燠热夏日(外一篇)

2005-11-21 09:56陈汉柏
江河文学 2005年5期
关键词:袜子

陈汉柏

哈佛港商

两年前,瑞娟所在的国营织袜厂搞资产重组。姐妹们说前几任领导,没有一个不是大蛀虫,他们把姐妹门的血汗吸饱了,把厂子“蛀”空了,他们就“走”了。最后工厂连地皮200万元一起卖给了港商,说港商有廉政公署管着,而且他们有治厂的先进经验。两个多月没见港商的影儿,只见汽车将库存的可以卖出去的袜子,整车整车望外运,然后就是一些值钱的设备,也运走了。只晓得要工人加班加点,完不成定量别说发工资还要炒鱿鱼。当时姐妹们以为炒鱿鱼是一碗蛮好吃的海鲜菜,后来才知道这是香港传过来的最先进治厂经验。

两个月没发工资,就等香港老板回来。像久旱盼雨的农民仰望着天空,忽然飘来一片黑黑的云团,香港老板第一次露面了还召开全厂职工大会,一个当场发工资的大会,众姐妹极为兴奋,发工资也开大会,什么都改革了。香港老板讲话,用的是并不标准的广东话,并不标准的广东话,就是非常标准的香港话,香港话的娘胎是广东话,后来被英国话兼并了的中国话,所以袜厂的嫂子们听起来不像人的话。他宣布按照级别和考勤,依据奖勤罚懒的原则,发放两个月工资。嫂子们听了热烈鼓掌,当是人话。不过,他接着说起了鬼话,我们要采用一个全新的方法,这个方法呀,叫做“叽里咕噜法”。因为他说了一句洋文,姐妹们没有一人听懂,只得附会成“叽里咕噜法”以便记忆。

读了初中甚至高中、学了几堂英语课的年轻女工们,在认真考究中发生了争论,他到底讲的是哪一国的话?有的说是“应该你洗”,有的说是“发难洗”,有的说是“得意鸡”,有的总结道,他不是新长了颗“西半牙”,就是拔掉了一颗“葡萄牙”,反正是口不关风,吐词不清,铁定他讲的是任何外国人也听不懂的外国话。香港老板耐心耐烦继续解释道,这个“叽里咕噜法”,是英国哈佛大学管理学院研究的重大成果,只差一点儿就不小心领到美国的诺贝尔经济学奖。就是呀,将生产与销售捆绑在一起,就像把裤子和袜子连在一起织成裤袜,这样,把裤与袜的责任落实到每一个姐妹的肩上。讲“葡萄牙”“西半牙”怪话的女工,私下大声反驳说,裤袜的责任,才不是落实到“肩上”呢。她刚好穿了一件本厂生产的裤袜,说完把两条腿一伸,做了个不雅但又认为是很性感的动作。把裤袜套在肩上,大腿怎么办?众姐妹笑出了眼泪。

紧接着,一个管工人的厂长助理念名单和工资等极,念到谁谁就上台亮相,且沿着主席台后沿那一摞纸箱走一遭,从管理人员手中领到一大捆各式各样的袜子。这就叫发工资,领工资。女工们终于实现了先辈们前赴后继、梦寐以求的“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理想,却反而怒火中烧,大放噘词。刹那间,会场上唧唧喳喳,吵成了一锅粥。有的说,这是他妈的什么治厂新经验,还好意思英国哈佛、美国诺贝尔呢,牛卵子扯到马胯里,还配得上叫“叽里咕噜法”。有的说袜厂里发袜子,钢厂里发钢铁,殡仪馆里不就发尸体。其她人发挥联想,各凑一句,药厂发药。木材厂发棺材。环保工人发垃圾。避孕套厂发避孕套。月经带厂发月经带。这样一发泄,便将“叽里咕噜法”丢到长江去了。

不管女工们怎么挖苦怎么丑化,并不影响分袜子发工资的先进性,而且,这就是专治向来多嘴多舌女工们的有效药方,就是险些得诺贝尔奖的治厂先进经验。虽然经验是先进无疑,可袜子一点儿也不先进,都是些市场上滞销的女人长统袜,有的是只裹住小腿大腿的,有的是裤袜,连屁股也一起裹上的那一种。散会的时候,大嫂们胸前抱着一大堆袜子,走路极不方便,一个个像怀了九个月的身孕,不过仍是有说有笑,认为这事情太滑稽,好多人一辈子也没碰到过,所以很珍惜这样的体验与经历。但也有不说不笑的,因为实在说不出口,笑不出声,明知这袜子是换不回油盐柴米钱的。有个黄蜡蜡脸孔的女工腿一软,双手一松,袜子散落一地,她歪倒在地上哇哇哭喊起来,犹如唱山歌一般。其他女工也是爱莫能助,只是精神上劝慰开导一番,不可能伸出友爱之手帮一把,因为两只手都抱着各自的性命根儿。

瑞娟哭笑不得抱回家来,将手中劳什子往床上一抛,嚎头大哭一场。嚎得快要声嘶力竭之时,留足最后一点气力,大喝一声命令佳成道:你赶快给我扛出去,交回我的四百块钱工资,办不到,我就炒你鱿鱼,不准进门槛。她把佳成当成了香港老板,作为假想敌刺杀一阵,她又把自己当成香港老板,用英国哈佛的经验狠狠地惩罚一下佳成。

弄清事情原委,佳成先是目瞪口呆,继而啼笑皆非,最后是装疯卖傻。他打开大包,抽出一条尼龙裤袜,撕开包装,说,我还只在电视见过外国女人穿这玩意,还听说台湾的一个女作家穿错了位置,把袜子绑在颈子上了,用这家伙上吊自杀的。瑞娟气得眼里直冒火星子,气急败坏指着佳成鼻子大骂道,你这没良心的东西,你是要我学台湾女作家,用这个上吊自杀。佳成忙作解释,不是的,我是说缺乏商品知识,不好推销。

他纯粹为了缓和气氛逗她开心,启发她的幽默感。读小学的时候,赶上了背诵语录的时光,因此他现今说话还经常引用。他说,记得老人家说过,我们的同志越是困难的时候,越要看到成绩,看到光明,越要幽默。我就是这个意思。他是篡改导师语录的高手,经常把他临时想的随口胡说的狗屁不通的话语,都贴上从中国孔夫子以下、外国马克思以下的名人标签大加贩卖,向来不为自己的假冒伪劣产品,有过一次像样的自我批评。此刻,他脑子里无师自通忽然冒出一个好创意:你试穿我看看,你做一次模特。说着就动手动脚要脱瑞娟的外裤,嬉皮笑脸补充一句,听说穿了很性什么感的。

……

恰好这时门口传来稚嫩甜润话语声,妈,我回来了。……俩人分别从床上、地上几乎是同时弹了起来,条件反射似的作出异口同声的应答:好,我马上做饭。女儿说,今天星期六,不上晚自习,着急个么事儿。这下他俩才如释重负,不觉长长吁了口气。佳成说,我来做饭,你坐着看电视,说不准有模特表演,好好学一手。他以为这算是对妻子的抚慰和调侃。

晚饭后,女儿站在小客厅发布新闻:女士们、先生们,她又喊了一声,先生们!瑞娟说,先生们有事情,就我娘儿俩发布新闻吧。女儿没了情绪,只幽幽地说,本校今天下午举行了朗诵比赛,鄙人得了全校二等奖。新闻发布会到此结束,谢谢大家。瑞娟问,怎么取消了答记者问。丫丫说,先生们不在场,变成了女士们谈家常,没意思。嘟噜着嘴显出老大的不愉快。瑞娟叫喊着,先生们,快出来听好消息。她为的是让女儿有个好心情,顺便也调适一下先生们的心情。佳成正躲在后头房间折腾那鬼东西,每个花样挑了一些装进塑料袋。他听见瑞娟的召唤,连忙来到小客厅,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瑞娟为打破尴尬局面,问女儿,朗诵的是英文,还是中文。女儿答,是中文。什么文章?安徒生《卖火柴的小女孩》。是不是流泪了?丫丫只点了点头。突然,丫丫说,我现在为你们朗诵一遍,好不好?佳成说,你朗诵给妈听,我有事去了。说着他从后头房间拎出一袋丝袜,塞在自行车前的篓子里,出发下海闯市场去,代替妻子去实践英国哈佛的叽里咕噜法。丫丫念道,《卖火柴的小女孩》,作者,丹麦,安徒生。她瞟了一眼妈妈,发觉她心不在焉,倚在门边扭头目送着远去的爸爸。妈,你根本没听我朗诵,你在看——父亲的背影,妈,爸他干什么去了。瑞娟头也不回,喃喃自语道:《卖丝袜的大男人》,作者,中国,董瑞娟。

她再也顾不上丫丫的情绪,只紧紧盯着佳成。暮霭中,男人在坎坷的路面上连人带车一蹦一跳的,她的心就紧缩得一起一伏。这是么鬼路呀,打从这里盖起十几栋宿舍楼后,门前的路刚开始是么样,如今还是么样,鬼的母妈也不管。佳成眼睛不好,晚上没有路灯,不知有好多回跌倒、撞了电线杆、碰上了墙角。她目送着佳成走出黑暗的楼群,还死死地盯住那个方向,似乎要穿透那些肮脏不堪的建筑,用目光护送他走到有路灯的大街上见到光明为止。但那也不是他的安全天下。她恨透了英国的哈佛和美国的诺贝尔,顺道殃及池鱼,大煞风景打断了丫丫有气无力的朗诵,我老啦,不喜欢听安徒生的童话了。

瑞娟后悔不该对佳成下这道死命令的,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自己当寡妇还不说,那是命里注定的,最怕人家还在背后戳脊梁骨说,就是这个恶婆娘,逼着自己的瞎老公夜晚到外面卖袜子,结果出了车祸……她真想冲到立交桥上去,将她的佳成拽回来。她的那颗悬着的心,无法落到胸窝里。

深夜,佳成回家,不声不响坐在床沿。许久才冷冷说,全部脱手了。给了她一卷揉皱了的票子,就闷闷洗脚睡觉了。瑞娟仿佛初谈恋爱,心里蹦蹦直跳,就不愿把那句话挑明。佳成含糊其词,好像说的是三十块全部脱手了,她也没听仔细,菩萨保佑应该是三十块,三十块呀!好价钱,心怦怦直跳。可她又怕自己听走样了。她终于下决心揭开谜底,狠着心揿亮床头柜上的小灯,将那票子只扫一眼,背脊梁掠过一阵冷嗖嗖的寒风,今晚的袜子全部脱手不回超过三块钱,好呕人,按这个价码,她干一个月,还抵不上十九栋那个小娘们上一回床,我的妈耶,我就这么不值钱。她蜷缩在佳成身边,睁大眼睛望着黑糊糊的天花板,泪水悄悄爬到耳根边也懒得去擦它。佳成像一具冰冷的尸体摊在床上动也不动,令瑞娟毛骨悚然。

佳成回想着刚才的一幕。市中心最繁华交叉路口,作为标志建筑物的天桥,像一支硕大无比的螃蟹,高高耸起那背壳,张扬跋扈地伸开钢铁巨爪,安稳地盘踞着。天桥上,人群拥挤、小摊遍地、生意冷落。佳成挤占了一块地盘,铺一块塑料布,把包装完好的丝光袜一一摊开,便成了女人长腿的叠印画展。然后,车转身子扭转头儿,只当没事地悠闲看天桥下风景,全不把这狗屁生意放在眼里。

他今晚才第一次发现,怎么会有这么多小车的,它们统统闪着邪恶的血红灯光,风驰电掣奔来跑去,里面坐的是些什么人,他们和她们要去干什么事?虽然他眼前的景象模糊不清,简直是一片混沌一片茫然,但从心底深处却燃烧着仇视繁华的一片怒火,甚至跳窜着犯罪的火苗。幸好有个农民模样的三道贩子过来,搭讪着说话,指指点点问价格,最后说,假如要全部买他的袜子呢。佳成狠了心压了又压,决定从十元叫价,你砍我杀,对方说:三元。佳成真想说,去你妈的,我老子宁可留下来吊颈子也不卖。双方僵持不下,农民不想就此罢休,设法启迪卖主的怜悯之心,说,我买进来还要卖出去,就是赚个对本也只有三块钱,只够买一盒快餐。佳成道,你讲的这么可怜,我宁可都送给你,一分钱不要,也算是扶了贫。农民胸有城府,深明大义,一笑说道,看大哥说到哪里去了,做生意么,哪还讲扶贫呢。

正在两人纠缠不清时,瑞娟同厂的一个患病姐妹也拎着包急忙走过来,和佳成点点头,说,我这里还有,要不要?她是在对两个男人说话,随即将装在包里的丝袜掏给买主看。显然比佳成的货要少得多,买主看了一眼只肯出两块钱。农民头脑机灵,有两个人卖袜子,就有了竞争,只他一人买,这就形成了买方市场,压价的机会来到了。说完,他故作扭头就要走路一付不屑搭理的样子。女工蜡黄憔悴的脸上显出了极度的绝望,赶忙牵扯着农民的衣角,活像是要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嗫嚅着说,三块,三块。佳成认识这女工,并从瑞娟口中知道这女人的不幸,那天走出工厂大门昏厥倒地的就是她。看她这副病怏怏的神情,佳成胸中顿即翻腾着一阵酸楚,涌出无限同情,同时狠狠地鄙薄自己,老子五大三粗的一个男人,竟和一个苦命女人抢生意,亏得下巴上还长满了胡须。进而冒出了连他自己也感到害怕的抢小车以解救贫女怪异念头。她的命好苦啊。

他没有去抢汽车,而是按捺住怒火,猛地从那女人手中夺过全部袜子,朝自己口袋里搜出一张五元的票子交给她,说,我买下了,你走。女人迷惑不解瞅了佳成一眼,含糊不清说道,黎哥,你,瑞娟姐,她,都苦,我,不卖。佳成几乎是吼叫了一声,深更半夜,还不回去!你男人瘫在床上等你回去端屎端尿。像训斥自己老婆一样,只是这后一句话没说出口。女人顺从地踽踽走了,农民也惊呆了没有言语。等女人走得很远很远后,佳成才把女人的袜子和自己地摊上的货裹在一起,塞进农民买主的袋子里,对他说,交钱。刚才目睹了这全过程的农民幡然悔悟,悍然抛弃了市场经济铁的法则,慷慨大度地说,我给你六元钱。佳成凭着刚才决心抢小汽车的余勇,固执地说,我只要五元,我的三元,她的两元,说好的价,不翻悔。末了加上一句,你来扶我的贫?你比我更难。

这一淌子水,佳成始终瞒着不讲,一想起来心里就发酸。一个月后,瑞娟第二次领取袜子工资时,听那女工泪眼婆娑讲了那晚的故事才晓得真情。她也故意装着不知道,没有在佳成面前捅破。佳成有同情心但又很爱面子,她知道。

星期日,上帝都要休息。佳成夫妇违抗上帝意志,趁女儿还在睡梦中,他们把剩下的大捆袜子分门别类,弄成十八分,分别到亲戚、朋友、同学、熟人家开展送温暖活动。统一宣传口径是,瑞娟厂子的香港老板发善心奖励职工好多袜子,母女俩硬是穿不完。留下袜子再没说别的就走。

第三个月的袜子工资,佳成夫妇也是采用这个办法,只不过将送温暖的对象稍稍有所扩大。两个月过去,除了他俩自欺欺人的卖了三元钱外,实际上没有一分钱贴现,嘴壳子都糊不住了……

佳成也蛮不讲面子。他到当中学教员的姐姐家去说事儿,姐姐顺便问,瑞娟厂里这下好了吧,还给职工奖励袜子呢,你们总算熬出了头。姐姐用的是肯定的语气庆贺的口吻,佳成完全可以敷衍过去,但他却气愤地说,好他妈的个鬼哟!于是趁势把发袜子工资的事曝了光,也将他们的送温暖活动揭了底……果然姐姐流了泪,她当场拿出20元捐款,事后又给所有她知道送了温暖的亲戚家一一打电话,特别困难户除外,由她走家串户一共凑了不到三百元,给佳成夫妇回送了温暖。

瑞娟得到这笔钱又是笑又是哭,羞愧交加,羞愧难当,不可言喻,不可言传。她觉得自己苦苦干活,却只领回一堆臭狗屎的丝袜,说明她本人不值钱,简直是奇耻大辱;后来又听佳成的鬼话,向亲戚朋友家兜售推销,那无异于送上门去出丑,脱了裤子把屁股露出来让人看笑话;再一层,既然把袜子送出去,那就吃个哑巴亏,还留一份人情在,本不应该说穿的,结果闹成了亲戚朋友们的捐助,这和乞丐有个么区别,太丑陋太恶心太卑鄙。

她大喊大叫,黎佳成,你听着,这三百块钱,是你他妈的不要脸,向亲戚朋友们讨来的,是你从他们碗里扒来的,从他们牙缝里抠来的。人怕伤心,树怕剥皮,你不要脸,我还要脸,你他妈的在亲戚面前掉我的底子。你没有本事弄回钱,你就放个屁,老子随便找几个男人,就赚回来了。现在的世道,笑贫不笑娼,老子就喜欢当妓女。你怕老子做不出来,你怕老子不值钱,卖不出去,你等着看。她呜呜哭了,接着又嘿嘿笑了,撕裂人心笑一阵,又如丧考妣哭一阵,直到女儿回家才罢休。

瑞娟喋喋不休诉说着,左一个老子,右一个老子。佳成也天上一句,地上一句应和着,是的,是我不要脸;是的,乞丐可耻,妓女光荣;是的,你个老子做得出来的;是的,你卖得出去。待瑞娟哭闹够了,佳成语出惊人,以示安抚:虽然我们不知道有钱的幸福,但我们总算知道了无钱的痛苦;有钱人的幸福是各式各样的,无钱人的痛苦都是一样的。这是林副主席教导我们的。他眼里渗出了细细的泪花,不知是哭还是笑。瑞娟说,你又在放狗屁,这哪里是林秃子的教导,你又把裤子跟袜子扯到一起了。说完她竟噗嗤笑了。

后来知道,必须强调,这是政府的极少数人与所谓港商串通的丑剧。这港商就是本市下属一个县里的小干部,因先知先觉,早下海广东经商,学了一口夹生广东话。后来不知怎么与现任省委领导、原任市委书记攀上了表亲,被介绍来本市投资搞兼并,一口吃掉了几个小厂,袜厂不过是满汉全席上的一碟凉菜。本来连市委市府科员都知道袜厂的地盘,属于规划中的拆迁范围,却预先合谋搞了资产重组,让假港商用200万元购买下织袜厂和地盘,还只有50万元到账。他先将内瓤掏空变成空壳,接着马上又以400万元地皮价格,被房地产公司实际是政府征用收购。假港商赚钱如驴打滚,发财如蛇吞象;众女工凄苦如童养媳,造孽如白毛女。这是民谣。

此事被南方一家报纸披露后,那位省委领导作了批示,市政府有关领导有关部门开了几天会,“极少数”有关人士作出了痛心疾首的一讲与再讲,大家都觉得受益匪浅,收益匪薄,教训深刻,终身不忘……因为一切手续合法,又没有包括省委领导在内的任何官员受贿证据,所以大家平安无事。经办此事的“极少数人”因为有了这次千载难遇的教训,犹如种了疫苗一样获得了免疫力,所以都得到了提升。

瑞娟姐妹们也被民政部门收留,发放最低生活费,每人一百四十元,直到如今。

(摘选自《市井雨》第二章)

燠热夏日

八月,地上要冒青烟,再也蒸发不出一丝水气。佳成的仓库办公室没有空调,只因为墙高且厚,又加了天花板隔层,所以屋子里总有一股爽人的凉气,大家坐在里面无比惬意,简直不愿下班回家。待秀儿他们走后,已经快六点了。佳成这才有机会单独对小芹子说话,今晚,厂长要私人请客,管他私人还是公家,去搓一顿。你快回去洗一洗,等我叫你一起走。小芹子有点警惕地问:么事呀?独独要我一个女的去?佳成胸有成竹说,你不要疑神疑鬼,厂长点名要几个会计参加。小芹子不再说话,拎着小包先自走了。

佳成向妻子通了气,便同小芹子一道搭的士,来到本市最阔气的国际大酒店。他俩都是开天辟地第一次见识这等场面,在三楼一间包房里,多少有点局促不安手足无措,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小芹子只腼腆一笑,算是与陌生人打了招呼,不时用眼角扫佳成一眼,瞧他那副样子更是惊慌失措,竟不晓得向她作个介绍。幸好厂长一到就开席,总共才六个人,两个女的,除小芹子外,还有船厂服务公司的女会计。四个男人是厂长、佳成、服务公司以及霞光公司的经理。这三个小摊摊全是甄一龙厂长直接掌握的嫡系金库,佳成便也弄明白了今晚聚会的含义。

吃的相当丰盛,真个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吃所未吃,喝所未喝,瞎子仓库主任和山村里出来的女会计总算见了大世面。厂长兴致特好频频举杯碰杯,反复说着几句话,上半年这三家成绩很大,三个经理两个会计出了大力,下半年要再接再厉,干得更好。觥筹交错之际,厂长当场给五人分别发送了小红包。上面写了名字,说明不可混淆,只怕不是一个等级,佳成脑子闪出这个念头。他和大家都感谢领导关心。小芹子将红包严严实实装进小巧黑色拎包,过一会儿还惴惴不安不露痕迹摸一下,生怕那红包长翅膀飞跑了。酒足饭饱后厂长邀请大家去舞厅放松放松,说回家太热,这里凉快。小芹子说要回去,向仓库主任请假,理由是有个亲戚叫她到家里去一趟。佳成请示厂长,获得批准。另一个女会计说得更直白,我也走,你们男的在一起玩,还方便些。也获批准。两个女的结伴退场,各自搭了的士回家,小芹子觉得为了那个红包的安全,无论如何也得搭乘的士。

佳成也想走,厂长马起脸说,哪个再说这个话,我,本厂长就对他不客气,请不要扫兴。佳成重温了可能是孔夫子的教导,既来之,则安之,只得死了心被迫就范,奉陪到底。厂长临时指定了召集人,命令服务公司经理说,下面的事你来负责。并在他耳旁小声作了交代布置,就往别的一个去处走了。

佳成一行三人从吃饭包房出门,经过长长的铺着红地毯的走廊前行,隐约有音乐声传来,越往前行越发清晰,不觉来到了歌舞厅。门旁站立三个女孩儿,娇好的面容,细长的身材,统一着紧身花缎子面的腰际开岔长旗袍,向他们弯腰行礼问好,先生,请。语音甜润,温情之极。佳成随大流走在最后不消说话,他们三人被一女招待引着直穿过歌舞大厅,这儿的一切都是新奇的。佳成东张西望,用左眼余光瞟去,客座后排角落里,那儿有一团团白皙的雾一般的氤氲肉光,在闪亮在蒸腾。他用手指头擦拭镜片仔细一瞧,是大群女孩儿一堆一窝的挤在靠墙的角落处,他知道那些人是干什么的了,今日总算观光到小报上说烂了的三陪女了。可他只瞥了几眼,便联想起屠宰厂的车间正待批发的一板一板白煞煞的鲜肉,他常去那儿弄点便宜的猪蹄和下水什么的。再往前看,厅里已有七成的座位上了客,几乎清一色的男人,一个个面无表情,呆若木鸡,不言不语,静静等候什么。大厅中央有半圆型低低的舞台,音箱里放送轻轻的器乐声。全厅灯光暗淡,昏黄与黑影交织一起,混合着神秘、淫靡甚至恐怖的气氛。过去,他只听别人说过,或者是影视中看过,今天才有机会身临其景。

可是改革开放已经十多年了,他才第一次光顾,他不晓得应该是庆幸呀还是遗憾叹息。

他们被导引至一所逼仄包间里坐下。佳成听到叫做妈米的妇女与服务公司经理谈生意,便知道了当前的价格。佳成刚坐到沙发上,正端起茶杯喝水,准备听候发落,随遇而安。听说是要全套服务,又被通知再换房间。他张大嘴猛喝了一大口,以免浪费了冒着热气的茶叶水,便通过更加幽暗狭窄的走道,在一个较大的屋子里安定下来。妈米撩起室内角落的布帘子说,这里有沙发床,累了先生们可以在这里休息。暧昧一笑,旋风般走了。

瞬即又旋风般回来,后面跟着一群闪光的肉团团把个房子挤得满满当当,佳成又觉得镜片上起了白雾。服务公司经理发话,一个人点一个菜。佳成埋怨说,喉管里还没咽下去,怎么又要点菜。都笑了。那些肉团团也哧哧直笑。佳成以为太丢面子便不说话了,他承认自己确实土克西。最后,逼着他点菜,他又说我眼睛不行,你们帮我点。妈米说,你可以摸,先生。佳成说,又不是买土豆,怎么能挑拣呢。逗得大家又是一笑。服务公司经理越俎代庖,应付差事为佳成点了菜,留下了第三个肉团团。妈米最后致辞说,希望先生们过一个愉快的夜晚。她旋转身一阵轻风般走了,后面跟着一群没有被点上的菜们。

服务公司经理代为挑选的那道菜,一屁股坐到猝不及防的佳成膝头上,把他吓了一跳,不是双手快捷抓住,那酒瓶底眼镜便要掉到地毯上。佳成恳求说,我今天蹬了一天的三轮车,两条腿子散了架一样,麻烦,请你坐到沙发上,我硬是承不起。这道菜蛮乖巧照佳成的话办事。菜问,先生,是唱歌,是跳舞?不喝开胃酒,马上吃热菜也行?用手往布帘子一指。佳成回答很得体,我喝茶、吃开心果。于是他和菜一面喝茶一面说话。先生你恐怕是第一回来玩。第一回也不想玩。先生是大知识分子。我连点菜的小知识都不懂,你怎么看出我的大知识。我是看你的眼镜片很厚,起码是个博士、教授的,现在我们做他们的生意时,都有你这副派头。我初中毕业,现在小学的知识也归还老师一多半去了。先生会说笑话,很幽默,博士才幽默,教授才会说高雅黄段子,您说我听。

这时另两位经理开始消费。属于佳成的菜,出于敬业精神和为顾客着想,友好提醒道,先生,老板买了单,你就抓紧消费。我是在喝饮料、吃水果,没有停呀。我是说,你消费我呀。怎么消费?陪你跳舞。我不会。陪你唱歌。我嗓子五音不全。陪你上床。我还没来得及请示老婆,她也是蹬三轮车的。那你就划不来了,让老板白白花了钱。她反过来为佳成感到惋惜,摘下了他的眼镜自己戴上,哇了一声,难怪您什么也看不清呢。

佳成说,把眼镜还我,不闹了,我想和你正儿八经谈桩生意。佳成这人经受十几年市场经济的熏陶,别的没什么长进,光只学会了斤斤计较打小算盘。菜一听谈生意就来神了,饶有兴味道,先生你说吧。刚才听说全套服务是五百元,我对你一点也不消费,你找我两百块钱,算是贴现,你自己和你们店里得三百,我们马上就散伙,行不行?肉团团又是一阵窃笑,对于这闻所未闻的希奇话,她还是保持生意场上应有的礼貌。她耐心解释道,先生的书太读多了。一来嘛,我去哪里给你先生弄钱,五百块还在老板手里呢。二来嘛,哪里有这样的生意,我还从未碰到过,先生,不瞒你说,我出道做这个生意,也有三年多了,少说也接待过五、六百客户,么时候听到妓女给嫖客倒找钱的呀。

佳成立即正色纠错道,我们俩人现在还不是你刚才说的那种关系,至少我不是作为嫖客挑选你的。你是不是嫖客,我不管,我是什么我清楚,到了这份上,明摆着的,你我都别想立牌坊。佳成唯唯诺诺,是,是,不立牌坊,免得又花钱。菜说,这就对了,我又不是不提供服务,既然买了单,是你不消费,与我不相干,没有找钱一说。佳成说,我们可以讨价还价,我只要一百块,行不行?你不晓得,我的老板是拿我的血汗钱奖励我干这种事,我要钱养家糊口。菜不耐烦地说,我管你养不养家,糊不糊口,你这才是希奇呢。佳成灵魂开了一窍,你不要急,人家餐馆还兴吃不了兜着走,可以打包么。我说的这个办法,和打包是一个意思,你说呢。菜又笑得天昏地转,说,也行,你可以把我打包,兜着走,进旅馆,带回家,都行呀。照你这样说,那就算了,既不消费,又不找钱,也不打包。不料,菜的职业自尊心受到伤害,她反唇相讥寻求报复,先生,你只怕有毛病了。佳成觉得也要捍卫自己男性的尊严,本想说些粗话丑话臭话来作回报,可又觉得损了教授、博士的面子,还是退让一步,谦和地说,你不要以为,凡是不愿当嫖客的男人,都是有病的。再见。你坐吧。我走了。待他走出门,菜嘀咕了一句,神经病!

他晕晕糊糊走到大街上,从冷冷的大酒店逃出来回归了大自然。一股铺天盖地的热浪包裹着他,使他觉得这才是一种真实的享受。夜晚这热呼呼的夏天气浪如同瑞娟一样真实,那凉彻骨髓的冷气和那道人菜一样虚假。他抬头仰望高耸于夜空的摩天大厦,直有逃出魔窟的轻松涌上心头。他脱了T恤衫搭在肩头,活像个流浪汉,沿着滨江大道的人行道逍遥步行,想到了瑞娟、女儿、小芹子,不觉五音不全哼起了一首关于美丽的夜色的旋律,只可惜他唱不出一句完整的歌词。

回到家中用凉水足足冲了十五分钟的身子,才上床睡觉。

(摘选自《市井雨》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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