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知书在《圣经》中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它与律法书、圣书卷构成了犹太教《希伯莱圣经》正典的三大支柱。在先知书中,《约拿书》又是最独具特色和耐人寻味的,它并没有像其它的先知书一样收集了先知宣讲的预言,而是借一位极不情愿的希伯莱先知之口,讲述了神怜悯某个外邦民族的故事,以此体现出圣经文学中常见的犯罪、救赎和博爱的主题。而这一主题的凸显正是作者通过其独特的叙事风格来展现的。
一、独特的情节结构
《约拿书》由四章组成,前两章是第一部分,后两章为第二部分。在第一部分中,主要讲述了神让约拿去尼尼微传道,而他抗拒神命,想逃避使命因而受到神的惩罚的经历;第二部分是叙述了约拿只好受命去传道,在神改变了心意不再惩罚尼尼微人后,约拿不满神意向神发怒而因此又受到训诫的故事。这是故事表层的主要情节结构,但我们从现代叙事学的角度分析,又会发现不同的景致。
众所周知,现代叙事学是在结构主义的影响下发展成熟的,而结构主义者往往将结构分成表层和深层两种。表层结构可被直接观察,深层结构是事物的内在联系,只是通过某种认知模式才可以探知。在《约拿书》中,其表层结构是显而易见的。在此,我们主要探讨一下文本中的深层结构。
托多洛夫认为小说的基本结构与陈述句的句法可以类比。在标准句即主语+谓语+宾语的格式中,小说的人物相当于主语,他们的行动相当于谓语,他们行动的对象、结果等相当于宾语。[1]在小说中的动词谓语可以随着情节演化而有“连接”或“转化”。“连接”是指小说叙事中前一个行动引发后一个行动,其间的相续相连构成一个完整的事件过程。“转化”则是指在小说的叙事过程中,由于某种原因使情节连接的平衡状态被打破,由平衡转为不平衡,再转为新的平衡。这也就是托多烙夫所说的:“一个故事有两类成份组成:第一类描写平衡或不平衡的状态;第二类描写一种状态向另一种状态的转变。第一类相对稳定,可称作反复体,因同一类行动可以重复无数次,而第二类则属动态,原则上只产生一次。”[2]据此,我们也可以将《约拿书》简化为五个主要单元,它们依次为:
①开始的平衡状态
②约拿逃离耶和华而造成不平衡
③约拿感恩祷告、传道,尼尼微人悔改而成平衡状态
④约拿因耶和华怜悯外邦人而发怒,又造成不平衡
⑤神对约拿最后的质问,重新建立了平衡状态
从上述五个单元之间,我们可看出它们在时序上、因果上是“连接的”,而在内在逻辑上则有一种转化关系,如⑤是①的重复,只不过⑤中的平衡状态是在①的基础上加以提高并升华了的平衡状态:即神与人关系的状态,由原初平衡到较高层次的、和谐的平衡;而②和④则是对称的,同为一种不平衡的状态,这两者都是因为背离神而造成的不平衡。我们看到,这些单元之间不仅是连续的关系,而且也处于一种转换关系之中,托多洛夫把这类叙事结构称作认识型结构。在这类叙事中,事件的重要性不及我们对事件的感知,不及我们对事件的认识。也就是说,《约拿书》故事本身并不是最重要的,作者想要向读者传达的内涵是:通过人对仇敌的憎恨与神对人的宽容和博爱的对比,彰显了神是万能的、智慧的,对人类怀有博大的爱的主题。
此外,深层结构是凭借思想模式来挖掘和建构的,正如美国结构主义文论家克老迪欧·居莱恩提出的,“在那缓慢而又是不停变化的整个文学领域内存在的一种顽强、深刻的‘秩序意志”[3]。而结构主义叙事认为这种最终的深层结构应该是以二元对立的模式实现的。在《约拿书》中,我们看到的是:耶和华对外邦人的同情和眷顾(以尼尼微人为代表)与以色列不愿意承认耶和华对列国的同情之心(以约拿为代表)二者之间的对立,这可以看作是同情与反同情之间的对立。说到底,这是一种爱与恨之间的对立,也是自古至今演绎的永恒的母题。
二、含蓄的修辞手法
在叙事文学中,修辞手法是非常值得注意的问题。修辞也就是文本的作者运用何种言说手段,使读者产生特定的审美效果。《约拿书》中的修辞手法是丰富多样的:
(一)反讽
加百尔认为,观众的无所不知和角色有所不知形成对照,从而形成反讽。反讽总带有令人满足的色彩,它来自观察者的高视点位置和全知心态。[4]《约拿书》的作者成功地运用了反讽的手法,借以表达耶和华对自己所创造一切的怜悯和恩惠,主要体现在两点。第一,在约拿与异教徒船员对耶和华的不同态度上:约拿违背耶和华的差遣逃往他施时,耶和华使海上起大风,身为异教徒的船员,因敬畏神,把身为先知的约拿抛入海里之后,而向耶和华献祭,并且许愿。很明显,这与信仰耶和华的先知约拿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这不仅反映了异族人对耶和华的敬畏,而且他们对神的辉映也预示了神对尼尼微人的怜恤。第二,约拿的发怒:约拿遵从耶和华的指令,去尼尼微传道,尼尼微人信服神而真心悔过,于是神就不把所说的灾祸降于他们,这也是约拿愤怒的原因。为耶和华所救脱离死亡的约拿,最后希望自己死了,高呼“我死了比活着还好”。而与之相对的,应该遭到惩罚的尼尼微人,却非但没死,反倒活了。作者通过反讽手法的运用,通过对死与生的比较,把耶和华的博爱这一神学主题表现得淋漓尽致。
(二)重复
罗伯特·奥特认为《圣经》叙事构成一个整体是靠他称之为“潜在提示”的各种手段来实现的,其中一个非常主要的手段就是“重复”。他指出,《圣经》行文中的大部分重复并非口头的随意和记录的错误,它们是作者们有意识的叙述手段,而且显示了极高超的艺术性。在《约拿书》中也极好地表现了这一点,主要有:
单词的重复。叙事者在1章17节中写到:“耶和华安排一条大鱼吞了约拿”,随后又在最后一章中三次借用“安排”一词,指出神先安排一棵蓖麻给约拿遮阳,接着安排了一条虫子咬蓖麻,最后安排了“炎热的东风”。最终,作者摆出自己的观点:约拿出于“自私”,去“爱惜”一棵蓖麻,更是显明了神对尼尼微人的怜悯也是合情合理的。因此,这四次的“安排”,不仅仅是彰显了神的无所不在、无所不能的威力,更重要的是表现了神智慧、慈祥、博爱的特质。
语句的重复。在文中的最后一节,约拿因耶和华施怜悯而发怒,耶和华两次问约拿:“你这样发怒合乎理吗?”“你因这棵蓖麻发怒合乎理吗?”(4:4,9)这两次质问不仅是对于约拿的拷问,而且也有警醒世人的作用。
(三)诗文交织
作者在整个叙事过程中,插入了“约拿的祷告”一节,而这篇“祷告”采用了个人感恩诗的形式。约拿在鱼腹中向他的神祷告说:“⒉我遭遇患难求告耶和华,你就应允我;从阴间的深处呼求,你就俯听我的声音。⒊你将我投下深渊,就是海的深处;大水环绕我,你的波浪洪涛都漫过我身。⒋我说,我从你眼前虽被驱逐,我仍要仰望你的圣殿。⒌诸水环绕我,几乎淹没我;深渊围住我,海草缠绕我的头。⒍我下到山根,地的门将我永远关住。耶和华我的神啊,你却将我的性命从坑中救出来。⒎我心在我里面发昏的时候,我就想念耶和华。我的祷告进入你的圣殿,达到你的面前。⒏那信奉虚无之神的人,离弃怜爱他们的主;⒐但我必用感谢的声音献祭于你。我所许的愿,我必偿还。救恩出于耶和华。”
这首赞美诗分三个部分(2—4节,5—7节,8—9节),前两部分为平行结构,交织着讲述了约拿的患难和神的拯救,以“仰望耶和华的圣殿”这一相似的言语结束。最后一部分是关于神的见证的诗节,预示了这个故事后面的内容,表达了约拿对耶和华的信靠——“救恩处于耶和华”,这与那些“信奉虚无之神”的人(尼尼微人)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我们知道,圣经故事以节奏明快著称,叙述者往往专注情节的讲述,一般不做游离情节主线的描写。而这首赞美诗是抒情的,是一种“亚叙述”,其叙述速度明显慢于匀速的讲述,这就导致诗歌对叙述节奏的调节功能。因此,这首感恩诗不仅在全文中起到了承上启下的功用,而且使整个故事节奏有张有弛,情感浓郁热烈。
三、鲜明的人物形象
英国小说美学家福斯特在其著作《小说面面观》中,提出了论述小说人物形象的术语:“扁形人物”与“圆形人物”。这两类人物在《约拿书》中可以很容易的被发现。
“扁形人物”是指性格单一的人物。在福斯特看来,扁形人物具有类型性和漫画性,围绕着单一的特性或素质而构成。它的最大优点是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他们一出现就很容易识别;另一个优点就是读者在读过以后很容易记住,因为他们能够随着一个个环境而活动,而不会为环境所改变。在《约拿书》中,我们可以看到,向约拿发布命令的耶和华是一个“扁形人物”,他从始至终都表现出了一种威严、坚韧而又智慧的品行。他始终如一地坚持自己的想法,即让约拿去尼尼微拯救那里行恶的人,而最终使他们离开恶道,实现了自己的初衷。
而“圆形人物”与“扁形人物”相反,不具有类型性和漫画性。它必须既给人以新奇感,又具有说服力。它还要具有人性的深度和多重性格侧面,并随着小说或戏剧情节的发展而发展。很明显,约拿就是一个“圆形人物”,他的个性有多种特征。首先是执着、真诚。在文章伊始,耶和华差遣约拿去尼尼微城,劝诫那里的居民,可约拿却逃往他施躲避耶和华,并在大鱼腹中呆了三天三夜才想通——可见其是很有思想而又执着的人。约拿在鱼腹中祷告时,表示了对耶和华真诚的信仰。其次,敢作敢当,富有牺牲精神。约拿违背耶和华的差遣,在逃往他施的船上,耶和华使海浪翻滚,众人性命危在旦夕。此时,约拿挺身而出,他说:“你们将我抬起来,抛在海中,海就平静了。我知道你们遭这大风是因我的缘故。”(1:12)正是约拿勇于承担责任,不惧死亡,才化解了这次危难。再次,聪明肯干,忠于职守。约拿在鱼腹中祷告完,经历了生与死的考验,终于决定顺从耶和华的意愿,去拯救尼尼微人。在他的警示下,尼尼微人弃恶从善,使神看到了他们悔改的诚意,从而免于灾祸。最后,率性耿直,孩气十足。耶和华免于尼尼微人的灾祸后,“约拿大大的不悦,甚而发怒”说:“耶和华啊,现在求你取我的命吧!因为我死了比活着还好。”(4:3)此时的约拿更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既是向神撒娇赌气又是在率直地发泄自己的不满。从上我们可以看出,约拿作为一个“圆形人物”的复杂多面性。
概览之,《约拿书》通过独特的叙述形式和语言风格等手段,不仅向读者讲述了一个耐人寻味的故事,而且强烈的体现了文本所要表达的审美意识形态:人们要信靠神,因为神是智慧、宽容和博爱的。正是《圣经》文本所特有的审美理念、叙事模式及其文学性特征,使其呈现出一种超越时空、跨越文化的审美张力。而这也正是《圣经》的永恒魅力所在。
注释:
[1] 托多洛夫:《从〈十日谈〉看叙事作品语法》,转引自张寅德编选:《叙述学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年,第180页。
[2] 居莱恩:《作为系统的文学》,普林斯顿1970年版,第376页。
[3] 加百尔等:《圣经中的犹太行迹棗圣经文学导论》,梁工等译,上海三联书店,1991年,第32-33页。
(顾新颖,河南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