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康德的人性思想

2007-03-11 07:50白文君
学术论坛 2007年11期
关键词:人性论德性康德

[摘要]正确理解康德的人性论是把握其伦理思想的前提。康德是通过德性来论及人性的。具体而言,他把人性置于兽性与神性之间,人性形成于人远离兽性趋向神性的过程中。这个过程也是充满矛盾的过程,理性与感性的矛盾是人性的固有矛盾。康德的人性既有向善的原初禀赋也有趋恶的倾向,人性的价值旨趣在于去恶向善。

[关键词]康德;人性论;德性

[作者简介]白文君,东南大学人文学院博士生,江苏南京211189

[中图分类号]B516.31 [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4-4434(2007)11-0006-04

伦理学是关乎人与人性的。康德伦理学更是如此,因为他比他的前人更能彰举人的自由与尊严,更能凸显人性。如果说,康德哲学是以思考人为核心和目的的话,如康德在《逻辑学讲义》中提到的四个问题(我能认识什么?我应当做什么?我可以期待什么?人是什么?),那么,康德的伦理学就试图回答第二问题。然而这个问题却是与人性论密切相关的,忽视了人性论的研究,不仅不能理解“我应当做什么”这一问题所触及的理论内涵和意义,同样也无法深刻理解伦理学。而目前国内对康德人性思想的研究存在着两个值得关注的问题:一是对康德的人性思想作了中国式的理解,仅仅集中在人性是善还是恶的讨论。其实西方对人性的理解是多维度的,不仅仅局限在善恶问题上。二是仅仅从人与动物对比的维度理解康德的人性思想。其实康德是在人与兽、人与神的双重维度中来理解人和人性的。这些问题不可避免地影响对康德人性思想的正确理解,从而影响对康德整体的伦理思想的完整的把握。正是基于此,本文试图从三个方面去梳理、挖掘康德的人性思想,以期有利于对康德伦理思想的正确而全面的把握。

一、兽性与神性之间:人性的定位

西方文化传统源于两希文明。古希腊文化倾向于把人的理性作为人的本性,认识到理性与感性、灵与肉的冲突是人性的一个内在的属性。这实际上从人与动物的比较中来审视人。作为希伯莱文明的最重要的体现的基督教则强调要在神与人的关系中来审视和界定人。所以西方文化倾向于在人与兽、人与神的双重关系中来界定和解释人,前者体现出人的优越,后者体现了人的有限性。成长在西方文化传统中的康德难免不受其影响。只不过在康德审视人的视野中,上帝不再是人格性或具有位格性的神,而是一种形而上的、抽象意义上的存在,是哲学家思想中的为了道德目的所作的一种设定,仅仅充当道德的守护神的角色。康德把人置于兽与神之间,并从人与兽、人与神的双重关系维度去界定人及人性,这不仅可以全面地、整体地认识人性,而且也为其伦理学确定了基调:存在于兽与神之间的人在道德上的整体旨趣就是克服或逃离兽性,趋向神性。这在康德的至善论思想中得到最充分的体现。

就人与动物相比较而言,人具有的理性和自由意志将二者区别开来,且这种区别是先验的和确定的,从这种意义上而言,人与动物之间存在着不可逾越的鸿沟,但从道德意义上而言,这种区别则不是先验的。虽然动物不可能具有道德而成为人,但人有可能缺乏德性而沦为动物。因为在康德看来,人若没有德性,则与动物无异;而人具有感性本性倾向于使人的意志听命于感性偏好和本能冲动,而不是道德法则,因而导致人的无德性。人若与动物一样行为,就会丧失了成为人的自由和自主,也丧失人格的尊严。这是康德所无法容忍的,所以康德在《实践理性批判》有关道德动机那一章中反复申言道德动机的纯洁性,强调道德动机不能来自感性冲动和主观偏好的驱使,只能出自对道德法则的敬重;在《道德形而上学》中则强调“德性的首要要求就是对自己本身的控制”。这显然是指控制意志不受感性的支配,而让其受道德法则的规定。从这里可以看出康德的良苦用心。

就人与神相比较而言,人是有限的。在康德看来,这种有限性表现为人不为纯粹的理性存在者,即人除了是理性的存在者之外,还是感性的存在者,从而使得人对道德法则的遵守具有偶然性。人的这种有限性,显然是与纯粹的理性存在者——神相比较而言的。虽然康德并不很明显地处处将人与神对照,但在对人及人性的界定中,神作为隐性的参照一直存在于康德的潜意识中。这种比照,不是以神来取代的人的中心位置,也不是以神来贬低人,而是把神作为一种超越性的坐标来界定人的地位,限定人的行为和能力的界限。人之为人,而不是为兽或神,不仅在于拥有属人的特性,同时也在于人只能做属于人权限之内的事。把人降低至兽类或把人拔高至神都是一种不应当,前者是自我作贱,后者是自大与狂妄。康德既反对人如兽类一样行为,即听从感官欲望和本能冲动而行为,也反对人在道德上的自大与狂妄。这种自大和狂妄的观点认为,人能够拥有纯粹的意志,能够完全摆脱感性的影响,因而人的意志所动均与道德法则一致,出于义务的行为也是人喜好的行为。康德认为,人不可能拥有纯粹意志,也不可能达到与道德法则如此之高的一致性,人作为受造物,因而就他为了对自己的状况完全心满意足所要求的东西而言,他总是有所依赖的,所以他永远不能完全摆脱欲望和爱好,也不会自发地与具有完全不同的来源的道德法则相符合。对道德法则的遵守,不是建立在心甘情愿的服从上,而是建立在一定道德的强迫之上;不是建立在对道德法则的单纯的爱上,而是建立在对道德法则的敬重之上。这种自大和狂妄是人的一种僭越,是人妄图成为神,在康德看来“是对人类的实践的纯粹理性所建立的界限的跨越”。

所以成为人有两种维度:面向兽成为人和面向神成为人,人性也存在于兽性与神性之间。兽与神是成为人的两个坐标和价值参照。兽是成人的起点和价值的反向参照,也是成人所必须要超越的,兽性也是人性所要克服和逃离的。但人的感性本性使人有堕落至兽的内在惯性,所以,面向兽成为人的首先要做的就是克服这种内在惯性,摆脱感性对意志的控制,让理性成为意志的支配者。这是成人的起点,也是伦理道德的起点。面向神成为人,就是在与神的比照中,认识到人的不完善和缺陷,不断地向神靠近,使人性趋向神性,同时也要防止人成为神的企图。这两种维度在方向上是同一的,逃离兽性的过程就是趋向神性的过程。兽与神是成人的两个“临界点”,人不可能完全等同于兽,也不可能完全成为神,所以应该防止人成为兽,也要防止人成为神。如果人是兽,伦理道德对人是不可能的;如果人是神,伦理道德对人是不必要的。正是人处在神与兽之间,伦理道德才对人既是可能具有必要。从某种意义上说,伦理道德存在于人与兽、人与神的二维张力之中。这种张力主要表现为:人有堕落成兽的内在惯性,但人不可能完全是兽;人有提升至神的企图,但人永远不能成为神。伦理或道德的人就是处在不断地从远离兽性但又不能完全脱离兽性,趋向神性但又永远不能达到神性的过程中,人的伦理或道德就是去揭示人在这一过程中的真实境遇和矛盾状态。

二、理性与感性的对抗:人性的内在矛盾

康德的人性观点显然受到古典人性观的影响,这种人性观主要是从人的理性能力的独特性去理解人,甚或把理性视为人性的根基性的存在。但康德的人性观又不完全类同于古典人性观,因为康德把理性视为人的本性存在时,也把感性视为人的本性存在。当康德把理性和感性共同纳入人性之中时,也把矛盾和冲突也纳人人性之中,并且这种矛盾和冲突对人而言是永恒的,或者说,只要作为人,人性的理性与感性的对抗就会存在。康德把人界定为“有限的理性存在者”就说明了这一点。人只拥有有限的理性而不是完全的、纯粹的理性,是因为人也拥有感性,而真正是纯粹的理性存在者是不具有感性的,这只能是神或上帝。既然理性和感性共同构筑了人性,那么,任何把人性单独地视为理性或者感性的做法都是片面的。对康德来说,感性本性是人性“自然性”的部分,是人存在的物质根基,提供了人生存的多样形态。它直接表现为人的七情六欲和各种本能的冲动。人的感性本性在社会生活中会导致盲目、混乱甚至破坏,所以它必须被超越和被克制。而人的理性本性为人超越和克制感性本性的影响提供了可能。康德把人的理性本性看成是人性中本质的存在,也是人与动物区别的关键点,因为它体现了人所特有的自由、自主和自立。这体现了康德对理性的偏爱和确信。这种偏爱和确信进一步表现在康德把人性的提升和德性的完善都看作是理性对感性的克制和胜利。这也可以部分地解释为什么说康德是理性主义者而不是感性主义者。

康德在其著作中很少直接论及人性,而是通过德性来论人性。在康德看来,德性是人性最直接也是最重要的体现,人获取德性的过程也就是人性得以塑造和挺立的过程。在康德伦理学中,人之为人而不是动物,在于人是自由自主和独立的,但人性的脆弱和人心的恶劣,易使人屈从于被奴役的、依附的、动物般的状态。也就是说,在人身上存在着使人降低至兽类的内在惯性。康德力倡德性,是因为在他看来,德性能够确证人的自由,提升人的自主性和独立性,把人从一种动物般的状态中解放出来,使人真正成为人。而这种动物般的状态,在伦理学上就是人的意志服从感性原则,人依感性好动和本能冲动而行为的状态。所以康德认为德性的生活是意志服从道德法则的生活,德性的首要任务就是要使理性伏制感性并取得胜利。既然人的理性与感性处在矛盾和对抗之中,且康德又把伦理置于这种矛盾和对抗之上,那么,伦理意义上的人就是一个矛盾体,时刻处在理性与感性的对抗之中。这是人的真实处境。任何把人的本性置于理性或者感性之上的努力都是对这种真实处境的背离。人去获取德性也不是对人自身中的矛盾对抗的消解,而是为这种对抗确立一种秩序,即理性驾御和统领感性,而不是对感性的剔除。人的道德境界越高,则意味着人的理性越能够驾御和统领感性,人离被奴役的、依附的、动物般的状态越远,但无论人的道德境界多高,理性与感性的矛盾对抗依然存在,且这种矛盾对抗在人(伦理)的范围内是无法消除的。人时刻处于这种矛盾对抗之中,这是人的内在命运。

然而,由于对矛盾的偏见,康德不满意这种矛盾的存在,而是力图消解这种矛盾和对抗。在至善论中,康德构筑了一个无矛盾的至善境界,在这境界中,人的理性本性的追求(德性)与感性本性的追求(幸福)协调一致,因为至善就是人依照德性配享幸福。然而,具有不同来源的德性和幸福的这种类似因果式的关联是人力所不能促成的。因为经验显示二者不仅不具有这种关联,而且处在矛盾对抗中,理性通过推理也无法获得这种关联。所以康德不得不预设上帝存在和灵魂不朽作为至善可能的条件。因此,理性与感性的无矛盾不是在伦理的范围内而是在宗教的范围内实现;不是依靠人力所能为,而是依靠超人力的上帝的“关照”。而这恰恰说明了人性中的理性本性与感性本性的矛盾对抗是人力所无法剔除的。作为最能体现人性的德性是建立在理性对感性的克制及胜利的基础之上的,这意味着在人通往德性的进程中就充满了人性中两中不同的本性相互对抗和矛盾;至善是一种理想,也是人性完善(最高的德性与幸福的最大总体的完美结合)和德性提升的总体目标,然而这一目标的彼岸性对于身处此岸的且是有限的人来说,通达这一目标之途是漫漫无止境且充满矛盾对抗之旅。对于现世的人说,重要的不是要去达到这一目标,去享受那种无矛盾对抗的祥和世界,而是在不断地朝这一目标迈进的进程中使我们的德性不断得到提升,我们的人性不断得以完善。这是康德的至善论在神学的外衣下给予那些不信神的人的最深刻的启示。

三、去恶向善:人性的价值旨趣

康德对人性没有基督教因认识到人有不可避免的原罪而导致悲观主义,也没有部分启蒙思想家只看到人性善的一面而具有的乐观主义,康德介于二者之间,既承认人具有“根本恶”,又承认人具有去恶向善的可能。他似乎看到了性善论和性恶论的片面性及带来的理论困境,且有意避免之,并将二者纳入到他的人性论中。所以,对康德的人性论来说,笼统地说性善或性恶是不适合的。

康德的人性有善的一面,即他认为人的本性中生而具有向善的原初禀赋。按照康德的自由理论,任何能够在伦理上称得善或恶的,均是由人的自由意志而可能。这种向善的禀赋生而具有,因而它仅仅是自然之善,而非伦理之善。这种原初禀赋有三:人的动物性禀赋,人性禀赋,人格性禀赋。前两种禀赋易于嫁接各种恶习,第三种禀赋是“一种易于接受对道德法则的敬重,把道德法则当作任性的自身充分的动机的素质”。在这种禀赋之上绝对不能嫁接任何恶习,是纯善无恶的。这三种禀赋作为人的规定性的要素是不可剔除的。它们之所以是(消极的)善的,是因为它们与道德法则之间没有冲突,而且它们还促使人遵守道德法则。所以,康德的“性善”是对人性中部分自然资质的静观的描述,它们不具有伦理性,仅仅是伦理的前提。

康德也认为人性具有根本恶,即人的本性中趋恶的倾向。在论述人的本性中向善的原初禀赋之后,康德紧接着论述人性中趋恶的倾向。并在“禀赋”和“倾向”之间作出区分,认为倾向“虽然也可能是与生具有的,但却不可以想象为与生具有的,而是也能够被设想为赢得的(如果它是善的),或者由人自己招致的(如果它是恶的)”。一种更直观的理解就是,倾向虽有可能是生而具有的,但必须因人的自由行为而可能。这样康德把倾向转变成一个获得性的概念。之后,康德论述了趋恶倾向的三个层次:即人性的脆弱,人心的不纯正和人心的恶劣。这三个层次一个比一个败坏,但康德不愿意认为人性的败坏,或者存在一种败坏的理性,因为这样会使人的去恶为善成为一个无法解决的问题。这种趋恶的倾向虽然与人的本性交织在一起,并且适用一切人类,但它并不是一种现实的恶,而是一种可能的恶,或者说,这种趋恶的倾向是人作恶的主观根据。“人天生是恶的”无非

是说,人人具有作恶的主观根据和作恶的可能,但并不意味着人人现实地是恶人。人是善是恶,必须是通过人的自由行为而实现。这就为具有根本恶的人去恶向善提供了契机。

这样康德就把性善论与性恶论纳入他的人性中,从而避免了执其一端带来的理论困境。这种综合并不意味着康德对人性缺乏明确的价值判断。相反,康德对人性的明确的价值判断不是表现在静止的直观中,而是存在人性的动态的运动中。康德认为,人性最初处在自然的善,因为人本性中具有趋恶的倾向,经过人自由行为而堕落成恶,然后在理性力量的催促下,在恶的基础上重新向善。康德通过人性的这种由自然之善—伦理之恶—伦理之善的运动演绎了他的人性完善论和道德进步观。进步是启蒙运动的价值理念,作为启蒙之子的康德自然笃信道德进步。进步也是理性的逻辑要求。康德的道德进步在形式上类似基督教的关于人的处境和命运的三部曲:伊甸园里受宠、尘世间的堕落和天国中的得救。但在逻辑的推演上康德没有步基督教的后尘。基督教的堕落与救赎皆依赖外力,尤其在救赎上强调无神恩则无救赎。康德则强调自律,无论是善或恶皆因人的自由行为而可能,否则不被称之为伦理的善或恶。基于此,在恶人如何转变成善人,“旧人”如何变“新人”的问题上,尽管其理论前设和逻辑推演必然会导致一种外在的援助,即神恩的出现,但为了与其一贯主张的道德自律相契合,康德最终放弃神恩,诉诸理性的力量,武断地凭借“应该意味着能够”的命题完成其理论上的推演。

康德的道德进步体现了他对理性的确信,以及对人性和人类社会的前景的谨慎的乐观。人是有限的存在,但人也是理性的存在,人通过理性的力量,不断的累积去改变缺陷的自身,一步一步去恶向善。人的向善之途就是不断纯化意志,不断从他律走向自律之旅,尽管其路途漫漫,但毕竟会有一个光明的前景。康德的人性通过自然之善一伦理之恶一伦理之善的运动展示了动态的人性,它比单纯的性善论或性恶论更具有解释力,不仅体现了对人自身应有的确信,而且展示了一个美好的社会蓝图。

四、小结

通过以上三个方面对康德人性思想的论述,可以得出以下几点结论:

1、人性不是一种实在,也不是一种“呈现”,而是一种“生成”,即是人在一步一步地远离兽性趋向神性的过程中不断生成。2、德性是人性的重要的体现。德性立基于人的理性本性和感性本性的张力之上。揭示了人性的内在矛盾和人的真实处境。同时德性是理性对感性的克制和胜利,表现出一种偏好理性的价值规范。3、这种偏好具体体现在人性的去恶向善的价值旨趣上。对康德来说,理性才是人性的本质所在,才是价值之源,伦理之本。道德进步体现的是理性对感性的胜利,人性对兽性的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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