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耀明
雨水
村委会麻主任不客气地在那只瘦臀上踢一脚。“起来,你个懒二狗。找这好地方晒暖,倒舒服。”
二狗瞄一眼麻主任,从墙边爬起来,蛮舒服地伸了个懒腰。“干啥?”
二狗脾气不好,村里人都怕二狗。二狗耍起驴来天不怕地不怕。但二狗不敢和麻主任撒野。二狗怕麻主任。
二狗穷,屋子里没有什么东西。来村上扶贫的县里干部说二狗是一贫如洗。二狗不懂这个词的意思,问麻主任。麻主任沉下脸,佯装生气,斥责道:“就是说你小子忒懒!”
二狗怕麻主任,是因为麻主任可怜二狗,每次县上来领导扶贫,麻主任都把领导领到二狗家,二狗就得到一些救济物资和资金。二狗就很感激麻主任,也怕麻主任。
所以麻主任踢二狗,二狗没话说。
“干啥!你小子有好事了。”麻主任寻一块石头坐下来。“真是懒有懒福。乡农经站缺一个人,我和乡长说了,让你去干。”
“给钱不?”二狗有了兴致,眼睛放出亮光,盯着麻主任。
麻主任瞪二狗,“废话!给他白干?美的他。”
二狗美的,站起来摇头晃脑转圈子,驴拉磨一样。
“吃摇头丸了吗?”麻主任斥责二狗,“有点儿好事就沉不住气了,瞧你那点儿出息!”
二狗嬉皮笑脸地说:“我这不是高兴的嘛。谢谢麻叔。”
麻主任说:“别忙谢我,到了乡上,你得给我好好干,别给我丢脸。人家供吃供住的,还给工资,这样的美差别人想都不敢想。乡长是看我的老脸,才让你去的。”
“那是那是。”二狗冲麻主任点头哈腰。
“你要给我干不好,丢了我的脸,我可不客气。”麻主任指着二狗,千叮咛万嘱咐。
“那是那是。我二狗虽然驴点儿,但事理还是懂的。”二狗还冲麻主任点头哈腰。
二狗就去了乡上,喜喜的。
没有一个月,二狗就回来了,脸灰灰的。
“咋了?”麻主任脸阴沉沉的,问二狗。
“没咋。”二狗一副垂头丧气的狼狈相。
“没咋?没咋咋回来了?”麻主任恨恨地咬着牙。“我就知道你给我丢脸了!还没咋!”
“真没咋……那工资,一个月才150块钱,还没有我得的扶贫救济金多呢,干着有啥劲?”
“有啥劲,偷拿人家的农资卖了有劲!”麻主任嘴唇开始哆嗦。
二狗怯怯地看着麻主任,“你都……知道了?”
“一大早乡长就把电话打到我家里了!”麻主任气得也开始转圈子,驴拉磨一样。“我的老脸哪,你让我往哪搁!”
麻主任是真的生气了。
麻主任真的生气了,二狗有点怕。他小心翼翼地站在麻主任面前,大气不敢出。
“以后你别想再得到一分钱的扶贫救济金!”麻主任重重地顿下脚,转身气呼呼走了。
二狗就狠狠地打了个寒噤。
虽然节气已经是雨水了,可天还是冷。
芒种
一进六月,天便一日日热起来。
刘老汉手推车上的土已经快满了。白天热,他在树下猫着,傍晚才开始干活。他准备再装几锹,这一趟推完,就歇了。
刘老汉挖最后一锹土时,出了事。他在土里挖出了一个瓷碗。
这是个很完整没有一点儿破损的瓷碗。刘老汉细心地擦去上面的土,看。一看,刘老汉的心就颤了一下。他依稀觉得这大概不是一只普通的瓷碗,因为碗的边缘印着精美的图案,有人,也有马。
麻主任和他的儿子麻老师嚓嚓地走过来,跟刘老汉打招呼。麻老师在乡中心小学当民办老师,文化高。
刘老汉就把碗递给他们看。麻老师兴奋地说:“刘叔,这……这是一件文物啊!”麻老师指着碗,“这应该是产在元代的碗。没错!”
刘老汉的心剧烈地跳起来,把碗紧紧地捧在怀里,像捧着自己的性命一样,小心翼翼地回了屋。他有些惊慌失措,不知道该做什么心中才平稳。
夜里,刘老汉几乎彻夜未眠。他知道,文物属于国家,他必须将碗献到县文物馆去。但他也知道,国家会发给他一笔奖金。也就是说,一直过着艰苦日子的刘老汉在无意之中发了一笔财。经常看电视的刘老汉懂得这些事。由于兴奋,刘老汉失去了原本十分正常的睡眠。
第二天,麻主任早早就来和刘老汉商量往县里送文物的事。麻主任说:“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麻主任的话把刘老汉吓一跳。他没想到麻主任会跟他这么客气。
麻主任说:“我想让我儿子和你一起去县里,就说文物是我儿子献的,这样对他由民办转为正式老师有很大好处。但县里给多少奖金,都归你,我们不沾边儿。”
刘老汉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刘老汉的生活不宽裕,麻主任平时在收各种费用时没少给他关照,刘老汉都记在心里。
就在麻主任去找车准备上县里时,乡政府的白色桑塔纳轿车“吱”地一声停在了刘老汉的面前。乡长下了车。
乡长常往村里跑,跟刘老汉很熟。乡长说:“我听说你挖到了一件文物,准备怎么处理啊?”
刘老汉忙笑着说:“我和麻主任商量了,打算送到县文物馆去。”
乡长也笑了,说:“咱乡的老百姓觉悟就是高。这样吧,明天由乡里出车,我和你一起去献文物。这可是咱全乡的光荣啊!”
刘老汉慌了,忙把麻主任的意思和乡长说了。
乡长很生气,说:“说麻主任的儿子献文物怎么行?别听他的,你把文物保护好,明天一早我就过来接你。”说完乡长头也不回地走了。
刘老汉呆呆地站着,好久没有动。
乡长说话是算数的。第二天一大早,乡长坐着白色桑塔纳轿车来了,一直开到刘老汉的家门口。
刘老汉已经在门前站好一阵了。他的脸上满是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他眼中的血丝和倦意明白无误地告诉乡长,他昨天夜里又是彻夜未眠。他举着左手,手背上包裹着的破布渗出片片血迹。
乡长愣住了,看着刘老汉:“这……”
刘老汉从衣兜里摸出一把碎瓷片,说:“乡长……我不小心,把碗给打了,手也扎破了。”他说话的声音很难听,歪歪扭扭地变了形。
乡长很失望地走了。乡长失望的眼神使刘老汉的心翻过来又翻过去,像入了油锅一样难受。
刘老汉的伤好了,手背上却出现一个长长的疤。深紫色,很难看。
天越来越热了,刘老汉盼着过一个伏天,那难看的长疤能轻一些,盼着它早一天消失。
大暑
大暑三伏天。
天热疯了,村子成了热笼屉,房子像蒸饺。
大龙的胡琴声就变了形,渗着汗味儿。
大龙的胡琴拉得好。当初大龙就凭着好听的琴声让聪慧动了心,喜喜地把十里八村有名的漂亮姑娘聪慧娶回家,让村里的小子们眼馋得直顿脚。
好久没有拉胡琴了,聪慧就看大龙,目光怪怪的。
“不热?咋有心思拉琴?”聪慧忍不住,问。
“进一趟城,看把你心活的!”大龙甩一句。
“就为这?”聪慧不服,“玉海的服装厂越干越大,县长都去视察呢。我学过服装裁剪,去干,不正合适?玉海说了,让我当技术总管呢。”
大龙说,“张口玉海闭口玉海的,倒亲切。我看你那个老同学不是啥好主儿,城里人都有花花肠子。技术总管是个啥?是个陷阱!早晚得让人家把你惦记去。”
“惦记去倒好,有点激情。像你?唯唯诺诺的,裆里白长着块肉!”聪慧发狠说。
“气我?”大龙有些窘。
“你看看咱家过的这日子,守着几亩地,倒是饿不死。”聪慧开导他。
大龙举琴弦在头上蹭了蹭。“我看挺好。”声闷闷的。
“亏你还是个男人!”聪慧跺一下脚,气呼呼喘。
“人家玉海说了,你也可以去。他那里缺人手。”聪慧耐着性子,说。
大龙看着聪慧,半晌才冒一句:“我不去。”
“死人!”聪慧骂一句,就再也没话。
不远处,七爷正坐在柳树下讲古。“想当年汉武帝三伏首日向文武百官赐肉,倒便宜了那聪明滑稽的东方朔……”
大龙的琴声又响起,燥,没了韵味。
“拉!拉你的破琴!能拉出金拉出银?”心烦,聪慧转身进院,脚下“咚咚”响。
第二天,还是热。大龙拎着胡琴到树下,拉。
街面上很干净,只有大龙的琴声,在飘。一扭一扭的。
琴声长长的,一直飘向村外。
大龙拉得很卖力,手指在琴弦上滑,却涩。
七爷无声无息踱过来,坐下。
“头伏吃蒸饺,该贴伏膘呢。”七爷说。
大龙无话,继续拉。
门响,聪慧拎包走出来。
琴声抖一下。又响。却扭得厉害。
聪慧走过来,想说话。
琴声还响,一声比一声发狠。大龙嘴闭得死死的。聪慧终于没有说话,转身走。
“啪!”琴弦断了。
聪慧一下站住。
大龙摸胡琴,头扭着,愤愤的,不看聪慧。
聪慧跺一下脚,走。脚步越响越远,消失在村外。
“当年汉武帝还给文武百官贴伏膘呢。”七爷说,“让那个东方朔捡了个便宜……”
琴声没了。村街一片寂静。
热,空气灼人。天真是热疯了。
责任编辑 白连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