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安德烈·马卡洛夫 著 李宝玲 译
安德烈·马卡洛夫,俄罗斯作家协会会员。1962年生于华沙,1983年毕业于列宁格勒北极学校,2001年荣获普拉东诺夫“智慧的心”国际文学奖。著有《猪油》、《瑰色鸟群,白色城市》、《永别了,大尉》和《审问》等短篇小说。
“冰裂开了,先生们!”
一个渔夫扔下钓竿,看着渐渐远去的对岸和愈来愈宽的深色水面,直身惊呼。
“冰裂开了!……”
五个渔夫一下子扔掉渔具,边跑边嚷:“冰裂开了,冰裂开了,我们会被淹死的。”
只有看起来最呆的第六个渔夫还守在冰窟窿旁边,继续钓着自己的鲱鱼。
渔夫们围成一团。
“不要惊慌乱了阵脚,” 穿着旧军袄,体格敦实的老兵语调冷静。“你和你,”他手指一指,“站到边上。你把滑雪板拆开,到中央点火发信号。其他人一齐喊‘救命。这儿离岸上的村庄约三公里。”
渔夫们四散忙去。又是诅咒火堆,又是大喊大叫。
只有呆渔夫还在钓鱼,他不高兴地说:
“你们喊什么?!我这儿鱼正咬钩呢。”
二十来分钟过去了,喊救命的喊得喉咙都破了,守在冰块边上的也惊叫着跑来,那儿的冰也裂开了。火堆融化了坚冰,沉入水里。
“直升机,直升机…… ”几个渔夫互相安慰。“直升机一定会来!一定会。我们要上新闻了。天黑前直升机一定会来的。”
离岸愈来愈远了。左边是破碎的浮冰,前方是茫茫的海水,右边百米开外是个小岛,上面只有一棵白桦和几簇灌木。
渔夫们愁眉苦脸地在冰面上兜着小圈儿,互相安慰:很快,会有人来的,不远,来救我们。
“想当年我们师还被重重包围过呢。”老兵斗志昂扬。
只有呆渔夫还坐在冰窟窿边,继续钓鱼。
过了个把钟头,一个黑点从对岸靠了过来。
“船,船……”渔夫们激动起来。
黑点越来越近,越来越大,的确是艘船。船上站着个穿兔皮短袄,戴护耳帽,手撑长竿的农夫。已经可以看清,船上满载着兔子,一对对长耳朵拥挤着,离他们最近的兔子嘴里还啃着根胡萝卜。
“马宰!马宰老爷子!”渔夫们大声喊着。
船上的农夫停下来,搭着手看看浮冰,又看看小岛。
渔夫们开始收拾渔具,争吵着要先上船。只有呆渔夫还在继续拉鱼钩。
老农夫却突然把船靠在小岛边,伸手在灌木里抓了只兔子。随后调转船头,向岸边划回去。
小船越来越远,只剩穿短袄的退伍兵还在冲着他喊:“马宰同志,回来!请向村委会汇报,我们需要救援!”
风从左首吹来,浮冰、渔夫们离岸越来越远了。刚刚还耸着两座冰丘的庞大浮冰,在远离岸边的此刻也真切地开始融化了。浪尖拍打着浮冰,边缘的积雪变得灰暗,支离松散。
也不能说渔夫们被完全孤立了。有那么两架飞机划过高空;还有 “雅马哈”摩托艇傲慢地飞驰而过,载着身背皮包的“俄罗斯新贵”,艇后水浪翻起,拍得浮冰噼里啪啦直响,又碎下去几块了。一个渔夫嘟囔着:“哎哟,肚子痛死了。”拖着箱子躲到冰山后去了。
渔夫们愁闷地坐在自己的箱子上。有人开始抽烟,有人茫然地望着遥远的岸边,一个渔夫甚至试图用打火机烤生鱼。只有呆渔夫还在钓鱼。
躲到冰山后的渔夫笑了:有根原木从冰丘里露出来了。在箱子、衣兜里翻了一阵,他找到了个修指甲的小锉刀,看看原木,叹口气锯了起来。冻过的原木一点都不结实,很容易就锯断了。
风吹着浮冰,驱散了乌云。太阳出来了,很快热了起来。渔夫们变得焦躁不安。
“太阳!太阳!我们的冰会晒化的!”
积雪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很是刺眼。退伍老兵站到自己的箱子上,久久地望着远方连成一体的水天,不远处的浮冰和已经遥不可及的陆地。
“有动静。是船!”他突然喊道。
“船!船!”渔夫们跟着喊叫起来。“我们要得救了!”
果然,两艘汽艇正急速向冰块驶来。
渔夫们一窝蜂地跑到浮冰一边。浮冰顿时吱呀作响,裂缝蜿蜒。他们又推搡着往回跑。只有呆渔夫还呆在原处拉鱼钩。
渔夫们挤在浮冰的中央。这里也开始发出破裂声了。
“不许动!”老退伍兵命令道。“听我的命令!向左转!向右转!”
没人明白。
“糊涂蛋!”老头生气了。“你和你到那边。你到这里。你立刻滚到冰丘后面!”
他驱散了渔夫,冰块稳定了下来。
汽艇飞驰而来,停在冰块前。艇里备有长竿钩、木板和几盘绳索。
渔夫们又开始躁动起来。
“同志们……同志们……怎么不赶快救我们啊?!”渔夫们乱哄哄地质问。
“呵,这年头儿,”艇上的人说,“同志们都是苏联的事了。先生们每人掏10美金吧。”
受命滚到冰丘后的渔夫发现了被锯断的原木。
“要逃走么?混球!”
叫嚷肚子痛的渔夫把锉刀藏到背后,手忙脚乱地摇起头来。
“想抛弃同志们?想背叛?自己人背叛自己人?”
他把叫嚷肚子痛的渔夫逼到冰丘边儿。
“你看看,该死的,还剩几个人了……”
叫嚷肚子痛的渔夫刚从冰丘后探头张望,他就立刻把原木推进水里,跳上去躺在上面,拼命地划离了浮冰。他双手用力划动着,像鱼雷一样向前直冲,身后水花泛起。
原木的主人气恼地跳了起来,一下子又把脚下的冰踹透了,半截身子陷进水里。他好不容易才挣脱上来,找其他人去了。
那儿正在讨价还价。一艘汽艇停了下来,另一艘还像鲸鱼一样兜来兜去,激起的水浪不动声色地冲击着浮冰。
“你们没有良心!”渔夫们指责农夫们。
“良心倒是有,就是没有钱!”农夫们不以为然。
一个穿芬兰式厚上衣的渔夫把手伸到口袋里。他摸到一卷厚厚的钞票,费力地想从中抽出一张。
“有!有一张!”他抽出手喊道。“恰好一直没花掉。”
临近的汽艇上伸出木板。农夫们手握长竿钩站着,准备赶开那些想趁机上汽艇的渔夫。
“撑住啊!同志们!”穿芬兰式上衣的渔夫又喊了些什么,从渐渐远去的汽艇上朝他们挥别。
浮冰离岸越来越远了。周围已经没有其他浮冰,远方的海岸变成刚刚能分辨出来的一条细线。浪花在边缘翻滚,浮冰像棉被一样摇来晃去。
剩下的几个渔夫拿着渔网在冰面上走来走去。从旁边看像在捉蝴蝶一样。
“咱们应该游到航道上,那儿该有轮┐……以前我们吃鱼,现在鱼要吃我┟恰…乱跑什么,这种鱼可是美食家。”渔夫们愁眉苦脸,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
只有呆渔夫,他钓的鱼已经堆满了身旁的积雪,还弯腰坐在冰窟窿旁。他的钓竿很短,从一旁看来,像是在冰窟窿上挥手,和鱼儿告别或是问好。
航道出现了,却没有轮船,只有生锈的圆形航标。两个冒险家抛下渔夫同志们,坐在碎冰块上向航标划去。他们骑到航标上,一下子就把地方占满了。
“我们会把你们的事儿告诉所有人。”他俩手脚抱住航标,喊道。“说你们怎样坚持下来的。”
“恶棍!”退伍老兵破口大骂:“偷跑!”
浮冰载着最后两个渔夫继续向大海远处漂移。
浮冰在航道上摇晃得厉害。退伍老兵沉痛地看着还在沉迷于一条接一条钓鱼的呆渔夫,决定跟他说些友好的话。
“冰上允许抽烟。但不准扔烟头!”
又过了几个小时,才出现了第一艘轮船。是艘白色的游艇,甲板上回荡着喧闹的音乐。兴高采烈的人群,身着礼服、晚装,手握酒杯,蜂拥到船舷边,观看这两个渔夫。
“救救我们!”老兵发愁地喊着,挥舞着手臂。
甲板上有人挥手回应。高亢的音乐声淹没了一切。
“哎,尾巴、鱼鳞,什么都抓不着……”歌声震耳欲聋。
最后从船长舰桥上传来扩音器的声音:
“瞧你们那样,极地佬!”
“我们不是极地佬!我们是被浮冰带到这儿的!”老兵纠正道。
“祝你们漂流成功。帕帕宁船勇士们!”
船长舰桥上传来祝愿声。一声长笛响过,轮船擦身而去。
螺旋桨激起湍急的水柱,冲击着浮冰,要把它粉碎。浮冰绝望地摇晃着,发出噼里啪啦的破裂声。水面终于平静下来后,浮冰变得很小,长宽不过两三米,中间还有个冰窟窿。
退伍兵扯下帽子上的旧帽徽,双脚暴怒地跺个不停。他叫骂着,对着渐渐远去的轮船做着不雅的手势。
手势被看到了。轮船停下来掉头回来了。
退伍兵立刻平静了下来,他捡起帽子,抖一抖,又戴上了。
轮船正对着浮冰停了下来。白色的大号扩音器里咳嗽了一声,问道:
“极地勘察员同志,你们谁会拉手风琴?”
“我!我!”退伍兵绝望地号叫。“我在部队里是俱乐部主任,会拉手风琴,还会用‘乌克兰。”
“什么‘乌克兰?”甲板上的人怀疑地问道。
“电影放映机,要是你们想看电影就用上了。手风琴。国歌,队列歌曲。《穆尔卡》。我还会跳舞。”
“你看!刚才也有两个人说会拉手风琴,也说什么都会。结果只会跳脱衣舞。你考虑一下,我们是水路旅游。巴加梅岛——卡纳雷岛——索洛夫基岛。要三个月呢。”高高的舰桥上传来模模糊糊的吓唬声。
“考虑好了!”退伍兵不屈不挠。“谁怕去索洛夫基岛呢,只要你们带上我!”
轮船放下了搭板。老兵犹豫了片刻,看了一眼最后的呆渔夫。然后夸张地脱下短袄,抹抹眼泪,头也不回,猴子一样灵活地爬上了船舷。
轮船立刻启航。甲板上传来手风琴的试琴声,琴声越来越铿锵悠扬起来。
呆渔夫只是摇了摇脑袋,看了看脚边大大的鱼堆和远去的游轮。
“汽艇、摩托艇、轮船,都是废物,把鱼儿都吓跑了。”
他又坐了一会儿,数了数鱼,把钓具装入麻袋。然后打开箱子,取出一团黑色的橡皮圈。他跪下来,嘴凑到气门上,吹得脸通红。橡皮圈开始膨胀,现出黑色的圆形船舷,变成一艘橡皮船。船很小,盛不下装鱼的袋子,他只好拴着它拖在后面。
呆渔夫勉强穿上瘦小的皮袄,钻进橡皮船,向岸边划去。他嘴里嘟哝着,缓缓地划动小小的折叠桨。
“不管怎么说,今天钓的还真不少。”隐隐地传来他的自言自语。
(李宝玲:解放军外国语学院2003级俄语语言文学专业研究生,邮政编码:471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