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西斯.卡兹迈克
她在黑暗中倾听着鹤的叫声,那声音听上去像是哈哈大笑,它们是在嘲笑她吗?
凌晨时分的沙漠寒冷刺骨,她不由得紧了紧风雪大衣帽子的松紧绳。她疲惫极了,肩、背和手指关节都疼得厉害。她把卷成一团的军毯靠在篱笆上,背朝干盐湖坐下。远处公路上一辆小汽车的灯光逐渐消失在东方。
卡尔不在了,她一个人还来这里干什么?是什么使她鬼迷心窍,半夜一点起床驱车几百英里来到这荒凉之地?除了悲痛,她还期望找到什么?“我真是老糊涂了,”她自言自语,“都76岁了,还是个傻瓜。”
她还记得他们第一次来这里看鹤的情景,那年她正好70岁。
“我们干嘛要半夜三更起床,开车到那个连上帝都遗忘了的角落去看一群鹤?”她问卡尔。
“干嘛去?因为它们是沙丘鹤,老伴儿!几百只,也许几千只!想想吧,它们聚集成群,同时展开双翅飞向天空,脖子又长又直,就像矛一样,双腿还在空中摆动!干嘛不去呢?我们都老了,还能看上几回?”
他去看了五次,直到被癌症夺去了生命。五年来,看鹤已成为他们生活的一部分。头天傍晚他们总是早早吃点东西,看完六点钟新闻后就上床。午夜时分卡尔会突然从床上跳起来,闹钟也不用,他总是说:“一个老头儿的膀胱就是他的闹钟。”他准备好饮料和食品,悉数放进背包,然后把她叫醒。他总是用他那双长满老茧的园林工人的手挠她的痒痒,当她嗔怒着踢他时,他就威胁说自己先走,不管她了,就这样软硬兼施地把她从床上叫了起来。
第六次观鹤之旅还没到来,他就先走了一步,把她孤零零地扔给了无穷无尽的空虚日子和辗转难眠的夜晚。她一次次回忆往事,一次次泪眼涟涟。
他们驱车去威尔克斯时,一路上谁都没说话。沙漠的冬夜繁星点点,魅力无穷,他们不禁为之陶醉了。
凌晨时分穿过威尔克斯,然后向南驶往干盐湖。公路旁的小停车场总是空的,没有人会这么关心鹤,在如此寒冷的冬夜驱车几百英里跑到沙漠里来。他们先在车里喝上一杯热咖啡,然后沿着篱笆朝干盐湖走去。一路上他们不时看到远处某个动物发光的眼睛,听到野狼唱出的世界上最孤独的歌曲,还有从干盐湖刺眼的白色盐层上飘过来的风声。穿过篱笆的一道门,他们来到一棵大牧豆树下坐好,用毯子裹住身体,等待鹤群起飞。
她背上包,拿起军毯,沿着篱笆往前走。她知道已经迟到了,因为她听见鹤群中有动静,很快它们就要冲向山谷中的玉米地了。可是,她每多走一步悲痛便似乎多了一分,她的双腿像灌了铅,眼眶里噙满了泪水。她明白自己走不到“他们的”那棵牧豆树下了。
当第一线曙光出现在东方,鹤群中会发出剧烈的沙沙声和鸣叫声。她和卡尔从半梦半醒中清醒过来,他把毯子围在她的肩头,两人迅速离开牧豆树,他们的身影在田野上划出一条长长的弧线。
“它们准备好了,玛吉!它们准备好了!”卡尔压低声音说。
当第一群鹤喧闹着起飞时,卡尔会高兴得直蹦,他指着天空兴奋地说:“它们飞那儿去了,玛吉!看呐,老伴儿,那儿!”
她却依然看着卡尔,这个80多岁的小老头儿使她想起了在盐碱地里茁壮成长的肉叶刺茎藜树或是一株墨西哥刺木,除了刺所剩无几,春天里枝头上依然挂着几片绿叶并开出几朵猩红色的小花。
她每年到干盐湖来都不是为了观鹤,而是为了看卡尔,她的快乐就是目睹他的快乐。
卡尔用双筒望远镜追随着鹤群的踪影,她的目光则追随着卡尔。当最后一群鹤消失在天际时,他们也许已经在一英里开外累得气喘吁吁了,然后他们手拉手走回到牧豆树下。
卡尔会绽开笑颜满足地说:“生命中总有一些有意义的事……”
看着他疲惫的神情,蹒跚的步履,她不住地点头,同时把他的手抓得更紧了。
他们倒在牧豆树下,吃点带来的食物,静静地等着太阳爬上东边的山峰。当第一缕金光洒向山尖时,她口中喃喃念出圣弗朗西斯的祈祷词:“主啊,在黑暗笼罩的地方,让我看见光明。”
卡尔会接着说:“主啊,在忧伤笼罩的地方,让我看见欢乐。”
他们在对方的怀抱里入睡,直到临近中午。然后他们驱车到威尔克斯吃午饭,一路上兴奋地交流着刚才的感受。有一次,一个30多岁的女招待被他们逗乐了,对他们说:“我真希望我和我那口子老的时候也有这么多可说的……对不起,我指的是在你们这个年纪。”
卡尔和她互相眨眨眼,对着这位年轻女士笑了。
可现在我已经老得连路也走不动了,她想,我已经精疲力竭了。她又一次在篱笆前坐下,低下头试图祈祷:“主啊,在沮丧笼罩的地方,让我看见……”她怎么也说不出“希望”二字,在她进入梦乡以前能说出的最后两个字还是“沮丧”。
她梦见自己在拂晓前穿过白色的盐碱地和黄色的鼠尾粟草来到湖边。当她探下头去喝水的一刹那,太阳爬上山头,她全身洒满缕缕金光。一种悲喜交加的情绪笼罩了她。
突然,她周围出现了十几只鹤,体型巨大,至少比普通的鹤大三倍,有些是银色的,大一些的是金色的。它们同时亮出歌喉,不是那种平常的鸣叫声,而是她听过的最美妙的交响乐。“天使!”她高兴地放声大喊,“天使!”
当她呼唤它们的名字时,群鹤扑扇着翅膀,一阵旋风似的冲向天空,阳光洒在它们身上,发出炫目的光芒。它们在天尽头翅尖挨着翅尖围成一个圆圈,然后又飞回到她头顶上方,一起轻拍了一下它们的左翅为她祝福。紧接着,金色的、银色的鹤伸着如矛一样笔直的脖子重新飞向太阳。
阳光温暖着她,天已经大亮。她微微睁开眼,朝干盐湖看过去。她知道自己错过了观鹤,甚至连一两只掉队者也看不见了。一束沙漠小草被风吹着落到了她的毯子上,她想看看仔细,但就是睁不开眼睛,淡淡的困倦温柔地包围着她。她知道自己错过了看鹤,但她并不难过,还有时间,有时间看鹤,有时间再次看它们在牧豆树下起舞。
(易水寒冰摘自《假如我们原谅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