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的思想“宏博通达”,复杂多变,儒、释、道三家都曾以不同的方式对他产生过一定的影响。进则孔门之道,退则老庄佛禅,三者时有交织,难以明辨,且不同程度地呈现在他的社会生活及创作实践中。比较明显的是,苏轼谪居黄州期间三游赤壁所作的三篇诗文,较明晰地反映了他思想流变的这一过程,即由主“儒”思想向主“道”思想的转化。
一
苏轼的前期思想是以儒家为主的,“乌台诗案”是其思想转变的直接原因。元丰二年七月,李定、舒亶与何正臣等人先后上奏章弹劾苏轼。他们摘出苏轼的一些诗句认为是“讥切时政”,“愚弄朝廷”,“指斥乘舆”,“无尊君之意,亏大忠之节”。于是,“上(神宗)批令御使台选派朝臣一员乘驿追摄。八月十八日,赴御使台狱”。[1](P447)这就是闻名当时的“乌台诗案”。苏轼被捕入狱后经多方大力援救,终保全性命,被贬黄州任团练副使,但不得签署公事,行动受制,言论受箝,实则成了被看管的罪人。“乌台诗案”是他仕途转入逆境的开始,是他人生的转折点,也是他主儒思想转变的动因。我们知道,苏轼从小就“奋厉有当世志”,儒家“立德、立功、立言”的古训早已深深地烙进他的心灵。他也曾天真地认为“致君尧舜,此事何难”。入仕后,他更是把道德人格的自我完善、社会责任的自觉承担和文化创造的卓有建树,作为自己的人生目标,并身体力行地为实现这一目标而奋斗。[2](P8)然而,“乌台诗案”犹如晴天霹雳,令他猝不及防,迫使他不得不重新审视美好理想与严酷现实之间的矛盾;他也不得不面对现实,重新调整未来人生的航向。这种思想倾向的变化在《十二月二十八日,蒙恩责授检校水部员外郎、黄州任团练副使复用前韵二首》及《子由自南都来陈,三日而别》等诗作中已初露端倪。“百日归期恰及春,余年乐事最关身”;“别来未一年,落尽骄气浮”,“平时种种心,次第去莫留”。可见“乌台诗案”给苏轼的打击很大,不但平时的“骄气”落尽,而且“致君尧舜”的理想之光也被蒙上了一层阴翳。现在他最关心的是“余年乐事”,只想安分地作个“齐安(黄州)民”,从而投老江湖,了此一生。然而,细细品味,其中既不乏劫后余生的自我安慰和自我解嘲,又可看出苏轼对此次获罪遭贬难以释怀,牢骚满腹,恰如纪昀所言:“却少自省之意”。
元丰三年春,苏轼初到任所之时,也曾一度闭门思过,借酒消愁,孤独寂寞,苦闷彷徨,但其“经世济民”、“致君尧舜”的雄心壮志未曾消逝,对未来仍寄予希望,对仕途仍充满信心。在《初到黄州》诗中,他“只惭无补丝毫事,尚费官家压酒囊”,自嘲中仍不忘有补国事,对自己宦途偃蹇淡然处之。贬居黄州时期,类似于此的诗作很多。虽明知“平生文字为吾累”,却仍然不肯放弃诗笔,仍旧率性泼墨,笔耕不辍。在诗作中,他或托物寄意,或借事以讽,婉曲地表达自己“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理想愿望。如写于元丰三年的《陈季常所蓄朱陈村嫁娶图二首》、《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只贵也》、《卜算子·缺月挂疏桐》,以及写于元丰四年的《侄安节远来夜作》和元丰五年的《红梅三首》、《寒食雨二首》、《鱼蛮子》、《定风波·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浣溪沙·游蕲水清泉寺》等。诗作中主体人格,决然挺立;不平之气,隐然有声;指斥之意,昭然若揭。慷慨悲壮,一如当年。可见,苏轼虽政治失意,生活窘困,但他仍能坚守节操,不随俗浮沉,对前途仍充满信心,儒家“入世”的思想仍在他的心目中占有主导地位。然时值元丰五年七月,苏轼游览了“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的黄州赤壁后,这种思想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在词作《念奴娇·赤壁怀古》中有所体现:赤壁之下,江流不息,滚滚东去;时光之水,也无始无终,淘尽旧迹。在这历史时空的交汇处,三国古战场的雄奇景色扑面而来,引发了作者的无限遐思。遥想当年,正是在这里,群雄聚会,鏖战赤壁。尤其是吴将周瑜,风流儒雅,指挥若定,火烧赤壁,一战成名。苏轼多么希望自己也能像“千古风流人物”和“多少豪杰”那样建功立业,特别是希望像“公瑾当年”那样少年得志,功成名遂。然而,可悲的现实确是报国无门,“早生华发”;四十有七,一事无成,至今仍是迁客之身,一任时光白白流逝。“多情应笑我”,表面上自我解嘲,实则抒发自己待罪黄州的孤寂和壮志不伸的郁懑。从追怀英雄伟业,到感伤己之处境;从初贬时的闭门思过,到今日的万千感怀,幽微曲折地反映出苏轼对自幼耳濡目染的儒家正统思想发出了深沉的质疑,产生了动摇的意念,以致发出了“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的悲鸣。苏轼这种理想与现实的尖锐矛盾,以及由此产生的苍凉悲壮的情绪,就连其研究者曾枣庄也为之感喟:“我研究苏轼,常常为他的伟大抱负及他为实现抱负而不屈不挠的奋斗精神所感动,也常常为他的理想无法实现而哀叹”。[3](P1)
二
苏轼名为黄州团练副使,但有职无权,多方受掣,心中郁郁不平,常寄情山水,借以消忧。同年七月十六日,苏轼二游黄州赤壁,留下了传世名作《前赤壁赋》。赋中,苏轼化用了葛洪《抱朴子·对俗》里的词句,借用道家所信奉的神仙特征,产生神奇的想象:在月白风清的江面上,驾一叶扁舟,“浩浩乎如凌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表现出“超然”的心境,欲仙的乐趣。此时的苏轼仿佛要抛开凡庸的尘世,进入到逍遥自在的神仙境界。在这篇赋中,他还借用道家的世界观和方法论来讨论“伟大”与“渺小”、“无穷”与“须臾”、“变”与“不变”等哲学思辩,并以此来阐释自己对世界和人生的认识。他认为,按照道家的思想观点,人原本就是自然的一部分。因而人与自然之间是息息相关不可分割的整体。不管是“一世之雄”也好,“渔樵”之夫也罢,也不论是“逝者如斯”的江水,还是“盈虚者如彼”的月亮,人类与万物都只是相对的存在; “伟大”与“渺小”、“无穷”与“须臾”、 “变”与“不变”等也都只是相对的概念;“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大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庄子·齐物论》),一切取决于你看问题的角度和拿什么作为参照。所以,作为人类自身,我们也就不必计较个体眼前的荣辱、得失、顺逆、生死,“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至人”之道也。从赤壁的游赏之乐,到人生的不永之悲,再到主客最后的达观之乐,这正是苏轼在厄运中努力坚持人生理想和生活信念的思想斗争的缩影,从而也间接地反映出苏轼思想倾向流变的过程。另外,从赋中我们还能看出,“主”、“客”二人的思想差异,实质是苏轼受老庄思想影响的两个方面:一是乐观恣肆,旷达超脱;一是玩世不恭,游戏人生,甚至消极遁世。这也是形成苏轼此时世界观复杂化,而经常陷入“入世”和“出世”矛盾中的一个重要因素。这种矛盾在赋中同时粉墨登场,各尽其能,直到文章的结束,主客思想的差异才趋于一致,融为一体。矛盾解决了,思想统一了,于是“洗盏更酌”,“杯盘狼藉”,“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流连其中,我们不难发现,经历“文字狱”打击之后,苏轼似乎更能从道家思想中觅到知音,并与之产生共鸣。名为游览赤壁,实是苏轼儒、释、道思想在古战场的一次三军演习,是苏轼站在道家立场,向儒家正统思想发起的一次挑战。赤壁之游,苏轼在文中所表现出的哲学思辩、“超然”思想和旷达胸怀,大都是道家思想影响下的产物(也有一定的佛家思想成份,限于篇幅,这里不作展开)。这与《念奴娇·赤壁怀古》不同,后者虽有怀古,实则为今,为求得美好理想与可悲现实之间矛盾的解决,为求得眼前精神的解脱。前后两次游览,其中所传递的正是这样的信息,即苏轼在特定的历史境遇中,经由道家思想启蒙后,儒家正统思想如何转化为道家的现实行动的过程。此时此刻,在苏轼的世界观中,道家思想已占据重要一席。
时隔三个月,苏轼又旧地重游,写下《后赤壁赋》。由于时间的推移,季节的变更,苏轼笔下的古战场所呈现的景境也发生了较大的变化,由一游时“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雄奇壮丽,二游时“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的恬静优美,到三游时“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的阴冷凄清。三次游览赤壁,苏轼给我们设置的景境为什么会有如此大的不同呢?这仅是时间或季节变化的使然吗?显然,答案是否定的。就苏轼而言,在文学创作上,他主张“有为而作”,“言必中当世之过”(苏轼《凫绎先生文集序》),即文学创作应针对当时的政治和社会生活,并与之产生作用。因此,他绝不会即景赋景的,贬居黄州尤甚,此间所写的大部分作品大多都注入了他的主观情感,也就是“一切景语皆情语”。因而,在苏轼的《后赤壁赋》中,赤壁所呈现的“阴冷凄清”的风貌,绝不是赤壁纯客观景物的复制,而是苏轼在当时的社会生活中,在特定的思想情感驱使下造就的产物,有强烈的主观色彩。这里有一定的内在因素,我们不妨先作一番探究工作。
首先,从苏轼的生活处境上看。一游赤壁,苏轼尚能洒脱地“一樽还酹江月”;二游赤壁,他还可“洗盏更酌”;时至三游,他竟“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的夜晚不知如何度过了。当客人“举网得鱼”后,始“归而谋诸妇”,终得“斗酒”。经济拮据,生活窘困,由此可以窥见,这可能是苏轼当时生活的真实写照。他在元丰五年所作《次韵孔毅甫(一作“父”)久旱已而甚雨三首》诗中也有类似的记述。“我虽穷苦不如人,要亦自是民之一。形容虽似丧家狗,未肯弭耳争投骨(其一)”。“去年东坡拾瓦砾,自种黄桑三百尺。今年刈草盖雪堂,日炙风吹面如墨(其二)”。试想,当时的苏轼虽属待罪之人,然仍是封建统治阶级中的一员,自身的生活处境都是那样的艰难,出现了“生计问题”,那么身处社会底层的平民百姓更是苦不堪言了。苏轼,作为一个致力于“致君尧舜”、“经世济民”的理想主义者,面对如此的生活现状,能会无动于衷?能不产生无限的感慨与无奈?
其次,在政治上,由于王安石的二次罢相,变法风向逆转。那些新法的投机者,不思国家江山社稷,只知操柄弄权,相互倾轧攻讦。对内热衷于结党营私,以兴大狱为能事(“乌台诗案”、“李士宁、王安礼之狱”);对外则急功好利,两次挑起西边战事(元丰四年的“兴、灵之战”、元丰五年的“永乐城之役”),导致国家蒙诟,朝廷受辱,生灵涂炭。面对如此险荡的政局,满目疮痍的河山,积贫积弱的国势,又怎能不引起苏轼“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的忧愤与哀叹?[4](P97-115)
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因素:宋神宗极力推崇新法,态度坚决,行动果敢。作为“守旧派”的苏轼,政见与之乖缪,议事岂能合辙。他那忠直敢谏、刚正不屈的秉性,不随世浮沉的气节,决定了他既不会曲己意以承人主之欢,也不会苟且偷生,与世俗同流合污,以致不能见容于朝,一直过着谪居的生活。由此,我们可以看出,苏轼那受儒家正统思想影响下的“致君尧舜”、“尊主泽民”的理想抱负不可能在当时的政治条件下得到施展,更谈不上实现了。《后赤壁赋》中,“摄衣而上,履巉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龙,攀栖鹘之危巢,俯冯夷之幽宫”的攀援描绘,正是苏轼在当时的政治斗争中为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为改变北宋“积贫积弱”的面貌,从容不迫、不畏难险、勇于进取、奋然前行的形象化的展现。从中也反映出苏轼在一定的历史时期为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孜孜不倦地追求与特立独行地探索过程。“划然长啸,草木震动,山谷鸣应,风起水涌”一句,就是苏轼的这种追求与探索精神在北宋上层统治阶级中所引起的强烈反应的艺术化的再现。在这场激烈的政治斗争的漩涡中,“身如不系之舟”的苏轼,自身都难保全,又怎样去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呢?在严酷可怖的政治局势下,在蹭蹬失意、悲愤交集的精神痛苦中,苏轼产生了“凛乎不可留也”的念头。我们知道,从熙宁四年(1071年)至元丰五年(1082年),苏轼就一直处在外任与流放的境地,这对一个自幼深受封建儒家思想影响,积极追求“入世”的作者而言不啻是一个致命的打击。在《后赤壁赋》中,我们不难发现,年近半百、心力憔悴的苏轼在以往的政治斗争中所表现出的百折不挠、愈挫愈奋的精神斗志不复存在了,对未来希望的憧憬,对春风二度、东山再起的渴盼,皆被现实的“风吹雨打去”。这种念头的产生,是苏轼在当时特定的社会环境中,在道家“出世”与佛家“避世”思想的影响下,明哲保身,全身远祸心理的真实反映。
政局的险荡,环境的恶劣,政见的相悖,生活的困顿,理想的幻灭……苏轼在走过了一段苦闷、彷徨而又艰辛的人生旅程之后,终于彻底顿悟了——大道坎坷难行,小径也许通幽。苏轼带着无限哀伤而又无可奈何的情怀,“离家出走了”。“反而登舟、放乎中流,听任其所止而休矣”。这是苏轼内心忧懑的发泄,是其政治理想破灭后的精神上的解脱,同时也是苏轼在痛定思痛的大幻灭后谱写出的一曲血泪交织的悲歌。英雄途穷,才人命蹇,这既是苏轼人生的不幸,也是当时社会的悲哀。
三
就苏轼而论,他可不是那种一颗树上吊死的人。“宏博通达”的思想,旷达乐观的襟怀,决定了他在生存的竞争中很容易找到生活的出路和精神上的依托。当他行走儒门受挫转而从封建儒家思想的桎梏中彻底解脱出来的时候,他很快地找到了新的思想归宿,即佛、道两家的清静无为、消极“出世”的思想,并借此来武装自己,从而完成自身思想上的质的转变。另外,被誉为“方山子”的陈慥,以及与苏轼同游黄州赤壁的杨道士(杨世昌),他们的人生信条与生活方式对苏轼这种思想的形成与发展也产生一定的影响,在《方山子传》( 元丰五年作)和《次韵孔毅甫久旱已而甚雨三首(之三)》中有所体现,我们从中可以窥见。
是皈依佛门,整日参经拜佛,还是投身于道,以求得道成仙?《后赤壁赋》的末段,苏轼给我们作了明确的交待。孤鹤“横江东来”,道士“羽衣蹁跹”……生动的记述,形象的描绘,超世绝尘,寓意明确。道士化鹤,虽属苏轼梦境中的想象,实是苏轼内心深处对道家思想、行为及生活方式的潜意识的追求。这种迫切的“出世”之情,与孟浩然在《临洞庭》诗中表现出的对“入世”的渴盼之心异曲同工,这是多么鲜明的比照啊!可惜,“欲济无舟楫”,不知是羽化的道士没有点化,还是苏轼自身的冥顽不灵,苏轼最终未能逃离尘世,飞升仙境,徒余临渊羡鱼的份儿。
“性情所至,妙不自得。遇之自天,泠然希音”(司空图《二十四诗品》)。苏轼三游赤壁之作,内容博大精深,意蕴幽折丰厚,语自天巧,曲尽其妙。我们只有“素处以默”,才能“妙机其微”;只有“超以象外”,才能“得环其中”;也只有这样,我们才能从根本上触及其思想的底蕴。三游之作,在创作时间上是前后延续的;在景境的设置上既相互关联,又富于变化;在作者思想情感的流动上,既一脉相承,前后贯通,又逐步推移,渐次深化,从总体上较清晰地反映出苏轼思想倾向流变的这一过程,即由一游时对封建儒家正统思想的质疑,二游时儒、道两家思想在古战场上的公开宣战,三游时苏轼儒家思想向道家思想上质的转化的过程。苏轼这种思想的转化,不是通过直抒胸臆的形式完成的,而是借助具体景物的描绘,情境的渲染,物象与意象的自然契合来艺术呈现的,可谓精巧而又奇妙。然而,纵观苏轼的一生,在他的世界观中,佛、道两家的思想最终不过是一对未能脱离封建儒家思想母体的孪生胎儿,只是苏轼在身处逆境时为求得心理上的安慰与精神上的解脱的思想鸦片,在此后的政治斗争及社会生活中,最终还是胎死腹中,未能充分展示其生命力,此乃后话。
注释:
[1]施宿.《东坡先生年谱》.参见王水照《苏轼选集·附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2]王水照、崔铭.《苏轼传》.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0.
[3]曾枣庄.《苏轼研究史》.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0.
[4]朱靖华.《苏轼新论》.济南:齐鲁书社,1983.
(夏文先,安徽工贸职业技术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