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蔚然
约莫三十年前,我因失眠独自到台大精神科寻求医师的诊断和处方——于此强调“独自”是因彼时赴精神科看诊极不普遍,更遑论是在未经家人亲友的劝导伴同下,只身孤影走进人们闻之眄睨的精神科。在那里我看到许多同病相怜的陌生人,个个情况不一,但闲聊起来,却都只说自己得了“失眠症”,有的甚至避讳这三字,只是幽淡一句“睡不好”。
有一回候诊时,我和一位比邻而坐的男子闲聊了几句。他年纪和我相仿,也为“失眠”所苦,但这位同难状况比我还糟,由于数月前车祸右小腿骨折,以至于前来台大医院还得经过一番折腾。拿好药步出医院后,我瞥见那人正拄着拐杖举步维艰地走向车站。我赶上前问他去处,无巧不巧两人竟然同路,于是邀他搭车顺道回去。在计程车内,两人只粗浅谈及个人背景。他来自南部在工厂做工,我生于基隆在辅大读书。车子到了工厂,他蹒跚下车,不断向我致谢,我则频说不用客气。
素昧平生的两人于片刻分享温情,我想这大概就是《欲望街车》一剧所提及的“陌生人的善意”(Kindness of strangers)吧。一九八六年,我在爱荷华大学攻读博士,除了做学生,还要当老师,教授文学和戏剧的入门课程。每到教书前几分钟,我总会坐在爱荷华河畔的草地上,看着汩汩水流想着茫茫前程。上课钟响,我站起身来,做做体操活络筋骨,没想到就在两手摊开向后一晃之际,无名指上的婚戒竟顺势滑出落入草丛,只好顾不得迟到,心急喃喃四处寻找。就在此刻,一位大学生走近问我找什么,我一派美国人夸张的口吻对他说:“我的结婚戒指掉了,老婆会把我杀了。”听完,他马上蹲下陪我在草堆间摸索,但最后我为了不让学生误以为老师跷课只好放弃,临走前对他说:“没关系,我待会再回来找。”第一节下课,我飞也似的冲回河畔,想趁简短的十分钟碰碰运气,不意竟看到那位男生脸上挂着微笑,手上掐着一枚戒指,站在原地等我。不知状况的人可能误以为他在向我求“同志”婚!
有些“善意”背后窝藏着恶念,《欲望街车》里的布兰琪即深受其害。小时住过延平区,由于家里没电视,吃完晚饭后我常一溜烟跑到邻近面店跟大人挤在一块,目不转睛地盯着挂在墙上的电视。如此混水摸鱼倒也看了好几集的《勇士们》和《七海游侠》,直到某天一个站我前面的怪叔叔别过头来对我讪笑,我虽不知他有何意图,但当下决心走为上策,等到他再度回头时,我已不见人影。自此之后,我再也不到那家面店看电视了。
有时是善是恶,我也弄不明白。有一次,我踩着拖鞋信步走到和平西路上的明星戏院看电影。因观众不多,我逍遥自在翘起二郎腿,万万没想到情节正紧张时,有只老鼠蹑足爬到前座,以舌头和门牙舔咬我的脚趾,当场把我吓得从椅上跳了起来!当时觉得恶心,怪罪那只老鼠不该把我的香港脚当作坑坑洞洞的干酪,但事后再想,或许那是一只寂寞的小动物对一个落魄高四重考生表示善意也说不定。日后,我虽每去明星戏院必穿皮鞋,但偶尔还会惦念起那只老鼠。
几十年过后,台湾变了,台湾人也变了,我愈来愈感觉不到陌生人的善意,也愈来愈不愿也不敢向陌生人释出善意,更别说是没有肌肤之亲的老鼠了。在传统菜市场里,每看到尼姑化缘或聋哑人士兜售原子笔时,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们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有时机会来了,想积些功德,但陌生人还不一定会接受我的善意。他们大概也会对自己说:“这个怪叔叔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选自台湾《中国时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