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松都
“宣传出去,争取过来”是抗战期间中共中央南方局外事工作的基本方针。龚澎作为南方局新闻发布员,她结识了几乎所有驻重庆的外国记者。她的优雅大方和超群才智、她的敏锐观察力和幽默感,以及临危不惧、忠诚事业的精神和她灵活的外交应承,赢得了外国记者们的钦佩,被称为“中共外交第一发言人”。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重庆已成为国际反法西斯统一战线各种力量的聚合地。这里设有四十多个国家的外交代表机构,此外还有各种国际性反法西斯组织与十多个中外文化协会。据1943年10月底重庆官方统计,常驻渝的外籍人士达1192人,其中英国人329名、美国人168名、苏联人163名,包括政治、经济、军事、商业、外交等各个领域。
驻重庆的上百名外国记者来自合众社、塔斯社、路透社、美联社、德新社、哈瓦斯社、海通社、国际新闻社、北美联合通讯社、美国全国广播公司等著名国际新闻通讯机构;美国《时代》、《生活》、《读者文摘》、《纽约时报》、《基督教科学箴言报》、《纽约先驱论坛报》、英国《每月邮报》、《每日快报》、《泰晤士报》、《悉尼晨报》、《巴黎晚报》、《莫斯科世界新闻》等著名报刊在重庆都派驻有记者。
两路口的记者站实际是国民政府为外国记者办的新闻招待所。旧址原有的砖楼成为国民党国际宣传处的办公室,操场上建了一批棚屋式简易房,里面居住着世界各地的新闻工作者,他们来自美、英、法等国各大新闻媒体,左、中、右各派势力都有。这是一批极为活跃的人群。
记者们以俱乐部的形式聚在一起,每天都要交流最新的战时消息和发布当日的重要新闻,然后以最快的速度把这些信息抢先发到世界各地。按照外国人起床时间比较晚的习惯,他们的新闻活动大都选择在午后进行。
每天下午,龚澎都会准时来到外国记者站,在这里,她将要向来自世界各地的外国记者发布来自中共南方局和解放区的新闻和消息。此时周恩来同志已经开始着手培养我们党自己的新闻发言人了,在他的直接领导下,外事组的同事们以逻辑严密、真实可信的发言表达了中国共产党人的鲜明立场和观点。
在记者站里可以遇到各方熟人,还能结识新的朋友,龚澎的到来和她所发布的最新消息受到了瞩目与欢迎。尤其是她带来的那些已经翻译成英文的印刷品,上面登载的内容引起了外国记者的极大兴趣。
驻重庆的西方记者每天都在跟国民党当局的新闻检查机构展开斗争,他们对国民党当局封锁新闻消息和独家专政的做法极为不满,自然更加关注来自反对党方面的消息与报告。
二
1941至1942年间,日军飞机不停地在重庆上空轰炸,曾家岩50号的部分楼房也被炸坏了,龚澎与部分工作人员临时迁居新址。为了开展外联工作,她每天冒着酷暑从郊区步行数里,先在化龙桥坐马车到上清寺,然后再换乘公交车赶往闹市区。那时,她经常身穿一件简朴而合身的旗袍,随身的手包里放满了来自解放区最新的广播稿剧本,她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当时南方局经常可以接收到延安的消息和来自抗日前线的战地新闻,龚澎和同事们总是即时将有关内容编写翻译成英文,然后编印为若干份材料,并将它们很快分送到外国记者手中。
为了及时将《解放日报》、《新华日报》上发表的重要文章和毛泽东、周恩来等人对局势的讲话翻译成英文,龚澎承担了大量的笔译工作。她要求自己精益求精地译好每一次谈话,校准每一份稿件。后来上级专门抽调了两位同志负责编译对外宣传的英文小册子。最初他们出的是油印本,后来改进为铅印。
“宣传出去,争取过来”是抗战期间南方局外事工作的方针。来到山城后,龚澎陆续结交了几乎所有驻重庆的外国记者。无论是美联社、法新社还是各国大报刊的记者她都认识,与美国新闻处也时有来往。龚澎还与在外国新闻机构中的中国雇员广交朋友,从他们那里得到了许多宝贵的信息。后来有些记者时常主动代龚澎传递宣传材料,给她以多方支持。
龚澎认为,与西方记者打交道就要了解他们在想什么,是如何看待问题的,要做到随时准备与他们打交道。当时美联社的记者是个出名的右翼分子,但龚澎并没有疏远他,不理他,而是耐心地向他介绍中共的政策和事实真相,后来这个记者发回的稿子尽管态度不怎么友好,可其中的很多内容仍是引自龚澎提供的资料。
记者站也是许多国民党特务经常光顾的地方,他们常混杂在其中盯梢监视进步人士。中统特务更有阴险的一套,他们不但分区搜集情报,还会蓄意制造事端,挑起激化矛盾。每天出入这里随时都会遭到绑架和不测。斗争是严酷的。
可这些并没有吓倒龚澎,在朋友和同事们的眼里,她既是一个热情善良的女记者,又是一个顽强不屈的勇士。她大胆机敏地周旋在各国记者中间,不管遇到什么样的难题,总会化险为夷,把最新的消息迅速发布出去。“横下一条心!”“要做事就不要前怕狼后怕虎!”这是她的口头禅。
龚澎临危不惧、忠诚事业的精神和从事外交的才智赢得了外国记者的钦佩,他们称她是消息非常灵通而又富有吸引力的“中共外交发言人”,一些朋友主动帮助她传送消息。龚澎也与许多外国记者和外交官成了朋友,他们也时常在周末去看望她。
三
哈佛大学终身教授费正清先生潜心研究中国问题几十年,是西方最具权威的中国问题专家之一。1943年他以美国国务院文化司对华关系处文官的身份来到重庆,经过美国《时代》杂志记者白修德先生的引见,他见到了龚澎。他曾回忆说:
“没几天后,就有一位聪明的富有魅力的名叫龚澎的年轻女子来看我。那时,她刚刚开始走上作为周恩来新闻发布员的辉煌历程,龚澎对那些没有家室之累的、主张采取有力行动的国外记者所产生的魅力,一定程度上出于她那才智超群的性格。另一方面,也因为在这个充斥着随声附和者的趋炎附势者的城市中,她扮演了一名持不同政见者的角色。她是在野党的发言人,而在野党的改良主张暴露了执政党的罪恶。”
龚澎答应定期来访并辅导费正清先生学习中文会话。费正清在日记中记录了他在1943年10月25日去曾家岩50号拜访龚澎的经历:
“一步一滑地沿街去看望我们那位信奉共产主义的女朋友龚澎。她立即拿出一本政論小册子,里面共产党扮演了痛斥国民党的高贵角色。此书印刷精美,纸张洁白,他们竟能搞出这么漂亮的小册子,其中一半已经由她译成英文。当递给我这些书时,这位非常令人钦佩的‘传教士解释道,国民党机关认为她散发了过多的宣传品,正打算在某一天对她进行绑架,因此,她不能过多离开这个庇护所。我向她保证,她的追随者马上就会订出一套护送制度……由于史迪威将军的一位随从武官来接她去吃午饭,我便离开了这位年轻小姐所在的老鼠横行的堡垒。”
这位来自哈佛的中国通在其日记中这样评价龚澎:
“龚澎的性格里既有青春的朝气,又有对中国共产党事业的坚定信念,再加上随军记者所特有的敏锐观察力和清新的幽默感。在1943年弥漫在重庆的沮丧的单调气味的气氛中,她那充沛的生命力使人如同呼吸到了一股新鲜空气。她所提出的问题正是民主人士揭露国民党种种罪行的诉状—暗杀、钳制舆论、捣毁印刷厂、捏造罪证而把民主人士投入监狱,不准游行示威,取消罢工权等等”。
龚澎的魅力倾倒了美国大使馆和外国记者招待所里的不少年轻人 ,她成了“言论自由的象征”。费正清在给他夫人的一封信中写道:
“我发现龚澎对她所认识的每一个人都会产生一种驯服功能。布鲁克斯·埃特金森也同样感到了她那奔放的热情,别的记者更不用说了,《纽约先驱论坛报》记者约瑟夫·艾尔索普因她的魅力而发狂,美国哥伦比亚广播公司记者爱律克·萨瓦莱德一见到她就容光焕发,菲利浦·司普劳斯则是暗自表示倾慕之情。英国大使馆中的部分人士也都是这样,还有哪些人我就不清楚了。主要之点是,她具有像你一样的善于同人交谈的品质。”
费正清夫人费慰梅是一位画家,时任美国大使馆文化专员。当时正在收集中国的绘画、漫画和少数民族美术工艺品等,预备拿到美国华盛顿去办展览,以增进美国人民对中国文化的了解。费慰梅很信赖龚澎,她认为龚澎为人公正,懂得艺术,找哪些人的作品、找哪一类作品,她大都征求龚澎的意见。龚澎曾向她介绍了许多解放区的漫画、木刻、剪纸等艺术品。
有一次龚澎突然生病发烧,费正清得知后告诉了《纽约时报》记者布鲁克斯·埃特金森,他把龚澎悄悄送到海军医生那里,经过诊治,龚澎患上了痢疾,在服用了几片磺胺药片后,她很快就痊愈了。
四
为了打开对外宣传的局面,龚澎与各国记者和国际友人建立了深厚的友情。她与对方聊天、谈家常,从不把自己的观点强加于人,而是尽量寻求共同点。龚澎总是兴趣盎然地倾听别人的谈话,并且友好地提出一些忠告,她善于接受每个人的独特个性,对意见不同者不抱成见。记者们与她很谈得来,也因此愿意接近她。这种氛围不知不觉地影响着周围的人们。一位美国记者曾说,他也知道龚澎是为共产党说话的,但她的话不但听来令人信服,日后也能得到时间的考验。也有被反动宣传所蒙蔽的外国记者,常常说些带有侮辱中国人民的语言,龚澎对此极为冷静,她采用摆事实讲道理的办法来说服对方。所以外国记者对她都十分敬重、钦佩。
龚澎在重庆涉外新闻界中赢得了广泛的欢迎和信任。许多外国记者不愿意到重庆新闻局那里获取资料,却更愿意听取来自解放区的声音。国民党行政院新闻发言人张平群学识渊博,通晓中、英、德几国文字,与周恩来是南开时期的同学。尽管是政治上的对手,但他很敬重龚澎,说龚澎很能干,对待工作一丝不苟,与记者打交道时非常灵活,能够随机应变处理问题。他的夫人也对龚澎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后来成为美国老牌电视评论家的塞瓦赖德说:
“一看见龚澎,我便产生了毫无用武之地的感觉……当一个三心二意的自由主义者面临一个具有献身精神的真正的强者的时候,他就会产生这种全然徒劳无益的感觉,这位强者是这样一个人,她甘愿冒险犯难,下定决心,把自己的一生献给高贵的事业,献给她永远也看不到的未来—凯歌高唱的明天。”
自然,在这样一位受欢迎的女士周围,浪漫的插曲会悄然响起。当时曾有一位出色的美国记者对龚澎极有好感,尽管他知道不会有什么结果,却一往情深地暗恋着龚澎。他没有任何非分的举动,却总是默默地出现在她经常出现的地方,希望能更多地看她一眼。龚澎一如既往地对待每一个朋友。很多年之后,几位老记者还得意地讲起这段浪漫的故事。
龚澎的一位老朋友,在书中写道:
“聪明的龚澎,她就像画中的美人。在外国记者中,龚澎很受欢迎,因此,那些怀着恶意的家伙便到处宣扬:外国记者的报告非常亲共,是因为他们想得到这个很有魅力的女共产党员的偏爱。龚澎与记者们很友好地合作,但并没有个人感情掺杂在内。对那些颇为露骨的求爱的话,她总是采取听而不闻的态度,不加理会,但外国记者中并没有人因此而对她抱有恶感。”
龚澎对现实始终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她认为自己还很肤浅,还有很多没有读懂的理论,不能仅仅成为一个宣传家,她经常对自己进行严格的剖析。
(本文摘自《乔冠华与龚澎:我的母親龚澎》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