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 克
蒙古高原上已经春暖花开了吧。
在中国版图上,长城东西蜿蜒着,将南边的农耕区与北边的游牧区划分开来,成为一道气候与文明的界标。想起一本名叫《狼图腾》的书。在这本极具原创性的书中,作者借草原牧民之口,将汉人比喻成羊,将牧民比喻成狼,进而将它扩大为游牧民族与农耕民族的象征,将人类文明处境简化为一种非此即彼的极端两难状态,不是做吃羊的狼,就是做被狼吃的羊,除此以外好像没有其他选择。
这让人感到困惑:难道我们只有选择要么做狼,要么做羊吗?当然不是。在狼与羊之外,中国人早就有自己的图腾,这就是龙。
人们可能会说,与狼和羊相比,龙不是子虚乌有的东西吗?
尽管中国各个历史时期都有龙的造型在流行,但是,在自然界确实无法找到龙的真实原型,而中国人也确实不知道龙究竟是什么。孔夫子应该算是古代的大学问家了,他曾经对弟子说:我知道,天上有飞鸟,可以用弓箭来射到,水中有游鱼,可以用丝线来钓到,地上有走兽,可以用网罗来捕捉到。至于龙,我就不知道了。
不知道龙是什么,却不妨碍中国人千百年来都在画龙写龙塑龙雕龙。后汉学者王符曾经这样描述龙:头像骆驼,角像鹿,眼像兔子,耳朵像牛,颈项像蛇,腹部像蛤蜊,鳞像鲤鱼,爪像鹰,掌像虎。这一造型,到宋元明清就固定下来,成为今天人们在北京故宫看到的龙的经典形象。
实际上,龙并不神秘,它不过是大一统的象征而已。
龙首先是动物的大一统图腾。龙的造型,既有飞禽,又有游鱼,还有走兽,象征性地囊括了天空、陆地和海洋的全部动物,可以算得上是动物大全了。
如果按照现代专家学者的考证,龙不仅仅是动物的图腾,还含有松柏这类植物图腾的因素,那么,龙就成为了一切生物的图腾;如果龙还包含有云虹闪电这类气象与物候的象征因素,那么,龙就成为了生命世界的一个整体象征,是地球生态圈的大一统式的图腾。
但正是这有几分狰狞因而显得威严、不可侵犯的想像的图腾,投射出了中国人追求生命秩序、追求共生、追求大一统的深度心理意识。它远比那些单一的真实的动物图腾,比如狼或羊或鹰之类,要博大得多,复杂得多,深沉得多。
我们再回头来看《狼图腾》作者的一个主要观点。作者认为,以狼代表的游牧民族是进取的、先进的,而以羊代表的农耕民族是保守的、落后的,给人感觉游牧民族才是人类文明的主要创造者。但是,我们翻开世界历史,看到的却是相反的答案:是定居的农耕民族而不是游牧民族,才是人类文明的主要创造者;那些后来有了创造发明的游牧民族,也是在定居农耕之后,才有了发明创造。
也许,作者以狼与羊来进行类比与区分,实际上是想表达文明与野蛮、刚健与柔弱、质朴与文雅这一古老的对立与冲突。作者认为,正是由于强悍、进取的游牧民族不断为柔弱、保守的农耕地区输血,才使得中国文明形态得以延续至今。这一观点不无道理,但是它却不能回答这样一个问题:世界上、曾有过那么多农耕文明,他们在不同时期都遭受过游牧民族的入侵,或者说是输血,为什么这些文明形态最后都消亡了呢?
任何一个文明,在高度繁荣之后,在作出发明创造之后,都会元气耗尽,其文明形态都不可避免地会走向腐朽和没落。在或漫长或短暂的衰败时期,这一文明往往又会孕育出一种革故鼎新、返璞归真的力量,从而使自己能够在新的起点上开始新一轮发展。在中国历史上,当南方农耕文明衰败之时,北方游牧民族乘虚入侵,既带来灾难与血腥,也带来年轻与活力,这是历史事实。但是,这并不意味着,离开了游牧民族,农耕文明就无法自我更新。中国历史上每一个王朝腐朽之后,就会有大起义,大动乱,就会分裂一段时间,混战一段时间,实际上就是在自我换血,自我更新。作为外因的游牧民族,在中国文明自我更新的过程中,充当了一种助产婆式的角色,而并不是唯一的决定性因素。
因此,一个文明的形态能否得以延续持久,取决于这一文明的内在特性,而不是外部因素。就中国而言,龙图腾所代表的那种包容天下、博大无边的大一统气度,才是中国文明形态持久延续的深层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