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蜂

2006-05-30 10:48[俄罗斯]鲍·尼古拉耶维奇胡学星
译林 2006年4期
关键词:内尔克隆博士

[俄罗斯]鲍·尼古拉耶维奇 著 胡学星 译

おつ峥评斯基·鲍里斯·尼古拉耶维奇,1931年出生于列宁格勒,战时曾迁移至中亚,直到1944年才回到列宁格勒。1954年从莫斯科高尔基文学院毕业,分配至加里宁的青年报社工作,同年12月入伍,在外贝加尔军区服役。1956年起在《篝火》和《阿芙乐尔》杂志社工作,并曾当选列宁格勒作家组织的书记。1984年12月至今,他一直担任《涅瓦》杂志的主编。

尼科利斯基的第一篇短篇小说发表在《列宁火星报》上,当时他还是一名中学生。自1951年起,他开始在《接班人》杂志上发表作品,而1962年在《青春》杂志上发表的中篇小说《列兵斯莫罗金、中士弗拉先科和我的故事》,则标志着尼科利斯基文学生涯的正式开始。1963年和1964年首次出版了作品集《障碍地带》和《三百天的等待》。由于曾有在外贝加尔服役的经历,尼科利斯基对军旅生活十分熟悉,先后出版了中篇小说集《远方驻军的叙事诗》(1968)和《报告》(1978)。以军旅生活为素材的作品还包括《士兵学校》、《部队手册》、《士兵的开心事》和《列兵巴什马科夫奇遇记》等。此外,他还创作了大量的儿童文学作品,另有探讨现代知识分子道德问题的长篇小说《期待》(1976)、《白气球和黑气球》(1980)、《记忆的方式》(1982)和《死人堆里的复活》(1990)等。

“是特内尔博士吗?哈克斯利教授要和您通话。”

女秘书话音刚落,话筒里就响起了哈克斯利本人的声音。像哈克斯利这样有身份的人,通常在秘书说完后,还要过一会儿才说话,但哈克斯利并没有这样做。哈克斯利是一家大型科研中心的领导,手下几百号人在研究那些被人们称为最费脑筋、最富有想像力的课题。且不说地下设施,仅中心所属的地上建筑就有方圆数公里。这个人物如此显要,使得特内尔全神贯注,把话筒紧紧贴在耳边。特内尔博士也领导着一个完全现代化且颇有知名度的心理诊所,但毕竟规模不大。

“博士,您好!”教授就像是在对自己人讲话,仿佛是在邀请自己的同事去郊游或是到家中便宴。

“教授,您好!”特内尔也尽量地模仿教授的语气。

“博士,我有件私事求您帮忙。可能,最近会有一个叫哈丁的教授去找您。他是我们这里一个很棒的科研人员。非常遗憾的是,最近几个月来,他身体好像有些不适。希望没什么大碍。我们可真不想失去他,所以我亲自向他推荐了您的诊所。”

“谢谢您,教授。非常感谢。”

“博士,我恳求您尽可能地允许哈丁工作,否则,我相信,他将活不了多久。此外,我再说一遍,他最新的想法将对我们极其重要。您懂我的意思了吗?”

“请放心,教授。对我们诊所还没有谁抱怨过呢。”

通话结束了,可好一阵子,特内尔博士还在那儿温情地望着电话机,好像那是一个活人似的……

第二天,哈丁教授来到了博士的诊所。他瘦瘦的样子,已不年轻。那张脸很刚毅,但带着倦容,更确切地说,是身心疲惫。还可以看出,他为自己不得不到这儿来而感到惶恐不安。就像一个人弄不明白,自己怎么会鬼使神差地置身于一个根本不是他想去的地方。不过,病人的这种窘迫和六神无主的表情,特内尔博士已经不止一次见过。

“很,很高兴认识您,”特内尔大声说道,“常听人说起您的工作,现在能见到您,真是有幸……”

他稍作停顿。他总是很重视病人的第一反应,即病人在他诊所里讲的第一句话。

“很遗憾,我却不这么想。”哈丁笑了笑,说道,“说真的,我倒是希望在其他场合与您相见……”

“瞧您说的!”特内尔高声说道,“别夸张!如今,情不自禁夸大病情的人真是太多了。只不过是神经衰弱、过度劳累和精神紧张而已。静养一两个星期,一切都好了。”

哈丁摇了摇头。

“不,”他说,“如果不是这么严重,相信我,我永远也不会到您这儿来。”

“教授,那您到底怎么啦?”已经换成了职业腔,特内尔问道。

“问题就在这里……问题就在这里,”哈丁说着,“如果我能解释自己怎么啦,也就不会觉得如此严重了。”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试着说说,教授。”

“要知道,博士,您小时候可能做过这样的梦:您明明看到一个苹果,甚至就拿在手上,觉得马上就能咬一口,却又咬不到,不能尝到那滋味,您会为此痛苦,苦于弄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因为苹果就在那里……”

“那当然,”博士微笑着说,“小时候谁没做过这种梦……”

“那现在我身上却发生了一件这样的真事。我的思想在迷失。您知道吗?博士,我已经触摸到它了,感觉到了它的存在,可突然又不见了,我捉不到它……”

特内尔博士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仍很严肃。

“硬化,”他想,“老年人常见的硬化病。还有,不愿承认自己得的是一种常见病,即大家都会得的那种病。我的病应该很罕见才是。”

这种情况他也不止一次碰到过。不管多么奇怪,但有人甚至会以得了重病而自豪,假使那病绝无仅有,只他一个人患有那种病才好呢。

“我觉得,您没明白我的意思。”哈丁很忧郁地说,“您知道,以前也有过这种事,我突然忘掉了什么,不能一下子抓住某个想法,但现在完全是另一回事。这种状态……不,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说清楚……”

“毫不奇怪,大脑不断老化的过程总是很折磨人,让人受不了,尤其对于大学者┟恰…”博士这样想着,而嘴里却大声说道:

“还有一个问题,教授。最近一段时间,您有没有不顺心的事,感到很烦恼?”

哈丁耸了耸肩。

“或许,和某个同事有过冲突?和领导?”

“可冲突和争吵,什么时候没有!”哈丁说,“所以真不知道,该跟您说什么……莫┓恰…”

博士期待着。

“莫非……前不久,我和哈克斯利教授大吵了一架。因为就一个问题,我们的分歧非常大。我担心,我们的一些研究成果会用于害人。于是我就发了一通火……不过,在科研活动中这不算什么,博士,这您是知道┑摹…”

“您还和哈克斯利教授保持着以前那样好的关系吗?”特内尔急切地问道,“您对他没有敌对情绪吗?”

“看您说到哪里去了!”哈丁说道,“还是正常的工作关系。”

“我为您如此健全地看事而感到高兴,”博士说道,“这再次证明,您的病并没那么严重。安静、完全隔离、有规律的饮食、散步再加上化疗——现在这个领域发生了真正的奇迹,这您当然听说过,我确信,您可以重返自己的工作岗位……”

他打住了话头。哈丁的眼神让他警醒:当孩子们明白了大人是在骗自己时,就是这种眼神。

过了一个星期,又过了一个星期,一个月过去了,有违特内尔博士曾作出的保证,病人并没有好转。

哈丁独处一室。与其说那是心理诊所的病房,倒不如说更像高级宾馆的客房。是的,通常病房的门都从外面锁着,但教授好像未曾察觉。

他时而在房间里踱步,时而急匆匆地坐到桌前,在从记事本上撕下的纸张上写下什么。心急火燎地在纸上画一些符号,记一些数据,有时前后不连贯,痉挛的手写下一两个字,复又划掉,扔下笔,带着痛苦的无助,凝视着刚刚记下的东西。站起身来,重又在房间里走来走去。随后,又趴到桌前。一天到晚就这样翻来覆去。

有时,他在深夜醒来,打开灯,去看记事本。一切又重演一遍。

他的脸色日渐憔悴,现在,痛苦的神情好像已永久地凝固在了那双眼睛里。

尽管特内尔博士向他保证,一切正朝最好的方向发展,但这没用。就连博士本人也清楚,自己在撒谎。他还试图让自己相信,这是危险期,险情一过,病人就会好转,但时间在流逝,而哈丁的病情每况愈下……

哈克斯利领导下的科研中心非常庞大,如果每天到所有的实验室和科室巡查一遍的话,那么他就没有时间来干别的事了。因此,他通常选定某个科室,在一段时间里只去那里查看。

最近,哈克斯利教授经常去四号大楼。在大楼的楼顶上,耸立着一些精密天线,楼内安置着一套代码为“姬蜂”的电子设备。这个名字是其发明者克隆菲里特教授起的,当时这套设备还只是在他的想像中,但自那时起就有了这个名字。

哈克斯利教授久久地细心观察着,身穿白大褂的操作员正悄无声息地忙碌着,那些指示灯忽闪个不停,各种仪表的指针在不停地颤动……

每当这种时刻,他总是默默不语,若有所思。

白天,哈丁教授可以到海边散步。

他一边走着,一边思忖着自己的一生,忘了身后还有两个服务生,即两个医务人员,形影不离地跟着他。

如果以他在大学时的眼光来看,他现在做成的这一切,已经是荣誉和成就的顶峰。他当时不会奢望什么,也不敢奢望。而现在,回过头来看,他知道自己所做的是多么微不足道。他完成的那些工作还谈不上什么长远意义,只是暂时的、临时性的。但有时他觉得自己还有能力,一定能干出一番意义不可估量的事业。

他有能力。他感觉到了。

在清醒的时候,站在海边,他会重新确信自己的能力。他急切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回到自己的禁闭室,回到自己的病室——他很少关心,这里到底是怎么叫的。那些折磨便重又开始。

有时,他会产生幻觉,觉得他已经触摸到并抓住了那个想法,只是技巧不够,词汇不够,因而无法表述出来。未必还会有什么比这种无能为力更让人痛苦……

以前他总喜欢站着工作——他突然想起这个,就让人给他搬来了一张特制的工作台。

这也没用。

于是,他一连几个钟头坐在桌边,守着一页白纸,害怕错过思绪变得清晰且他有力量将它表述出来的那个时刻。

后来,他感觉疲惫、空虚,护士会悄无声息地走来,给他打一针,让他入睡。

睡着的时候,他时而梦见还是个大学生的时候,几乎还是个毛孩子,时而梦见第一次作为年轻教授而走进教室的时候……

哈克斯利教授办公室里的红灯亮了——这是“姬蜂”在呼叫他。教授拨弄了一下转换开关。只有在出现特别重大、特别紧急的情况时,工作人员才可以直接和他联系。

“喂,”他低声说道。

一个很慌乱的声音在说:

“两个小时之前,7号目标消失。”

哈克斯利教授放下电话,默然地仰靠到椅背上。

他轻轻地晃着椅子,等待着什么。

当女秘书出现在办公室门口时,他并不奇怪。

“对不起,教授,可特内尔博士要和您通话。”

“好,好,”哈克斯利回答,“接进来。”

特内尔博士不说话,话筒里只听见他的喘气声。过了几秒钟,他才说道:

“教授,两个小时前哈丁死了。我真没想到……”

未等他说完,哈克斯利便打断了他的话。

“我希望,您已经尽了全力?”他冷冷地说。

“当然!”特内尔博士喊了起来,“我们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我仍相信……”

他还在继续说着什么,很着急,声音很大,可是哈克斯利教授已不在听了。

第二天,哈克斯利教授把克隆菲里特叫到办公室。

“克隆菲里特,请坐,”他说,“您知道哈丁教授死了吗?”

“知道,”克隆菲里特说道,“知道。的确,最近我没碰到过他。据说,他病得很重?”

“是的。正是因此我们才需要抓紧。现在可以总结一下了。您的‘姬蜂这一次干得不错。数据处理尚未完成,但现在已经可以说,我们获得了意义非同小可的资料。”

“哈丁的想法总是很有创见,”克隆菲里特说道。

“是的。只要他本人不那么固执……”哈克斯利叹了口气,“那样的话,我想,我们就用不着求助于‘姬蜂的服务啦。克隆菲里特,顺便……我早就想问您,为什么给自己的心血结晶起这么个奇怪的名字?”

“啊……这个嘛……”克隆菲里特笑了起来,“说来话长。您知道,教授,童年时的印象经常是最深刻的。是这样,小时候,我在一本通俗小册子上读到一种昆虫——姬蜂。雌性姬蜂将卵产进毛虫的体内。毛虫还未有任何感觉,但它的命运却已注定了。寄生的幼虫在长大,吮吸着毛虫的体液,毛虫便死掉了。这个故事当时使我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几乎是病态的印象。而制造一种寄生脑,可以截获别人的脉冲,这种想法则是很久以后的┦隆…但它们毕竟有联系,那种童年时的、很久以前突发的恐惧感和这种想法有联┫怠…”

他停了一下,好像要等哈克斯利说点什么,但主任一言不发。

“教授,您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吗?最可笑的是,正是在哈丁的课堂上我首次有了这个念头,那时我还是一个大学生。您该记得,‘师法自然!这一直是他最喜欢的观点。他喋喋不休地重复这句话。而寄生脑……这个想法如此简单,以至于当初我觉得不可能实现。后来……其实,后来怎样,这您是知道的。建造一套设备,它能捕捉并加强最微弱的脉冲,这已不是什么复杂的事了。最复杂的是学会怎样校准目标,这还有待时日……”

“还有一个问题,克隆菲里特,”哈克斯利说道,“现在您在研究什么?我好像很久没听说您在干什么啦。”

“这是秘密,教授,”克隆菲里特笑了笑,“这是秘密。”

“甚至对我?”哈克斯利开玩笑似的用指头威胁他,“对我您可不该有什么秘密。”

“我可是个讲迷信的人,教授,”克隆菲里特也同样开玩笑地说。“说正经的,任何想法只有在未公开前,才能占据我的心灵。只要一说出来,我就再也不会觉得那是自己的┝恕…”

“我懂您的意思,克隆菲里特,”哈克斯利教授说道,“我非常明白您的意思。”

过了数日,特内尔博士办公室里的电话铃响了起来。

“是特内尔博士吗?哈克斯利教授要和您通话。”

“日安,博士。”

“日安,教授。”

“非常难过,博士,但我又得求您帮忙。情况和哈丁的病非常相似。我担心,最近我们另一个工作人员要去找您。起初,我想给他推荐另一家诊所,但转而一想,对再研究一个相似的病历,您可能会感兴趣并且对您也有好处……我想,博士,您的新病人无须知道,哈丁正是死在您的诊所里。是不是?”

“是的,教授,您说得很对。这我们会注意的。”

“我相信,这一次,会有个圆满的结果。”

“谢谢您,教授。能告诉我病人的姓名吗?”

“克隆菲里特教授,”哈克斯利说道,“请记下:克隆菲里特教授。”

(胡学星,山东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邮政编码:250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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