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 影
2004年12月26日的印尼大海啸,造成有史以来最严重的自然灾害,死亡人数约为27万人。
—题记
加纳住在卡拉姆拉村,科伦坡市远郊的一个小渔村里,他们家面朝大海。
加纳有一个女儿名叫苏珊,是他唯一的孩子。
黎明时分,天空还是宁静的深蓝色,小苏珊就起来干活了。今天是她七岁的生日,穿着父亲新买的衣服,一件粉红色的花格子衬衫。她为父亲做好早餐,就提着小竹筐,去海边拾牡蛎,这几乎成了她每天的功课。
黎明的阳光穿过早晨的雾气,潮湿的沙滩上涂抹着一片橘色的暖气。强劲的海风中有浓重的鱼腥味,远方的海面上,大群海鸟正迅速地向这儿飞来,低低地掠过海浪,杂乱地呼叫着。
脚下踩着一个滑溜溜的东西,咦,几条青色的沙丁鱼,躺在沙滩上。远处,还有更多。怎么会有这么多鱼呢?苏珊十分惊讶。
意外的收获让苏珊满心欢喜,她很快抛弃了惊讶,一心想着把它们都捡回家。感谢上帝,赐予这样一个美好的早晨。
天大亮的时候,她已经沿着海岸线走了很远,父亲的小船坞也看不见了。捡得累了,便蹲在一个礁石上数着筐里的鱼,想着这可以够他们家吃好多天。
一阵奇冷的寒风忽然袭来,苏珊打了个激灵,她发现四周变得安静了,甚至连海浪的声音都模糊了。一抬头,她看见了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奇景:大海竟然被吸走了,后退到了看不见的远方,湿润的海床成了一大片浩瀚的沙滩,仿若苏珊读过的《圣经》里的故事,摩西穿越红海,神把大海分开,海岸边出现了一条数百米的大道。
苏珊愣愣地望着这一切,半晌不敢喘气,她真希望父亲这时候出现,可是荒凉的海岸边听不到任何声音,好像世界上的一切都隐去了,只留下她。
今天加纳不打算出海打鱼,因为空气异常地潮湿,两条得了风湿的腿在隐隐作痛。他在自家的小屋外转来转去,有些心不在焉。
临近中午,海滩边突然传来嚷嚷声,加纳忍不住跑出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老渔夫见惯了大海的喜怒无常,却没有见过这样诡异的景象。海水像被脱去的衣服扔在远处,海床裸露出它光秃秃的肚皮,一眼空旷。他第一反应是把小渔船固定在港湾边,锚深埋进沙里,缆绳栓紧在木桩上,这是他最贵重的东西。接着,他开始找他的女儿,在吵吵嚷嚷的村子里他来回奔跑,大声呼喊苏姗的名字。
海滩边人声鼎沸,许多人停下手中的活,望着大海消失的地方大声议论着,村里德高望众的长老说,这是神在发怒,是神把大海卷走了。
远远的,一个粉红色小点在晃动,那一定是苏珊,女儿穿的新衣服,就是粉红色的衬衫。突然,一阵巨响从大海消失的地方远远传来,一排巨浪如山峦般呼啸而至,裹挟着飓风,速度之快仿佛高山上坍塌下来的积雪,暴怒而汹涌,所到之处吞噬一切。
恐怖的涛声如同擂鼓震撼大地,巨浪已经逼近,加纳的眼睛像鱼钩一样想抓住自己的女儿,双手无声地伸出,向她奔去,女儿也在朝他跑来。他们奔跑的样子,就像电影中一个无声的慢镜头。刹那间,海水如同坚硬的冰墙炸碎在他胸前,整个世界消失了,汹涌的海水把他抱在怀里又摔打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彩色的墙砖如巨大的拼图散落在地上,残缺的家庭影集、破碎的桌凳,一地废墟,全都沐浴在温暖的夕阳下,平静且祥和。那恐怖的一幕似乎只是一场梦魇。
加纳醒来,已经是深夜了,一切都笼罩在黑夜里。一种奇异的寒冷揪紧了他。也许今晚的月光也被吞噬了,因为他什么也看不见,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活着,寒冷,阴郁得令人窒息。厚重的雾气还在弥漫,赤脚碰到尖利冰冷的石头,四周没有一点声音,死寂得如同坟地。他颤颤巍巍地爬起来,四肢酸痛。走在黑暗中,仿佛是一个幽灵。加纳很害怕,他想走出这个坟地,可是除了永无止境的冰冷的石头,就剩下自己断断续续的孱弱的喘息声。老加纳的衣服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海水还是汗水,整个人漂浮在潮湿的空气中。
突然,一道亮光如黑夜中无声的闪电出现在他的脑际,白天的情景抓住了他的思想:苏珊,小红点,大海,还有巨浪砸在身上时的剧痛。
海轻微的喘息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但不知是在哪儿。
冰冷的,他仿佛掉入了无尽的深沟。他在瓦砾中摸索,狠狠地吞咽着黑暗。
天亮以后,浓雾未散。大海恢复了原貌,如同他熟悉的那样。大海依然自顾着调皮玩耍,海滩上泛着小小的浪花,旋着小圈,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脚丫,如此温柔,如此天真。
太阳也是依旧,染红了娇艳的波光。这还是那个他赖以生存的地方。
他沿着海岸,想找到他的小屋,或许苏珊已经在家等他了。
海岸边有人在哭泣。一个女人跪在沙滩上,面前横着两具尸体。加纳不知道如何去安慰那个女人。
许多人体像死鱼一样躺在沙滩上。加纳没有找到他的小屋,小渔船也早已不见了踪影。
接下来的日子,加纳来来回回不厌其烦地在海岸边搜索。他憔悴得像一棵枯树,肮脏的头发结成一缕缕,布衣撕成了破布,表情始终是呆滞的惊恐。他双手托在胸前,仿佛在捧着灵魂,叩问上苍。
一具孩子的浮尸冲上沙滩,全身腐烂,肿得像一个未完工的粗糙泥塑。加纳的眼睛像钉子一样坚硬冰冷。许久,泪水才不听使唤地滚落下来,他跪倒在沙地上:不,这不是苏珊,这不是。他感到从未有过的疲惫,身体软软地瘫倒在地上。
又一个深夜,加纳醒了。四周仍是漆黑的大地,然而今晚月光很亮堂,透过云层,在满地瓦砾上撒落碎银,空气中也没有浓雾,只有淡淡的霉味。他甚至听到了蛐蛐的叫声,这让他感到诧异,他以为大地已经死了,蛐蛐也该死了。可现在,他又重新听到了这熟悉的声音。他匍匐着穿过瓦砾,想亲近这令人安宁的音乐。穿过一堵残墙的时候,一盆鲜花照亮了他的眼睛。他想伸手去触摸花朵,却摸到了一堵墙。花朵盛开在墙上,那是一幅巨大的壁画,装饰在一堵残门的四周。屋主不见了,花朵孤独地鲜艳。
月光下,白蔷薇正在冉冉开放,花瓣上有露珠闪耀,暗香浮动,幽幽缠绕着他。洁净的月光把他的身影投射到墙面,一只手伸向花朵,悄悄地把一朵鲜花从壁画中摘下。
海浪声爽朗而清脆,仿佛是一连串欢乐的笑声。加纳在沙滩上挖了个小坑,把鲜花埋进了沙里,一股海水匆忙地赶上来,滑到坑里,当水流尽后,小坑已经被填平。
加纳的两颊没有眼泪,他的表情安详而慈爱,海浪抚慰着他的身体。
“苏珊……来吧苏珊……睡一觉就好了……”
“你生得太好,大海把你讨了去了,去做他的女儿吧。苏珊呀,你去做海的仙子吧……”
远处有一艘小艇缓缓驶来,加纳恐怕没有注意到。那艘小艇是专门捕金枪鱼的,十天前,发现了在海浪中挣扎的苏珊,那时,她正紧紧抱着一棵枯死的蔷薇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