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开
我的老家是淮河岸边一个较大的村庄,淮河在离村子不远的北头打了一个弯,又向东流去。村子在河的南岸,地势比北岸高,尽管淮河常年发大水,但我们这个村子一直没有受到水灾。就在这样的河湾子里,村人们祖辈繁衍,日日劳作,偌大的庄子就形成了。
我清明时节从城里回乡,听说傻子死了。傻子是我老家的长辈,住在村后,一辈子靠剃头手艺过活,他为全村人剃了几十年的头发。我们这个村子里除了娶过门来的媳妇,几乎都姓李,而傻子是为数不多的外来户之一。说起来,我已有好多年没有见过傻子了。
傻子死在春寒料峭的时节。傻子咽气的那天午后,屋外刮着风,坐在屋内的人,直感到一阵阵寒意。傻子的一儿一女和孙子辈们都跪在床前,望着床上还剩下一口气的老人,也只有不停地流泪。转眼间,哗哗的雨声就传进了屋里,等他们再转过脸去看傻子时,他已经停止了呼吸。
傻子活了85岁,没有什么大病大灾,也算是寿终正寝了。如今村里死了人,也必须要火化,傻子的遗体就被送到城里的殡仪馆火化了。傻子的骨灰被接回来的时候,村里很多人都迎到了村口,不仅有一些中老年人,也有爱看热闹的孩子们。人们站在村口的大枣树下面,冷冷的风打在脸上也毫不在意。
傻子的骨灰没有像城里人那样放进骨灰盒里,而是盛在一个专门准备的袋子里。人死后虽然火化了,但村里人自有他们的安葬办法和习俗,就是仍然要把骨灰放进棺材里,然后埋葬在坟地里。傻子的骨灰被摊放在早已准备好的一副上好的棺木里,被村人抬到村东的坟地里安葬了。
傻子叫什么,我早就不记得了。傻子本来是他的外号,但久而久之就成了他的名字,全村男女老幼都这么称呼他。傻子还是独眼,他的左眼很早就瞎了。
傻子是过去几十年里全村唯一的剃头匠,现在村里中老年人的头发曾经都是傻子给剃的,我小时候的头就是他剃的。傻子的剃头手艺是跟他父亲学的。那时候听大人们说,傻子父子是外乡人,傻子小时候,他的父亲就领着他走村串户,专给人剃头,以谋取生存。在那个年代里,那样的日子是很苦的,居无定所,常常是饥一顿饱一顿。
傻子十几岁的时候,日本军已经占领了中国很多地方,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有一天,在傻子父子就快要走到我们这个村子的时候,被日本兵抓进了军营。日本兵一看他们带着理发工具,就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了,于是就喝令傻子父亲给日本兵理发。傻子父亲被逼无奈,就理了一个又一个,眼看就要累倒了,日本兵还打他,让他继续理发。傻子心疼父亲,就去夺父亲手中的工具,一个鬼子恼怒了,一甩手,皮带打在傻子脸上,鲜血立刻就淌了下来。哪知道金属的皮带头子打到了傻子的眼睛,傻子疼得昏了过去。
傻子父亲背着满身血污的傻子来到了我们村子,好心的村人把他们父子安置在牛棚里住下。傻子的命是保住了,但那只眼睛瞎了。他的父亲埋怨他傻,说他不该去夺工具;村人们也都气愤地说,狗日的小日本太狠了,你傻孩子那样做,不吃亏吗?这也是傻子名字的来由之一。从此,傻子父子就在村子里住了下来,除了给村里人剃头之外,还常常给有的人家打打零活,日子勉强过得去。
时间过得很快,日本投降了,新中国建立了。转眼到了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傻子父亲去世了,可已经40来岁的傻子仍然是个单身汉。傻子不光日子过得紧巴,更主要的是他瞎了一只眼,没有哪家闺女愿意嫁给他。
事有凑巧,又过了几年,村里有一个人犯罪入狱,撇下30多岁的妻子和一个儿子,可想而知,母子二人的日子是很艰难的。于是就有人从中撮合,希望傻子和他们一起过日子。那个母亲也想,家里没有壮劳力是不行的,就托人去问过了服刑的男人,然后就和傻子搬到一起住了。这样,傻子总算有了一个家。几年时间里,傻子和女人生了一双儿女,一家人就那么过日子。
后来,那女人的男人刑满出狱,谁知女人就离开傻子和两个孩子,又回到男人身边去了,傻子又没有了完整的家。村里人除了议论那女人的不是外,也都说傻子傻,怎么能把女人放走呢?这是傻子名字的来由之二。
傻子的主要任务就是给全村的男子剃头,老人刮光头,年轻人剪短发,乃至小孩子剃胎毛,都是他包了。他每天背着剃头用具在村里走动,遇上需要的,立马就动手。有需要剃头而没有遇上他的,可以到他家里去,傻子可以放下碗筷先解决头发问题。
傻子来剃头的时候,也是很聚人气、很热闹的时候。他一来到场院上,就将装剃头工具的包袱挂在树上,这时大人就叫小孩子搬一条长凳放在树底下,然后就先大人后小孩的挨个剃头。很快,树阴下就聚拢了一些人,需要剃头的就等着,不剃头的也凑热闹拉家常。
给小孩子剃头最省事,傻子用推剪从耳根下、脑后边一直推到头顶,只留下头顶上一小片短短的毛,就是“茶壶盖”发式吧。给大人们剃头要复杂一些,大人们不仅要剪发,还要刮脸、掏耳朵。傻子的剃头技艺已经相当纯熟,他一边用锋利的刀子给人刮胡子,还可以扭头跟人拉呱,也不会碰破人家的脸。掏耳朵更是技术活,傻子将一条腿踏在长凳上,手里拿着一只耳扒子、一把两面刃不锋利的小刀子、一把小刷子,两手很熟练地交换使用三样工具,在人家耳朵里麻利地掏着、搅着、刷着。被掏耳朵的人则仰着脸,眯着眼,神色极为舒坦快活。
在人民公社、生产队的时候,傻子剃头的报酬不是由每家给,而是由生产队给粮食,每个收获季节,都定量给他。后来大包干,先是生产组的时候,由生产组给粮食,不久就分田到户单干了,那就是每家每户给了。
时代向前发展,那种一个剃头匠包一个村子的历史也早就过去了。集镇的发展和兴旺,理发业也随之发展了。一些年轻人早已不找傻子剃头了,他们对集镇和城里的理发店、美容店已经很熟悉了。再说,傻子也越来越老了,已经很少给人剃头了。晚年的傻子一度被村人遗忘了。
傻子死了,傻子的安葬在村里是一件大事,村人们都怀着很平静的心情去料理他的后事,去送傻子一程。
村里有个从小学退休的老教师仿照镇上理发店门旁的对联,也给傻子写了一副挽联:“一辈子练就毫末技术,满村里演遍顶上功夫。”有人建议再加个横批“一目了然”,但因不够庄重,就没有贴上去。
责任编辑赵宏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