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井上靖的文学创作一方面体现出孤独冷彻的诗意格调;另一方面浸透着积极而极具知性的人生求索精神。这与作家的独特人生经历以及由此导致的孤独而热情的心理潜质有着重要关联。井上靖人生早期的孤独经历与挫折体验直接催生了其文学性格的忧郁基调,导致其初期创作中表现出的虚无、阴郁、迷茫、孤寂的创作风格;后期随着作家人生境遇的转变,其创作主题和重心从吟咏人生孤独逐渐向肯定生存意义的倾向转化,创作中对人生意义的追寻与超越志向成为主流,体现出一种积极而柔韧的生存意识。
关键词:井上靖;文学性格;忧郁;热情
引言
井上靖是日本战后享誉文坛的资深作家,其创作以孤独冷彻的诗意格调与“寂寥之美” 秦恒平,井上文学の寂しみ[A].见:《井上靖历史小说集》(第11巻)月報[M].1982年4月。见长,同时浸透着一种恬淡而知性化的人生求索精神。这种文学性格与作家本身久经历练形成的人生观及心理发展历程有着不可忽视的关联。
日本心理学家片口安史在60年代曾对井上靖做过系统性的心理诊断,结果表明:“在井上靖氏的情感深层,有着忧郁的倾向。但是这种倾向并未占据到主流位置,因为与此同时还感受到一种有力而积极的情绪节拍。”片口安史,作家の诊断[M].至文堂,1971:204。 “本人具有健全的常识性,对对象的把握十分准确。情绪基调比较忧郁,在感情方面表现出强烈的自我抑制心理的同时,也极力抑制性方面的表现。但另一方面,又是坚强生命力与积极性的持有者,或者说内心潜藏着这种倾向。有时情绪会受到冲击,但往往会发挥强烈的自我调整意识,并且表现出合理化的知性。”片口安史,作家の诊断[M].至文堂,1971:205。这一结论敏锐地指出了井上靖的内在精神特质,昭示了井上靖文学的整体创作内涵与思想核心。
根据诊断结果来看,在井上的性格中有两个截然不同的侧面。乍一看互相矛盾的两个侧面,统一于作家性格并贯穿于其文学创作思想。它揭示了井上靖文学性格及创作表现内容的两种倾向。一方面,他是敏感忧郁的感受者,往往透视到现实中的晦暗,在作品中吟咏感怀,表现出对人类生存的悲哀与无奈;另一方面,又并未沉浸于现实悲剧性、一味感伤甚至绝望,而擅长用理智和知性来进行自我调整,表现出坚强乐观的积极精神以及对人生的超越志向。这在其后期创作以及人生观中表现得尤为明显。
一、A孤独气质与丧失经历
特殊的人生经历是作家诞生的温床。井上靖的青少年时代与一般人相比格外特别。由于父母常年在外,井上靖自小被寄养到乡下的“祖母”膝下,在特殊的生活环境中度过幼年时代。这位艺伎出身的“祖母”原本是曾祖父之妾,她作为“闯入者”受到井上家人的敌视和冷眼相待。井上靖自小与这位祖母感情笃厚,与家人却十分疏远,即便在多年后仍保持客人式的冷漠立场。幼年井上靖与“外人”祖母结成同盟关系,将周围的亲戚村人视为仇敌,处于一种绝对孤立、隔绝的状态。这段父母健全的“孤儿”生活在少年井上靖心中投下了浓厚的阴影,对其人生以及创作产生了无法估量的重大影响,其间形成的孤独心理定势是其文学创作中“寂寥之美”的源泉。
这段情感经历奠定了井上靖内心冷峻淡漠的心理模式,在创作中集中表现为对于人物之间“同盟关系”的推崇。井上靖曾经提到,自己不相信有不求回报的纯粹感情。在井上靖看来,无论夫妇之爱还是亲子之情,归根到底属于一种交换式的“同盟关系”。在这种关系中,人与人的关系比较纯粹,互相敬爱对方的同时保持一定距离感,恪守互不触犯的原则。事实上,井上靖作品中人物之间的关系也往往停留在有礼有节的层面,鲜见炽热强烈的感情冲突。这种人物情感特点以及关系设定最典型地体现在师徒之间。“我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中,最喜欢的就是师徒之间的关系。”井上靖,私の自己形成史,《井上靖全集》(第23巻)[M]:新潮社,1997:24。井上靖晚年的历史小说《本觉坊遗文》以及《孔子》都采用弟子回忆亡师的形式,通过这种间接的叙述角度再现主人公的生涯及思想。这种将师徒之情归结为同盟关系的视角本身正是源于井上童年时与毫无血缘关系的祖母朝夕相处形成的潜在情感模式,也是其少年时代孤独情感的一种折射。
少年时的隔绝生活使井上靖初次体会到人生的孤独,而通过另一位具有悲剧性命运的女性——姨母美琪之死,他痛切地感受到人生最初的丧失经历。年轻活泼的姨母美琪是幼年井上靖唯一不排斥的亲戚,在其心目中甚至代替了远在他乡的母亲之形象。她的早逝使少年井上靖受到巨大的心理冲击。“姨母渐次化身为永恒的女性形象存在于我心中,在我看来她就是美的象征。”井上靖,女の人の美しさ,《井上靖全集》(第26巻)[M]:新潮社,1997:684。在井上靖的文学创作中,女性人物形象几乎清一色地带有孤独气质、执着于爱情,但往往摆脱不了转瞬即逝的悲剧性命运。例如《楼兰》中的楼兰王后,《敦煌》中的王族公主等。她们的命运往往带有某种特殊色彩,在打动人心灵的同时流露出一种悲哀幽怨之感。这种形象特征正是来源于井上靖少年时对于青春早逝的姨母之思慕。
在美琪去世的翌年,共同生活了十三年的祖母加乃也撒手人寰,这对少年井上靖又是一个巨大的精神打击,使其对人生中的悲哀与丧失感有了最初的深刻认识,但同时也考验了他的承受能力,使他学会坚强面对人生挫折,并以自身的力量战胜困境。“在井上靖少年时代的人生经历中,包含着两个契机:形成虚无之心的契机和超越虚无之心的契机。”山本健吉,新潮日本文学44 井上靖集解说[M].新潮社,1968:694。这正是理解作家性格以及考察井上靖文学本质时不可忽视的两个方面。童年时代的孤独体验与丧失经历是形成井上靖孤独冷峻的独特情感模式及后来创作心理定势的关键因素。井上靖在人生启蒙期不断经受孤独感与丧失感洗礼,早早体味到人生的苦涩与悲哀,走上创作生涯之后才会始终关注现实中的悲哀以及人的孤独命运,并致力于在创作中将其再现出来。这种孤独感与丧失经历也赋予井上靖坚强忍受痛苦的能力,使得他能够以一种冷静而知性的态度观察和凝视人生,在创作中着眼于表现人生的孤独以及对孤独的超越。
二、A失意情怀与遁世倾向
祖母去世后,井上的人生经历依旧磕磕绊绊,充满了失败与挫折,这使其内心充斥着自卑感与失意情绪。接二连三的搬家与转学带来的不安定感、在都市生活中感到的强烈冲击与不适感,以及数次落榜、费经周折的求学经历,这一切都使一种失意感在这位富有强烈感受性的少年心中扎下根来,并在其孤独敏锐的内心世界荡起了极大的涟漪。“失败感和孤独感等是我从少年时代到青春期,自己给自身植入的。”井上靖, 篠田一士, 辻邦生.わが文学の轨迹[C]:中央公论社,1977:85。少年时代的种种失意与挫折经历不仅影响了井上靖对人生的看法,也成为构成其文学底色的重要因素。青年井上靖的诗歌创作中,充斥着孤独、悲哀、忧愁、绝望等词汇,表现出晦暗的情感色调。这种冷峻、孤寂的风格也贯穿于其初期小说创作中。
青少年时代的井上靖正是从这种晦暗的自卑感与失败感出发品味人生的苦涩,深谙内心世界的孤独郁闷。这种情感基础成为其以后文学表现内容的萌芽,它使得井上靖在创作中着眼于描写平凡人的命运起伏,特别是人生中的失败者和落伍者、不被命运之神眷顾的小人物,着力描写这些人为生存而作出的努力以及最终被历史所湮没的阴暗命运。在井上靖的很多作品中,都有对带有自卑色彩以及失败感人物形象的描写。作者始终保持一种观察平凡人的视角,即使是在描写历史英雄人物时,也不把描写重点放在一味歌颂其丰功伟绩的一面,而侧重描写其作为凡夫俗子的一面,描写其作为普通人所感受到的内心抑郁。这是其文学表现内容的特点之一。
与这种失意倾向遥相呼应、共同形成其创作中忧郁倾向的因素,还有其家族遗传的遁世志向。井上靖曾多次提到自己家族流贯着一种厌世的血统,亲戚中可以找出许多有厌世癖的人,作家自身也不例外。这种遗传的遁世志向加上少时的孤独经历以及常年的自卑感投射,形成一种抑郁的情感模式。但这种遁世倾向不仅表现为一种阴郁的负面心理,还帮助作家形成一种不易受外界影响的独立精神,使他能够始终保持一种孤独冷峻的凝视者立场。井上靖青中年时期是社会变动异常激烈的年代,各种思想文化运动风起云涌。然而无论局势如何风云变幻,井上靖始终保持漠然冷静的立场,专心于诗歌与小说创作,并未卷到任何思潮运动中去。“不光文学和思想方面,在其他方面他也几乎从来没有受到过影响。因此也可了解到他是如何执着地固守自我。在他的一生中,从未沉迷于某种文学或是思想。”山本健吉,新潮日本文学44 井上靖集解说[M].新潮社,1968:691。
井上靖的文学性格构成与社会思想性无缘,这正是其人生态度的一种表现。这一点与其与生俱来的孤独性格以及遁世倾向有着莫大关联。“似乎他从小就形成了一种习惯,能够坚决而有力地抵制外界影响。这是从小生活在孤独中,早已习惯孤独的人内心所拥有的坚强和冷峻。”同上。基于自卑感的失意情怀以及家族遗传的遁世倾向共同作用于井上靖的内心世界,在创作中体现为一种谛观意识以及“旁观者”式人生态度。在某种意义上,这是由于作家清醒认识到现实有限性与无常性,从而导致其内心产生一种有条件性的放弃思想。在井上靖的早期诗作《瞳》中,通过描写幼时敏锐的感受性解释了这一思想的根源所在。诗中以十分隐晦的象征手法描绘了作家内心世界的抑郁,充满落寞惆怅的感觉。正是由于作者井上靖在其幼年时代窥见人生的虚无,因此在以后的人生中时时采取一种置身事外的漠然态度。原本存在于井上靖性格中的孤独、失意与遁世倾向在其文学创作中投下深刻印迹,使之不可避免地染上一种怅然寂寥的色彩,并成为井上文学性格的基本色调之一。
三、A行动者精神与人生观的成熟
少时的孤独经历与失意情怀铸就井上靖性格中的忧郁倾向,与此同时这种情绪基调的底层还潜藏着与之截然相反的隐性因素与逆反面,即倾注全部热情的行动者精神以及对人生的肯定意愿。井上靖曾经说过:“我喜欢轰轰烈烈的生存方式。”井上靖,篠田一士, 辻邦生.わが文学の轨迹[C]:中央公论社,1977:86。在井上靖的文学作品中,积极努力、热情行动的人物形象不乏其人,他们身上表现出执着、专一的奋斗精神,从中可以管窥到井上靖文学性格的另一个侧面。
这种执着精神的萌芽可以追溯至作家青年时期热衷的柔道运动。中学时期井上靖曾经花费三年岁月,整日进行严酷的柔道练习。“在四高柔道部的生活,无论好坏,都给了我的人生以强烈影响。”井上靖,私の自己形成史,《井上靖全集》(第23巻)[M]:新潮社,1997:36。柔道运动使得青年井上靖首次体会到了积极努力的人生乐趣以及克己制胜的顽强精神。井上靖初期文学作品中表现出的行动者式热情即与柔道运动的强烈精神一脉相通。作品《斗牛》中执着激烈的孤独精神以及将人生看作是一场赌博的态度正是其柔道精神的投影。在《天平之甍》中,这种精神在鉴真和业行这两个人物形象身上得到了进一步升华。井上靖对他们对待人生的热情及执着进行了细致、深刻的描写,表现出肯定人生的强烈精神。这些人物全力以赴去做自己认定有价值的事情,不管将来结局如何,只是一心一意地努力。即使最后难以逃脱不幸的命运,带给读者的也不光是哀叹与感伤,更是一种昂扬的激情。这样以一腔热情认真对待自己命运的人物形象在井上靖的作品中有很多。作家对生存精神的热情肯定中,充满了对生命本身的憧憬。这构成井上靖文学创作性格的另一个重要方面——努力超越人生的精神源泉,并在其创作获得一系列巨大成功之后得到了进一步的深化与奠定。
井上靖开始职业作家生涯后,其创作很快进入全盛期,其间获得芥川文学奖、野间文艺奖等各种重大奖项。随着在文坛地位的逐日提高,井上靖本人也因其严谨而富有亲和力的作风赢得巨大声望,获得政府文化勋章,并担任过日本文艺家协会会长等多种重要职务。其后半生的人生经历与前半生的晦暗挫折形成了鲜明对比。较之前半生,作家后半生不仅仕途通达,文学创作更是成就非凡。这种人生轨迹的重大转折在为其带来由衷喜悦的同时,也难免激起对人生变幻莫测的慨叹。在作品《敦煌》中,赵行德由一个科举失意的平凡书生转变为英勇战将、最后在千佛洞埋藏经卷,使文化遗产得以保存至今。这种巧发奇中的情节设定在井上靖的初期作品中毫不鲜见,这正表现出作家自身对人生偶然性与无常命运的独特感怀。
井上靖后半生的一帆风顺为其人生观带来更多积极色彩,坚定了其内心经过努力奋斗来改善人生的信心与勇气。因此后期创作主题思想中对人生唏嘘哀叹的成分减少,而对有限人生的超越志向趋于明显,对人的积极努力进行肯定评价的倾向增强。创作风格也日渐明朗化,积极肯定生存意义的态度愈加坚定,表现出包容旷达的人生态度及对生命本身的热爱。后期作品虽然多描写生死主题,却不重在表现死亡的恐怖与阴森,而是充满对生命本身的肯定。这在晚年的集大成之作《孔子》中体现得极为明显。在作品中,作者借主人公焉姜之口宣称:“孔子对于人类的未来一直采取乐观的态度。人类并没有愚蠢到毁灭自己种族的地步。在自己有生之年,无法看到光明的人类社会、和平的国家关系以及在此基础上的美好世界,自然万分遗憾。但他坚信以后这个时代必将来临。这就是孔子的基本思想,也是我的思想。”井上靖,孔子,《井上靖全集》(第22巻)[M]:新潮社,1997:457。这种充满着明朗肯定色彩的言论反映了井上靖后半生人生观的重要转变,同时也显示了其文学性格的最终发展倾向。
结语
井上靖文学创作风格和表现模式从创作伊始就包含着积极和消极两方面的因素。这两个方面的此消彼长决定了其文学性格中忧郁因素的强弱变化。井上靖人生早期在现实中经历的孤独与挫折体验使其对人生以及现实的悲剧性有了深刻认识,形成作家对生命存在的漠然哀感,直接催生了其文学性格中消极因素主要方面的形成,导致其初期创作中表现出虚无、忧郁、迷茫、孤寂的创作基调。然而与此同时作家的孤独心灵也隐约折射出对人生的热切希冀与追求,并随着后半生人生观转变表现得愈加明显、强烈。这在创作上促成井上靖文学性格外冷内热的模式:创作表层描写人类存在之悲哀,最终表现的却是对人生的肯定;作品中充满哀愁与孤独意象,存在于其根底的却是对永恒事物的向往与憧憬。初期现代小说中表现的虚无遁世与热情行动之两种倾向,在历史小说创作中深化为对人类有限存在的喟叹及对永恒的向往。之后随着作家文坛地位的稳定与人生阅历的丰富,作品中悲哀虚无的倾向渐次减弱,逆向转化为勇于面对现实的积极人生态度及柔韧的生存意识。
从井上靖文学性格的总体发展轨迹来看,其表现模式并非一成不变,创作中表现的忧郁因素与热情因素的此消彼长始终处于一种动态演变过程。随着作家社会地位的改变以及人生观的日渐成熟,后期文学创作逐渐体现出明朗化色彩,其主题和重心从暴露人生困境逐渐向走出人生困境的倾向转化。在此过程中,对人生意义的追寻与超越志向成为主流,体现出一种积极柔韧的生存意识。从创作表现内容来说,井上靖从创作初期旁观者式的虚无、隐遁倾向到后期积极肯定人生的态度,其文学性格中导向负面结果的因素日益减少,而积极因素显著增加并逐渐占据了明显优势。作品中对现实悲剧性的描写呈现出一种客观倾向与弱化模式,表现出一种积极的人生观与生存志向,这使其文学性格最终显示出一种明朗化的肯定色彩。
(赵秀娟:北京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邮编: 1000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