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圣陶
与朋友喝酒,嚼着薄片的雪藕,忽而怀念起故乡来了。若在故乡。每当新秋的早晨,门前经过许多的乡人:男的紫赤的臂膊和小腿肌肉突起,躯干高大且挺直,使人起康健的感觉:女的往往裹着白地青花的头布,虽然赤脚,却穿着短的夏布裙,躯干固然不及男的这样高,但是别有一种康健的美的风致。他们各挑着一副担子,盛着鲜嫩玉色的长节的藕。在藕的家乡的池塘里,在城外曲曲弯弯的小河边,他们把这些藕一濯再濯,所以这样洁白了。仿佛他们以为这是供人体味的商品的东西,这是清的图画里的重要题材。假使满涂污泥,便把人家欣赏的浑凝之感打破了。这是一件罪过的事,他们不愿意担在身上,故而先把它们濯得这样洁白了,才挑进城里来。他们想要休息的时候,就把竹扁担横在地上自己坐在上面,随便拣择担里的过嫩的“藕枪”或是较老的“藕朴”。大口地嚼着解渴。走过的人便站住了,红衫的小姑娘拣一节,白发的老公公买两支。清淡而甘美的滋味是普遍于家家且人人了。这种情形,差不多是平常的日课,直要到叶落秋深的时候。
在这里。藕这东西几乎是珍品了。大概也是从我们的故乡运来的,但是数量不多,自有那些伺候豪华公子硕腹巨贾的帮闲茶房们把大部分抢去了;其余的便要供在大一点的水果铺子里,位置在金山苹果、吕宋香芒之间。专待善价而沽。至于挑着担子在街上卖的,也并不是没有,但不是瘦得像乞丐的臂腿,便涩得像未熟的柿子。实在无从欣羡,因此,除了仅有的一回,我们今年竟不曾吃过藕。
这仅有的一回不是买来吃的,是邻舍送给我们吃的。他们也不是买的。是从故乡来的亲戚带来的。这藕离开它的家乡大约有好些时候了,所以不复呈玉样的颜色,却满被着许多锈斑。削去皮的时候。刀锋过处很不顺爽。切成了片,送入口里嚼着,颇有点甘味,但没有一种鲜嫩的感觉,而且似乎含了满口的渣,第二片就不想吃了。只有孩子很高兴,他把这许多嚼完,居然有半点钟工夫不再作别种的要求。
因为想起藕,又联想到莼菜。在故乡的春天,几乎天天吃莼菜。它本来没有味道,味道全在于好的汤。但这样嫩绿的颜色与丰富的诗意,无味之味真足令人心醉呢。在每条街旁的小河里,石埠头总歇着一两条没篷船,满舱盛着莼菜。是从太湖里去捞来的。像这样的取求很便,当然能得日餐一碗了。
而在这里又不然。非上馆子。就难吃到这东西。我们当然不上馆子,偶然有一两回去扰朋友的酒席。恰又不是莼菜上市的时候,所以今年竟不曾吃过。直到最近。伯祥的杭州亲戚来了,送他几瓶装瓶的西湖莼菜。他送我一瓶,我才算也尝了新了。
向来不恋故乡的我,想到这里,觉得故乡可爱极了。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起这么深浓的情绪?再一思索。实在很浅显的:因为故乡有所恋,而所恋又惟在故乡有,便萦着系着。不能离舍了。譬如亲密的家人在那里,知心的朋友在那里。怎得不恋恋?怎得不怀念?但是仅仅为了爱故乡么,不是的,不过在故乡的几个人把我牵着罢了。若无所牵。更何所恋?像我现在,偶然被藕与莼菜所牵,所以便怀念起故乡来了。
所恋在哪里,哪里就是我们的故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