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蒙娜·德·波伏娃是西方当代女性主义思想的先驱,她以《第二性》著称于世,被奉为“女性主义的圣经”。《名士风流》是波伏娃最有名的一部长篇。小说讲述的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即将结束到结束后不久的一段岁月里,巴黎的一批文人名士的思想和生活。值得注意的是,小说中出现了一系列性格鲜明的女性形象,细细地考察便会发现这些女性形象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波伏娃的女性主义思想。
《名士风流》中的女性形象可以做如下分类:以波尔为代表的传统女性,以安娜为代表的自觉独立的女性和以纳迪娜为代表的叛逆式的女性。这些女性都经历过战争的创伤,她们对自身的存在有着不同的认识,正如波伏娃所说,“女性有能力在她坚持超越和被异化为客体之间做出选择”,这儿的女性都在以各自的方式寻找失落的自我。有的在寻找中迷失了方向,有的明显“跑”得 “过火”了,有的还在坚持着自己的追求,但是“走”得很艰辛。
一、传统的女性:可悲的异化与迷失
波伏娃说,“传统女性是有意受骗并且善于行骗的女人,她们试图对自己隐瞒自己的依附性,而恰恰又是以这种方式认同了这种依附性”。这话说得极为中肯,在波尔和一些上流女士那儿,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传统女性的这些悲剧因素。
波尔的爱情悲剧,是一个女性被异化的生命历程。波尔有着歌唱家的天赋,但是为了全身心地投入与亨利的爱情,她自愿放弃了歌唱生涯,因为在她看来,伟大的爱情远比成功的事业重要。于是,她奉献一切、义无返顾地去爱亨利,然而,彻底的奉献等于彻底的消亡,无谓的慷慨近似顽固的桎梏,亨利在小说一开始就流露出对波尔的厌倦。他曾经欣赏波尔的超凡脱俗,可是无奈“她把自己变成了纯粹的肉体”。亨利有了情人,渐渐与波尔疏离;波尔没有了生存的依托,渐渐向毁灭靠拢,以至于崩溃、发疯。
在这个悲剧中折射出的,不只是一个女性个体的悲哀,实质是传统女性共处的一种生存困境。
波尔的爱情悲剧,很大程度上源于两性对于爱情的不同态度。拜伦说过,“男人的爱情是男人生命的一部分,女人的爱情是女人生命整个的存在”。两性爱情观上的差异,决定了感情投入上的不对等,这本身就潜伏着波尔作为女性的角色悲剧。波尔把未来交给亨利,接受并认同这样一个谬论——“对一个女人来说,伟大的爱情不允许她享有自由”,所以她心甘情愿地成了他者的附庸和奴隶,在爱情的神话中,她一点点地失去了自我。但是,这“心甘情愿”的奴化,并不是女性命定的,并不是出于性别的原因而天然地伴生的,这奴化的背后实际上是强大的男权中心文化对女性的“腐蚀”,这“腐蚀”是那么深入人心,以至于女性如同身在大气中不得不呼吸那般,将它植入了意识深处,将它奉为理所当然的金科玉律。小说中有一位贵族女士骄傲地宣称,“我可爱的夫君吞噬了我所有时间,不过我觉得这很正常”。这“正常”二字恰恰浓缩了传统女性的精神特质——她们欣然认同(自欺欺人也未可知)这“不平等的平等”。
不过,“任何生存者都不会放弃他的超越性”,尤其是对一位知识分子而言。即便如波尔这样惟情至上的知识女性,她也谋求自我超越、自我发现。只是她把超越的可能投注到了爱情上,惟独忽视了爱情是相互的。她执拗地相信,“亨利必将完完全全地化为我,我也将一定原原本本地归还给他”,所以甘于牺牲、甘受支配。当亨利有了别的情人,她痛苦万分,她既想发现那毁灭性的真相,可又拒绝承认这个真相,其实她明白了:她的所谓唯一的爱情,对亨利而言只是他生命中的“一种东西而已”,她甚至知道“任何一个女人都能取代她在亨利生活中的位置”。明明背叛已不可置疑,她没有放弃继续爱,而选择了退让,她一再跟亨利明示,“你有充分自由”,为的只是保留住一些“象征性的东西”,可这种退让是违心的。她不仅自己对自己撒谎,而且强迫对方对自己撒谎。她总是问亨利,“你爱我吗?”,并且是在环境不允许作出任何别的回答时,提出这个咄咄逼人的问题,然后把强得来的回答当作战利品,来安抚自己的伤口,就像吸鸦片烟似的,她进入了一出神经危机的哑剧——用滴血的慷慨进行她实际上无法实现的反抗。
波尔的反抗是悲苦的,也是专横的。她一方面认为“你(亨利)的生活就是我的生活,因为我为你的生活牺牲了我的生活”,所以她要执行她对亨利的权利,可是她又不敢直接地指责他的背叛行为,她害怕“闹崩”,于是拼命地掺和亨利的事业、亨利与好友的情感生活,通过这种介入来蛮横地证明自己对亨利的重要性。另一方面,她拒绝亨利的提议(让她找工作),这里边可能是因为她的消极,但是更可能是出于一种抗衡的心理防御——她要把自己封闭起来,不与外界接触。在谎言中呆久了,她忍不住呼喊,“我已经受够了,再也受不了了……”,波尔的反抗达到了极限。这种自耗式的反抗注定是毁灭性的,我们看到波尔精神崩溃、几近自杀。从医院出来,波尔似乎判若两人,她意识到自己的独立,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积极地参与交际。只是,这“复苏”的代价是多么昂贵啊。
传统女性寻找自我的道路障碍重重,波尔作为一个典型,实质上显示了传统女性的一个困境。她要追求自己的独立自由和幸福快乐(这两者是共生的),却以男人的爱为依托,所以一旦男人抽身而去,她便被“抽空”了。波尔在追求爱情中丧失了主体意识,以至迷失自我,无法自救,这一个体异化,从一定意义上说也是对男权中心的一种控诉!
二、自觉的女性:艰难的追寻和卫护
“女性主义”,一言以蔽之,就是女性摆脱依赖、“独立自主”的主义,能够“我之为我”,不受婚姻家庭的束缚,同男性一样生存于这个社会,然而,这种独立是艰辛的。小说中的女主人公安娜说,“我意识到了自己的存在,而内心也因此而永远不得安宁”。女性意识的觉醒一方面成了思想的重负,另一方面也促使她们真实地利用她们的自由,成为主动的人。尽管道路艰难,可是我们依然看到了安娜、玛丽·昂热、若塞特母女等追求自我实现的女性。虽然她们中有些人独立的方式有点卑鄙,但那更多地是出于一种无奈、无力。
波夫娃说,“只有属于女人自己的独立工作,才可以保证她真正的独立”。小说中的安娜是独立女性的一个代表。安娜是一位出色的精神分析大夫,她有着明确的独立意识,“要生活下去,用不着任何人”。她持恒守静,不论现实世界发生多大的变故,她依旧在家庭的正常轨道上习惯地运行,她是尽职的专家,是爱丈夫、操守家务的家庭主妇,是关心儿女的慈母。她也印证了波夫娃的一个观点:当女人从事一项值得一干的事业时,她完全可以像男人那样表明自己是主动的、有效率的。安娜的成功得到了男性的尊重和认可,也受到了女性同类的仰慕,可以说,事业的成功让她在社会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从而靠自己来证实自身存在的正当性,而不需要仰仗男性的力量。一个具备了自我意识的女人,她可以通过工作来摆脱婚姻的束缚,而不再驯服地接受如波尔般被动的、受支配的地位,相反,她会主动地把家庭和事业协调起来。但是,协调家庭与工作并不是容易的事,安娜受邀请去美国参加一个研究会议时迟疑不决,因为他放心不下丈夫和女儿,这只是一个小小的例子,但很能说明女人的婚姻负担较之男人要重,她选择独立道路要付出的精神努力比起男人来要大得多。
同样是对事业的执著,安娜或许在客观上得益于丈夫的名望,相比之下,女记者玛丽·昂热、少女若塞特等出人头地的人生追求,在实现的过程中或许更加纯粹地依靠自己的打拼。玛丽为了获得有关迪布勒伊(安娜丈夫)的新闻,扮成仆人潜入安娜家中偷看信件、偷听谈话等等,冒着成为一个“侵犯他人私生活的无耻女人”的恶名,在羞耻与忧惧中收集她需要的信息。在她的真实身份被发现之后,她没有逃,而是争取安娜的理解。“您以为出人头地容易吗?您是一位显赫人物的妻子,一切都是现成的。可是,我将自己去闯荡”,这句坦诚的告白,赢得了女主人公的谅解,但是我们看到的是,在一个男性权威占主导的社会中,一个女性要闯出一片天是何等不易,她不惜贬低自己,丢掉部分的尊严,去实现自我的价值。我们且不论她的做法对不对,单单把她作为一个孤立无援的女性,为了“争气”而做的努力来看,首先应该赞赏她那份勇气,那股要求独立自强的拼劲。若塞特是作为一个演员出现的,她渴望成功,她和母亲早年都受过德国军的侮辱,母亲吕茜甚至利用德国人建起了一家服装公司,她想让女儿成名,所以千方百计要女儿接近亨利,让两人发生关系。终于,亨利创作的剧本让若塞特一举成功。这对母亲可以说是处心积虑地利用亨利这样一个有名望的男人,实现了自己的目标。从道德上说,这显然是卑鄙的,但是细细想一下,她们母女也是值得同情的——从屈辱中挣脱出来的女人,希望拯救自身,然而又不堪负重、无能为力,只得求助于他人。
一个事业上有所求的女人,在进入社会的过程中需要不断抗争,然而她也需要满足自己的生理欲望,需要享受令人愉快的性爱所提供的放松和转移,这是女性自我个性觉醒后的必然。我们看到安娜产生了作为一个长期与年长的丈夫缺少肉体之爱的成熟女人的本能要求,她因而与美国军官撕克利亚西纳发生了关系。令人深省的是,她并不觉得她的举动有什么异样,她只是在做一件平常至极的事情,她可以坦然地告诉丈夫自己的外遇。她爱,她追求,她得到幸福快乐,她把爱情和性欲作为生活中来去自如的一部分。后来安娜与美国的一位作家相恋,她这样解释道:“经受了多少年的压抑以后,我渴望得到新的爱情,于是便公然招引了这段私情。我之所以对它无度地大加颂扬,是因为我自己作为女人的这一生已接近暮日。”可见,安娜对于性爱的追求是从容而自主的。我们知道,在妇女的经验中,最基本最深刻的一种就是对性爱的体验,而这也是男权中心体制之下的性别秩序、性别规范排斥女性所表现出的内容。安娜如此坦率地表现女性的欲望,实质也是在凸现女性主体,张扬女性性别意识。
无论是在事业上,还是在性爱上,女性独立都是艰辛的。前者需要顾及家庭和工作,后者需要博得爱人的理解。女性就在这独立的过程中,重新获得了自我的超越性。
三、叛逆的女性:疯狂的颠覆与挑战
波伏娃在《第二性》中讲道,“叛逆的女性已经在向这个不公正的社会挑战”,在《名士风流》中,纳迪娜就是这类女性的一个典型。她总体上给人的印象恰似一个狂放的妓女,一个可爱又可恶的“妓女”。她通过自然本能的方式去寻找她的灵魂,希望获得她的存在,在这种疯狂的颠覆性行为中,我们看到女性意识的爆发力和脆弱性。
先看纳迪娜的性放纵。纳迪娜在性这个问题上开放无羁,她见了男人就抓,换了一个又一个,“像一个野小子似地东睡一夜,西睡一夜”,她无视社会对于女性的所有规约,她要的是狂欢,是无止境的纵欲。然而她只是“故意恬不知耻地在床笫厮混”,换句话说,纳迪娜的纵欲不在纵欲本身,有着别的动机。
笔者认为她的纵欲来自于战争的创伤和一种男性化的对抗。一个“肉欲”强烈的女人,一定是因为她的处境使她极其注重她的动物本性。纳迪娜深爱的男子在战争中的死亡,给她带来了难以愈合的创伤,而性快感和撕裂的痛苦一样,在瞬间的暴力当中,未来和世界都可以被否定。在肉欲的火焰中,她飘飘欲仙,不再感到自己的痛楚、挫败,故纳迪娜是在纵欲中回避现实。
同时,纳迪娜是有男性化倾向的。她要通过这种方式,证明女性可以和男性一样,正如她跟朗贝尔(纳迪娜的一位男友)叫嚷的:“你做过的事我也能做!” 纳迪娜的男性化从她的言谈举止就能感受到,“不修边幅,野人样子”、性格躁狂倔强,俨然是个野小子,亨利(纳迪娜后来的丈夫)怀疑她:“到底是否还有个女人的样子”。但纳迪娜毕竟是女性,她的男性化有点儿“打入后方”的味道。她对男性有着强烈的征服欲、支配欲,从一些细节中可以看出,比如她因为看到朗贝尔哭而得意万分,她拼命拿饰物修饰朗贝尔的摩托车,为了让它看起来不像“男人各种兴趣的象征”……有意思的是,她一方面不屑于为女人,因为“女人只配亲嘴”,另一方面又“需要被别人当作女人去爱”,这样“无论是接受还是拒绝她女人的地位,她总是受到了伤害”。
所以,叛逆女性的疯狂颠覆最终是使自己陷入了一个尴尬的境地。纳迪娜找到了一条出路——做母亲。母亲是超越性别的一种存在,因而是叛逆女性的最好归宿:温文尔雅地找到失落的自我。
分析一个女性应该从她的处境入手。《名士风流》中的三类女性,她们有着相同或不同的处境,她们都在试图找到失落的自我。有像波尔那样在奴化后“复苏”的,有像安娜那样在事业和性爱中坚持独立的,还有像纳迪娜那样在疯狂之后安定下来做母亲的。虽然方式不一样,但都是女性寻找主体性存在的努力。
(胡玲婷,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