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佩甫
那是中午的时候,在一个聚会上,朋友来迟了,很惭愧的样子,一进门就试探说:我能不能喝一点酒?我想喝点酒。
他说,砰的一声,巨响。
阳光照在玻璃窗上,照出一片灿烂的暖意。他背对着窗子,神色迷离,说,就在我眼前,扣子都崩飞了,打烂了一扇玻璃。
我问,刚刚吗?他说就刚才,就那栋楼,离我们很近。
他抿了一口酒,说我想不明白,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她丈夫跟我是一个单位的,她人很好。个高高的,长得很漂亮,人也很能干,处处要强。她才搬家不久,住一百六十平方米的房子,装修豪华,家里不缺吃不缺穿的。就在不久前,她还刚升了职,是副总,单位还奖励了她一辆车,沃尔沃,高高兴兴的。没有任何迹象,没有一点征兆,一切都很正常。突然,来了这么一出。
早年呢?我说。
早年也没什么,早年她是一阳光女孩。那时候她父母都是地一级的干部,幼儿园长大,上的都是重点学校,后来上大学,一路顺风顺水……你没见过她,很好的一个人,很有品位。我就纳了闷了,她什么都不缺,你说,她还想什么?
是不是夫妻感情?我说。
他说,没有啊。俩人很好啊。都大学毕业……谁知道呢?前一天,有人还见他两口子拉着手逛商场呢,亲亲密密的,笑着跟人打招呼。转过脸来,就成了这样子。
那为什么?我说。
他说:谁知道呢。问遍了,都不知道,没有人知道。
他又抿了一口酒,喃喃地说,单一的年代吧,我们渴望丰富。如今社会生活多元了,我们又向往纯粹。可单一了,必然纯粹,却又容易导致极端;多元了,必然丰富,却又容易走向混乱。怎么好呢?
我说,没准,她是有病吧?
他说,谁有病?也许都有病,可你看不出来。在出事的前一分钟,她还好好的。上班了,打了开水,泡了一杯茶,抿了两口……谁能想得到,她会突然跑上九楼,跳下去,碎成了一摊地图。
他又说,如果说有病,那也是一种心理疾病。经过了物质匮乏的年代之后,我们也开始“享受”心理疾病了。看来,过程是不可超越的,当我们走过了一个阶段之后,当我们开始享受精神生活的时候,却又不知道该往何处去?
他说,到了一个坎上了,好好活吧,保重。而后他又说,吃饭吧。吃饭。
于是,我们大口吃肉、吃米……吃着,他喃喃地说:就那栋楼,离我们很近。
(叶玉章摘自《长篇小说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