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梨

2007-06-24 12:26新物理学
交际与口才 2007年7期
关键词:雪梨静默眼睛

新物理学

我曾经有一个不错的女伴,我们暂且把她称作雪梨。我们以前住得很近,她常来我家和我聊天。雪梨比我大五岁,是一个面色苍白的女孩,神情忧郁,有一张十分显眼的紫红色的嘴唇。当时我们住在一条巷子的深处,在一个拐弯口有一户人家种了许多神秘的植物,奇形怪状,还养了一只神情古怪的猫。雪梨很喜欢那个破烂的小庭园,经常一个人坐在那里,后来才知道,当时14岁的她爱上了那家的男青年。

下雨的时候小巷的路面会形成沼泽般的形状,不知名的藤蔓植物从墙头垂下来,黄昏的稀薄光芒使它们发出颓败的气息。雪梨坐在拐角的小院子里,听那个男孩拉琴。那是一个身材瘦长的男青年,沉默寡言,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上学、做了什么工作、去了哪里、过怎样的生活。雪梨从他的门口给他塞进一封信。这事发生在那男孩搬离小巷之前几天。后来再没有在那个拐弯口听到提琴声。藤蔓植物慢慢枯萎,总是作出古怪笑容的猫也不见了。

雪梨去北京上了大学。她学俄语。从那之后她成为一个生活在十九世纪的俄罗斯女人,再后来又蜕变为苏联时代的少女,穿着苏俄风格的格子连衣裙,写普希金风格的诗歌、屠格涅夫式的散文和小说。她常给我写信,用漂亮的楷体字,淡绿色的信笺。一直持续到她喜欢上一个较为年长的男人。打那之后,她不给我写信,只给那个男人写信。

当时雪梨大学毕业,回X城,在一家报社工作。我正读高三,是一个目光猥琐、身材瘦削的女高中生。那个男人任职于另一报社,已婚,有个上小学的女儿。雪梨对他一见钟情。以我当时的眼光,我觉得那个老男人一无是处,好在我现在也大学毕业、在医院工作、对男人具备了一定的审美能力,深刻理解了那男人的魅力。只要我在X城,雪梨就会来找我,坐在我的书桌上,晃荡着脚丫子,跟我讲他和她的事情。

她见到他的时候,他站在X大学的湖边树林里看书。当时雪梨为了到X大学图书馆借一本俄罗斯当代文学评论的书,在X大里到处乱转。那个时候正是春天,木棉花盛开,湖边还长满了不知名的小花,湖边的霞光染在嫩绿的草地上,铺洒开来,一直蔓延到他的脚下。她看到他抬起头来,那目光带着一种古老的温柔与迷茫。他身材修长,穿着一件在任何一个普通的上班族身上都可以看到的浅蓝色衬衫,一条藏青色的西裤,皮带束在衣服外面,勾勒出他漂亮的腰线和腿线。雪梨由此判断他一定还有一件外套,只是春天湿热的水汽让他把它脱掉了。

雪梨喜欢匀称、修长的男性身材,不喜欢过分明显的肌肉,在强壮与清瘦之间,她偏爱后者。她看到他站在那里,双手捧着那本书,双腿颀长,站成一个轻松的姿势。雪梨最喜欢的是他的腰。她一向喜欢男人漂亮的腰线。她觉得衬衫下隐藏的是一个细且柔韧的腰部。这对她来说是很大的诱惑。不得不插一句:经她启蒙,我也认为这很美。

他的外套随意地扔在草地上。雪梨走了过去。她仰起头,在暮色中吃力地看着他的脸。他的五官较为普通,长着一张圆脸。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大眼睛,虽然并不十分动人,但透出一种宁静的褐色光芒。雪梨对他说:“请问,图书馆怎么走?”

春天时常是在不经意的时间里降临的。雪梨清醒地意识到,她爱上他了。她的爱非常狂热。在他之前她曾爱过其他的男人,但没有哪个人像他这样。他缄默,克制,目光温顺。看到他,她就有一种由内而外的又惊又喜的感觉。她主动认识他,走近他,但他并不给她机会。有几个女人同时爱他。雪梨常说,有一个比她美很多,还有一个比她丑很多,另外的几个则在外形上不相上下。她们的相处十分和平,谁也不排挤谁。就像共同追求一位高贵的淑女的骑士一样,几个女人甚至常常在同个时间出现在同样的地方。她们都在形式上或本质上、或多或少地喜欢文学,她们常聚集在一起讨论某些东西。具体讨论什么,不得而知。而这个男人,至少在雪梨看来,并未对她们中的任何一个有较为亲密的举动。你可以说他是一个狡猾而深藏不露的高手,也可以说他是一个一无所知的笨蛋。

时间就这样过去。雪梨在爱与不爱之间焦灼着。她的事业较为顺利,工资不算低,买了套小房子,还出了一本没有名气的书,养了一只廉价的猫,这只猫就像屠格涅夫笔下的“天文学家”一样,是一只常常强露假笑的动物。一切很顺利,直到有一天雪梨来告诉我,他爱上了她。

那段时间的雪梨真的非常幸福。简直是我所见过的一个女人所处的最为幸福的状态。她写温柔如清晨花瓣上的露水一般的诗歌,唱夜幕初上时暗黄的路灯一样慵懒而暖和的歌曲。她被他遥远而静默的爱情彻底击垮了。这是来之不易的东西,她为此付出了许多,因此非常珍惜。她告诉我,世界上没有人能比她更幸福。在那个时候我相当羡慕她。我能想象那样一双黑色的眼睛,能想象它们不声不响的凝视,就好像那谁的诗歌里写的,千年之后的眼睛。反正我是没有见过这样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

那个男人在整个故事里始终是静默的。我所听到他所说的话,都是他用笔写在纸上的。他像一个天主教徒一样看重缄默的力量。雪梨似乎热爱这种缄默,热爱他那双宁静而明亮的眼睛,热爱他笑起来浅浅的梨窝。她试图和他发生关系,但他似乎拒绝了,要么就是没能理解她的意思。这让她非常失望,甚至产生怀疑。不过最后爱情还是打消了她的顾虑。他们甚至连身体接触都很少。他较为喜欢的动作,是像兄长一样宠溺地拍拍她的额头。他依然恪守着他的静默。雪梨的脑子里对他最深的印象就是他坐在他的窗台前,听隔壁的小提琴声。他的窗台爬满了藤蔓植物。

爱他的女人们感到嫉妒。她们刻薄地对待雪梨,并把她排斥在她们的学术交流之外。她并不在意,孤独地爱慕着他的静默。他也静默地爱着她。她说有一次见到他的眼泪。她忘不了那个初夏的夜晚,湿气从泥土中冒出来,草丛后传来夏虫欣喜的叫声,夜来香害羞地爬上他的窗台。她忘不了他淡淡的笑容,那双迷人的褐色眼睛。生活中的一切都比她想象中的更美。他是那样寂静,寂静地等着她的到来,然后举起明灯照亮她归去的道路。

故事的结局显而易见并不愉快。雪梨不声不响地离开了X城,去俄罗斯留学。在那里,她皈依了东正教。她走的时候并没有告诉我,三年之后我见到她,是她已经回到了X城。她不再工作,神情恍惚,穿着漂亮的苏联式的格子连衣裙,走在小巷子的石子路上。她的嘴里常常说着听不懂的语言,也许是俄语,也许是其他什么。有一次她来我的医院找我,我请她吃了鳗鱼炒饭。她对我说:“永远都要提防男人的爱。太美好,所以要提防。”然后她就走了。

之后没有再见到她,过了几个月听说她被送进了精神病院强制治疗。

直到现在我都没有弄明白,对我说那句话的时候,她到底是神志正常,还是已经发疯。看来,要弄清这个问题不太可能。我没有去精神病院看她。我向来讨厌那个地方,好像带有宗教时期的恶臭。我倒是见到过那个男人,他还是那么安静,温暖而沉默的褐色眼睛。那双眼睛如她所说,好像沉浸在无尽的岁月里。我见到他轻轻地笑,笑容里也满是寂静。

我常常想,到底怎样的生活才是正常的。相比起雪梨,我是更幸运,还是更不幸呢?我循规蹈矩,墨守成规,一步一个脚印,相信脚踏实地就能有所作为,待人宽厚,助人为乐,与人为善,奔波在亲人、朋友、同事和同学之间,谈波澜不惊的恋爱,做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工作。我一直认为这样的人生是好的。但很显然,并没有那么好。那么长的历史,那么悠久的记忆,那么遥远的褐色眼睛。我也许稍微了解了自己,但永远无法了解我们的世界。

我珍藏着雪梨当时来医院找我的时候寄在我这里的几样东西:她和他去郊游的时候摘的一小束野花——现在已经成了花干,不过还是有淡淡的芳香;他的一把口琴;她摘抄给他的俄罗斯诗歌,应该是从许多诗人的诗歌中杂乱无章地挑选出来的。不知何故,并未寄出。

(作者系福建省协和医院血液科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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