要] 上世纪30年代前后,中国曾办出了一批与国外主流大学相比,只有量差没有质差的大学 。究其成功的原因,主要得益于三点:一是承认现代大学制度的超国界性格,比照国际通用 惯例来建设中国的大学;二是大学校长带头放弃既得行政权利资源,只当校长一件事所体现 的教育家本质;三是不盲目自我感觉良好,所承载的理性反省精神。这些因素值得借鉴。
[关键词]大学; 大学制度; 大学精神
ぃ壑型挤掷嗪牛軬649.21[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2-0717(2008)05-0005-04
一
我对学校,尤其是对大学,始终存有一种宗教式的情感。然把中国过去的大学和现在的大学 制度设计及由此推及产生的大学精神的表现或运行比较状态(本文谓之的中国过去的大学, 指1912年京师大学堂改名为北京大学为起点,至1949年新中国成立前——笔者注),作为个 人的一种理性系统关注,还得归结于上世纪末偶遇的一起小事件:
一日,路过母校湘潭市一中校门时(湘潭市一中系办学历史超百年的湖南省知名中学),见 我初中的数学老师正与一路人发生口角,路人曰:你一个中学教师有么子了不起;这位数学 老师闻此立时作色:湘潭市一中是副县级单位,当然了不起!事后,我开始思索:这位老师 自慰的心理支撑,为什么不是学问而是所谓“副县级单位”呢?
思索的结果是对原先不太留意,或习以为常,但与上述小事件属同样性质的大学校园早已流 行的现象,开始用一种与时俱进的态度思索了。比如,校园内如何称呼才能让对方愉悦,就 是一个务必引起认真思考的真问题。当你碰见一个既为处长又为教授的“双肩挑”干部(眼 下校园里这类人才最多),你是称呼他的官衔还是学衔呢?尽管之前我与这类双肩挑干部见 面招呼,一般本着这样的习惯:若对方年长于我,则尊称为老师;若年龄与我相当,则直呼 其名。实事求是地讲,个人这种称呼习惯,倘若与被称呼者独处,对方表情倒也没什么异样 ,但若有陌生人在旁,尤其是在所谓正式场合,不称其官衔,则极有可能引来他的不快甚至 侧目,弄得彼此间生出些尴尬。我把这个本不应该令人困惑、甚至难堪的校园现象,写成一 篇题为《校园里的称呼问题》的杂感,发表在中国青年报上,文章结尾写有这样一段话:
“如今,我开始真正为校园内的称呼烦恼了,不知究竟该怎样称呼才能使对方愉悦。一律 称其的官衔吧,脑子里会时时萌生出这哪里像是大学的不快;不称吧,又担心对方说我不尊 重领导,狗眼看人低,逆潮流而动。为避免尴尬,几经考虑,终想出妙招,见官就绕路躲。 可放眼望去,校园处处皆有官,往哪躲呀!”
又比如,湖南是个自然灾害多发的省份。因为灾多,捐款捐物以赈济灾民的机会自然也多。
一般来说,大凡捐赠前,估计是为体现对等的公平原则,学校一般都要组织教师们学习上级 发的文件,里面详尽规定了不同级别干部应捐赠的具体数目,如厅级多少、处级多少,科级 多少;文件读到这儿往往还要稍作解释,告诉诸教师与之对应的“换算公式”:教授相当于 厅级,副教授相当于处级,讲师相当于科级等。每当说及教师按享受“某级”待遇标准捐赠 时,总能听到周边传来阵阵议论声:我们平时享受过“某级”待遇吗?怎么一到需要捐款捐 物时,就能享受到“某级”待遇呢?当然,说这些牢骚话的多是那些什么官衔都没有的白丁 教师。不过,有一点值得注意,纯教师对捐款赈济时才能享受“某级”待遇发牢骚,其实仅 限止于特定的会场内,若走出校园心态又可能发生变化。记得一次刚捐完款后,与一同事乘 公共汽车外出,这位同事车上遇一熟人,同事主动问:你这次赈灾捐了多少钱?答:30元; 同事嘘了一口气曰:我按“处级”标准捐了200元。我发现,同事在强调处级标准时,眼神 明显流露出了一种满足感。
我把这个感受也写成一篇杂感,题《享受某级待遇》,同样发在《中国青年报》上,文章末 尾处 表明观点:“……倘现在的大学校长、处长、系主任均以官员自居,且真正享受着某级待遇 之类;而教师们则过相当于某级待遇的干瘾,让他们‘抱定以求学为毕生宗旨(蔡元培先 生语),去专事寂寞艰苦的学术研究,并抑制做官的冲动,从某种意义上讲,恐怕是对其人 性提出了过高要求。因为,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嘛。”
校园里的称呼问题和享受某级待遇之类,虽不太引人注意,然足以折射出当时大学“时尚” 的走向了。需要强调的是,写作这两篇文章的年代距今已过去10余年,但这种校园“官”念 直到现在也没有多少改变,且还有发扬光大之势。
二
中国的大学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吗?中国过去大学里教师的精神生存状态如何?中国现在的大 学为 什么离官场愈来愈近?当读到若干关于中国早期大学的一些文献后,当时便萌生了一个清晰 的想法:中国现在提出的建世界一流大学,不仅需要瞻前,更需要顾后。
作为“横向的移植”而非“纵向的继承”[1]的现代大学制度,舶来中国的历史虽 然不长, 若以1912年京师大学堂改名为北京大学为起点,距今不到百年。但它的起点很高,像始建于 上个世纪20年代前后的一批中国大学,公立的如享有国立五大名校之称的北京大学、清华大 学、中央大学、武汉大学、浙江大学以及国立北洋大学、交通大学,等等;私立的如南开大 学 、复旦大学、光华大学、厦门大学,等等;教会背景的如北京燕京大学、苏州东吴大学、南 京 金陵大学,等等,这种公立、私立、教会三足鼎立的大学格局,共同推进了中国年轻的高等 教 育事业。在弘扬现代大学理念、大学精神方面,中国那个时代的公立大学、私立大学与教会 大学都做出了历史性贡献。至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前,从这些学校对大学精神气质的把握及 为支撑大学理念施展而形成的制度设计、所培养人才的品质、对理性社会文化的影响力、受 社 会尊重的程度等而言,可以说,中国已经办成了不少与国外主流大学只有量的差别而没有质 的差别的知名大学了。胡适先生在《谈谈大学》的演讲时曾说:“记得20年余年前,中日战 争没有发生时,从北平到广东,从上海到成都,差不多有一百多所的公私立大学,当时每一 个大学师生都在埋头研究,假如没有日本的侵略,敢说我国在今日世界的学术境域中,一定 占着一席重要的地位,可惜过去的一点传统现在全毁了。”[2]
熟悉中国这段大学史的人知道,中国现代大学办学史上两个人才辈出的最辉煌的时期均出在 那个年代,分别是“五四”前后由北大教授们主导的新文化运动和抗日战争国难期间的西南 联大。当时的大学培养出了一大批自然科学、人文及社会科学的学术大家。相比之下,这些 先 辈学者取得的学术成就及人品、学品所折射出的理性渗透力,引领社会文化向理性方向发展 的功效,仍令我们汗颜。数学大师华罗庚,回忆其上世纪30年代末西南联大的科研、生活经 历,留下这样一段刻骨铭心的话:
“想到四十年代前半叶,在昆明城外二十里的一个小村庄里,全家人住在两间小楼 棚里, 食于斯,寝于斯,读书于斯,做研究于斯。晚上,一灯如豆,所谓灯,乃是一个破香烟罐子 ,放上一个油盏,插些破棉花做灯芯,为了节省点油,芯子捻得小小的。晚上牛擦痒痒, 擦 得地动山摇,危楼欲倒。猪马同厩,马误踩猪身,发出尖叫,而我则与之同休息。那时,我 的身份是清高教授,呜呼!清则有之,清者清汤之清,而高则未也,高者高而不危之高…… ”[3](P133)。难以想象华罗庚在这样的环境下,竟完成了他的学术成名专著《堆垒 素数论》的全 稿和《数论导引》的部分章节。1957年,诺贝尔物理奖的颁奖仪式上,美国记者问杨振宁对 现代物理的兴趣是否来自美国芝加哥大学费米实验室,杨振宁回答:不,是中国的西南联合 大学;美国记者又问:西南联合大学是一所什么样的学校?答:西南联合大学是中国最好的 大学[3](P384)。
鲁迅先生有言:中国是一个“大染缸",再好的东西到中国也会变质。显然,把这个观点套 至 中国现代大学的早期阶段观察,完全不合用。为什么会这样一反常态,尤其是在在那个高等 教育资源非常匮乏且内忧外患的动荡年代。这得庆幸,中国现代大学早期办教育者在最初睁 眼 看世界大学教育的时候,一开始就在理性文化反省和文化宽容的基础上,准确地把握住了大 学精神的主旨,认同并实践了如教育独立、学术自由、教授治学、通才教育等国际主流大学 通用的现代大学制度和教育理念,保证了大学师生始终能以治学求学为安身立命的唯一主旨 。尽管中国早期的大学,特别是公立大学同样面临着“行政干预太多”的现象。如何应对 并守护大学的自由精神价值与学术自由?有几个例子颇能说明当时大学精神的真实状态。上 世 纪30年代前后,国家主义、权威主义等盛行,对大学的控制加强。1927年,国民政府教育行 政委员会制订了《学校实行党化教育草案》,要求学校教育奉行“一个党”、“一个主义” ;1934年,南京政府下令取消当时一些大学设立的大学评议会、教授会、校务会等与《大学 组织法》相抵触的“土制度”,然北大、清华、西南联大等大学不为上级“政策”所动,仍 旧秉持“有党化则无教育”( 任鸿隽先生语)的学理良知原则和传统的“民主治校制度”[4];1940年,西南联大教务会议通过公函,明确反对教育部统一大学教学的规定 ,教育 部不 得不默许该校对教育部各项训令可“变通执行”[5](P68)。可见当时的大学能在大 学之道的题中 之义中运行。这种大学精神的生存状态,于侧面证明了大学精神气质与大学制度是一个问题 的两个方面,大学精神气质产生于大学制度设计之中,换言之,有什么样的大学制度设计导 向(是学术本位、教育本位还是行政本位?)师生亦会产生相对应的态度取向。归纳中国早期 大学教育成功的主要经验,以为大致有三点因素值得借鉴:
一是承认现代大学制度的超国界性格,比照国际通用惯例来建设中国的大学。梅贻琦说:“ 今日中国之大学教育,溯其源流,实自西洋移植而来……就制度言,中国教育史中固不见有 形式相似之组织。”既然是舶来之物,就当遵循大学教育的规律,以“文明人 类之经验 大致相同,而事有可通者”的思路构建大学制度,而不以强调自己的国情特立独行,质疑甚 至抹杀人类文明的普遍价值观。蔡元培认为晚清以降,“摆在我们面前的问题,是要仿效欧 洲的形式,建立起自己的大学”[6]。二是大学校长带头放弃既得行政权利资源 ,只做校长 一件事所体现的教育家本质。可以说,中国过去每一所大学都与一个教育家相关联。尽管当 时公立大学校长也是政府任命的高级官员,同样享有很多权利资源,但他们的权力运作不是 一味秉持上行下效的教育行政惯性力量,更多的是向大学理想、学术规律倾斜,向教授、学 生负责;此外,以学理同情心抑制个人诉求太多的原欲,也是那时大学校长的一个特色。竺 可桢任浙大校长前,已是有名的气象专家,任浙大13年校长期间,没有为自己专业捞一点好 处;清华大学史研究专家傅任敢先生谓梅贻琦先生治校的突出品格,是“终生一职”,一生 只做校长一件事,决不“今天干教育,明天弄政治;干着校长,想着部长”。想想也是,倘 若校长个人想法太多,既干校长、又当博导,还想着院士,科研项目、评奖也不放弃,精力 耗费过大,如何率先垂范,引领师生践行大学理想、建设一流大学呢?三是前辈大学办学者 不盲目自我感觉良好,所承载的理性反省精神。中国文化有强求一律不能容忍异端的倾向, 而当时办大学者的可贵之处,在于中国教育传统与西方教育思想发生冲突的时候,主张“兼 容并包”,认同人类文明的普适价值,不过于强调国情、校情的理性态度。他们相信,中国 的落后,首先要反省传统文化和民族性格负面因子的生成机理,认定一个民族或社会文化性 格不健全,教育必定出了某种问题。如果中国教育工作者“没有彻底的觉悟,自然也没彻 底 的悛改。这是极危险的现象。讳疾忌医,病就会无从挽救。我们需要一番严厉的自我检讨, 然后才能有一番勇猛的振作”[5](P315)。
三
柏杨先生说:中国一个时代取代另一个时代,容易犯的一个毛病,就是喜欢用“烧房子”作 区隔,以示上一个时代的“房子”不好,这是中国几千年文明没留下几栋古老建筑的原因。 这种传统毛病不幸在上世纪50年代初期的大学里应验了。我们过去与世界主流大学接轨,支 撑学术本位的制度设计,公私立大学并驾齐驱的良好结构,以及由此而产生的良好学术风气 ,被全盘否定了。代之以计划经济、单科学院为主的行政思路来改造大学。之后折腾来折腾 去20余年,当我们再度睁眼看世界的时候,发现原来我们的大学似还处在“前现代状态”。
虽说开始急起直追,又相继推出建设一流大学的“211”、“985工程”等宏伟目标,但现在 看来,效 果依旧不太令人满意。主要原因恐怕还是我们的大学制度设计和别人的大学不一样。这种不 同,是我们的大学某种程度上,离政府行政机关的特质似更近一点。虽说大学是从事学术研 究、人才培养的机构,但观其言行举止,事实上我们从来都是在认真地实践下级服从上级之 类的那一套行政教育方法。也难怪,谁让中国只有副部和正厅这两类行政级别的大学呢?
[参考文献]
[1]金耀基.大学之理念[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1-2.
[2]谢泳,智效民.逝去的大学[M]北京:同力出版社,2005.278.
[3]李洪涛.精神的雕像-西南联大纪实[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1.
[4]中国现代教育家传编委会.中国现代教育家传(2卷)[M].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 1987.6.
[5]杨东平.大学精神[M]沈阳:辽海出版社,2000.68-315.
[6]陈平原.大学何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161.
(责任编辑 黄建新)The Thinking of the Past Universities おHUANG Jun-wei (Centre of Higher Education Research and Teaching Evaluation, Hunan Institute ofEngineering, Xiangtan, Hunan 411104, China)Abstract: Around the 1930s, there appeared, comparing with the foreign mai nuniversities, numbers of good universities with no difference in quality but dif ference in quantity in China. The successful factors mainly lies in that:First ly , it acknowledged that the modern university system had the character of transce nding national boundaries, and it set up Chinese universities according to the i nternational general convention; Secondly, the president gave up the vested righ ts of administration and only served as a president; Thirdly, it had the s piritwithout good self-sensation blindly but bearing rational introspection. These fa ctors are worth making use of.
Key words:university; university system; university spiri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