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明章
那是一九七五年的夏天,我是这个江南县城的一名教师。刚放暑假,学校接到上级一纸调令,抽调我到市河改造工程指挥部去工作。
市河,是环绕当涂这个古老县城中心地区一条人工开凿的市区河流。岸边是砖石垒起的座座民宅,它穿过多条街巷,用多座石拱小桥将两岸的道路连接,居民可以沿着设置的石级在河边用水。我最早接触这条河是在一九五七年。路过河边可以看见河畔居民坐在窗前吃饭﹑喝茶,可以看到河边洗菜妇女的身影,听到姑娘们洗衣的棰棒声。一九五八年,我是县二中初二的学生。东市河的一段,从这所学校横贯而过,这年的三月五日,星期天,学校组织数百名学生,开展为这段河流清淤的义务劳动。那天,师生们排着数条长队,用水桶﹑脸盆﹑小筐等工具,传递着淤泥和砖石杂物。那是大跃进的年代,工地上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印象最深刻的是我们这些学生一个个变成了大花脸,满身是污泥。那时候很少有塑料制品,我们自带的运土工具——搪瓷脸盆,在劳动结束时,多处出现大大小小掉瓷的黑疤……清淤不久,几个同学用大头针自制鱼钩,居然能够在市河里钓到活蹦鲜跳的小仓鱼。
市河建于宋代,已有千年历史。无情岁月的侵蚀,使这条年迈的市河老态横呈。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有的河岸砖石坍塌,有的河道已经淤塞,垃圾﹑污物也随处可见,河水已不再清洌,洗菜洗衣的作用已为洗洗拖把﹑刷刷痰盂所替代。然而,虽经千年沧桑,这条市河沿着城区中心部位环绕一周,约三公里长的椭圆型轨道却依然顽强地展现在今人面前。倘若能坐上直升飞机,一定可以看到,当涂的市河与护城河﹑襄城河﹑姑溪河乃至金柱宝塔旁的长江交相辉映,层次分明地构成了幽美而洒脱的姑孰水系。这水系,与闻名遐迩的苏锡常地区的水乡市镇相比,也毫不逊色!
所谓市河改造工程,就是在城区主要市河段的中间,筑起两道片石墙,在两墙之上,架起预制拱型顶,一定距离处留有窨井。将城区主要下水道与窨井连接,然后填上土,使河道变为平地。再在姑溪河大堤旁,建一座排灌站,与封闭的市河下水道连通。这样,市河就变成了城区地下的主要排污通道。
文革后期的我,接到调令,不敢怠慢,迅即就去报到。工程指挥部设在西十字街的庆城桥头。分配我的任务是做工地宣传工作。我的助手播音员小张已先我而至,在半间小屋里打开了广播器材。桥头等处挂着的几个大喇叭里正播放着革命歌曲。上千民工在庆城桥﹑西大街﹑南城头一线日夜奋战,工地上拉满了电灯。后来,战线又延伸到东市河一线。深入工地,采写通讯稿,宣传工程意义,报道工程进度,表扬好人好事,是我的主要工作。经过文革洗礼的我,基本掌握了写批判稿的要领,在我的稿件中,不乏对封建士大夫阶层贪图安逸享乐而修建市河的批判,以及要让市河为人民服务的决心。
水是人类赖以生存的顶级资源。无论大小城市,兴起发展都离不开水。大邑必临大川。溯源当涂,自东晋成帝在丹阳郡于湖县侨立,晋末割于湖县为实土。隋开皇九年(公元589年)移治姑孰,即今当涂县治。当涂县城之所以设于姑孰,其西临滔滔长江,姑溪河绕城而过,是不可缺少的地理选择因素。而人工开凿的护城河和市河,在千年以前生产力发展的水平下,对一个县而言,已是十分浩大的工程。尤其是市河,它穿过县城人口密集的居住区,把活水送到了居民家门口,当时不可谓不是一个为民造福的环境建设工程。当涂县志还记载着市河给百姓带来了“观鱼赏花”之乐,可见当年这条河建设的指导思想, 是要将当涂县城构筑成小桥流水﹑精致玲珑的秀美住地。
往事已经过去了三十多年。如今,每当我经过市河旧地,想起市河改造工程这件事,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就向我心头袭来。西大街的市河之上,已经建成了农贸市场。数段填埋的市河上,已经盖起了楼房。后生们已经不知道他们漫步的路面下,还有一条曾经让人们“观鱼赏花”的小河,它早已变成了下水道,在黑暗中默默地奉献着它的余热。我不想谈论当年我曾经为之唱过赞歌的市河改造工程的利弊对错。三十多年前,尚听不到改革开放﹑环境保护﹑科学决策这些词藻,财政收入有限,城建经费匮乏,市民只求温饱,领导决策的前瞻性还很难意识到。然而今天,每当我看到﹑听到苏南的周庄﹑木椟﹑甪直等小桥流水的同类水乡,已经开发成兴旺发达的旅游佳地时,那种愧疚﹑失落和委屈感就油然而生!
古人不见今市河,市河曾经惠古人。岁月悠远,时空无限。我不愿猜测未来,猜测当涂的后人们是否会让地下的市河重见天日。但愿后生们能记住曾有一条始建于千年前的姑孰市河;但愿后生们能知晓市河如同年迈的母亲也曾有过的风华岁月。
责任编辑鲁书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