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彦英
我的父亲是一个很有智慧的农民,他只要从一块地的地头走一趟,就能一口报出它的面积。许多人用皮尺做过测量,总是与父亲报的数字完全吻合。于是父亲成为很多人眼里的能人,公社干部经常叫父亲去测量土地,却从不给一分钱。生产队也不给记工分,父亲在生产队的工分越来越少。年底分红的时候,我们家从来都分不到钱,甚至父亲的工分值还不能与生产队分给我家的口粮钱相抵,我家还要拿钱给队里。
有一次,学校要收5毛钱照相费,我回到家里,才知道父亲又被公社“征用”了。于是我冒着漫天的黄沙去寻找父亲。关中的春天,北风带着大量的黄土和细沙浩浩荡荡南下,把天都染黄了。人们去地里干活都不敢说话,因为一张嘴,沙土就见缝插针地钻进嘴里,牙一动,沙沙响。眼不睁不行,只好眯着,一不小心睁大了,沙土就毫不留情地扑到你眼球上。弄得你眼泪鼻涕乱淌。那个上午,我问了许多人,才知道父亲在我们的邻村乾村丈量土地。我赶到那个村庄。直接找到地头,走到公社严书记面前。
严书记正抽着用报纸卷的纸烟,抽得只剩下报纸尖尖。我用手圈住嘴,挡住风沙,然后说:“叫我爸量地,给多少钱?”
“你这个学生娃。”严书记一动嘴,烟尖尖被风吹走了,“咋动不动就说钱?”
“你有工资,当然不用说钱。你知道不,我爸来这儿,不但队里不给记工分,吃饭还得回去吃。在这儿跟你们吃,要付一毛钱。你以为他每次都是有事回家?他是付不起这一毛钱!”我越说越生气,“就因为他当个狗屁支书,他的工分是我们队最少的,去年年底,我们家不但没分到一分钱,为了还队上的粮钱还把正长着的一头猪卖了。”
严书记脸上尽是皱纹,让你弄不清他的年龄。他一脸惊讶地说:“你说的是真的?呸!”他一说话,嘴里扑进土了,赶紧用手遮住嘴。
“你不信,可以到我们队查查。”我说,“我跑这么远来寻他,就为了5毛钱,我们完小要照毕业相。我拿不出5毛钱。到家里要,我妈说家里只有三个鸡蛋,还要留着换盐吃。”
“这个老郑!”严书记皱了皱眉,脸上本来就多的皱纹更稠了,说着就在身上掏,掏出了一堆毛票和镍币,数了数,“4毛6分钱,呸呸!”他对蹲在他旁边拾掇自行车链子的一个年轻干部说:“你那儿有么?给我补4分。呸!”
严书记把凑够的5毛钱攥住,装进我的衣服口袋,说:“娃,你不要有怨气,呸呸,你在学校学过克己奉公这个词么?啥叫克己奉公,你爸这样做就是!呸呸!”
有了5毛钱,我疯跑着到了学校,交给了老师。看着那些还没有交钱的同学,我心里充满了自豪。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风停了,满天的尘土缓缓地往下落。等我回到我们村时,天已经黑下来。
推开院门。厨房里闪出柔和的灯光,我的食欲立即被调动起来。刚要朝厨房走,爷爷的声音飞过来,是那种急匆匆的声音:“还不跑?!”
我是爷爷的长孙,家里最疼我的就是爷爷了。所以一听见爷爷喊,我心里猛然一沉,就知道父亲已经在家大发脾气。我刚要转身逃跑,父亲已经从屋里冲出来,大喝一声:“立住!”我就不敢再跑了。但我的反抗是免不了的,我说:“我又没犯啥错……”话到尾音时我已经没了底气,因为我想到了上午去要钱的事。
父亲大踏步走到我跟前,踏得尘土扑扑乱冒。脱了一只鞋,狠狠在我的屁股上扇了两下,吼道:“跪下!”我不敢反抗,老老实实地跪下了。
父亲提来了一块青砖,是那种一尺见方、两寸来厚的古青砖,少说也有20斤,往我头上一放,咚!震得我头皮发麻,但我不能躲避,而且立即挺直了身子,直头伸脖子顶住。两只手朝上扶住。那时候我只有13岁,顶这样一大块青砖,头、脖子甚至整个身子都承受不了,但我得硬撑住,不但不能有半句怨言,还要跪得直、扶得稳。这样,才能使父亲满意,早一点结束对我的惩罚。
父亲做任何事情都是要动脑筋的。这种顶砖的办法,就是他教育我们弟兄四个最节省力气的方式。砖顶上以后,他开始站在你面前,或骂,或说教,视情况而定,直到你承认错误。保证改正,而且把砖顶得很稳,他才会把砖给你取下来。但是这一次,父亲显然是太生气了,他站在我面前,大发雷霆,不是喊,就是骂,但是在喊中骂中,有说教。他认为公社干部能让他去外村丈量土地,是再光荣不过的事,这样光荣的事情让我给搅了。日后还能有这么大的光荣么?更重要的是,地是农民的命根子,公社让父亲量农民的命根子,这种光荣就是最大的光荣。最后,父亲总结道:“有些人穿着绫罗绸缎,吃着山珍海味,住着高楼大厦,但是没有一点光荣,在别人眼里,就是行尸走肉。”
当时我很不把父亲的教训当回事,心里嘀咕,人都活得像个叫花子,还讲啥光荣!但是我不敢反驳父亲,我连连说:“爸说得对,人在世上,只要有光荣就行,别的啥都可以不要。”
当时这样说,纯粹是在应付,希望尽快结束体罚。许多年过去,我才对父亲的这番教训有了深刻领悟,并且用新的语言进行了组织:人在这个世界上,活的主要是精神,而不是物质。
我成了“城里人”后。与父母商量多次,要接他们来城里与我们同住,父亲却不肯答应。有一次。我回老家,要返城的时候,母亲把一条大棉被给我放到车上,说:“我总觉得你盖的那被子不是真棉花,我给你絮了一条八斤的。”
我说:“还得带上一样东西。”
弟弟垂着两只手:“你说要啥。我去拿。”
我说:“那块大方青砖。”
父亲脸上露出笑容,没吭气。母亲说:“上次去你那儿,你爸和我就想带给你,想了想。你得的是个女娃,是娃总会犯错,小子可以顶砖。女娃咋能顶呢?就没带。”
我说:“这是咱家的传家宝,我要收好。女娃不能顶,但可以给她说,让她知道长进。”
弟弟看着父亲:“拿吗?”
父亲点点头:“去拿。”
弟弟两只手抱着大方青砖,快步走了过来。我连忙打开那条被子,“放在这儿”。
“这咋行,把被子弄脏咧。”
“放吧,”我说,“咱家的土,最干净。”说着我接过来,把它放在被子正中,撩起四周的被角,紧紧裹住,才合上汽车的后备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