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 森
关东啊!老皇历了。你看,过着过着到这里已经五十多年啦!高粱红,大豆香,原来是吃窝窝头、面饼子长大的,现来成了道地的米虫,每天不吃两碗饭就填不饱肚子。你说,还能算关东人吗?
每逢周教官晨跑经过长荣路与小东路口,总见一个小吃摊孤伶伶地伫立在人行道的拐角上。时间这么早,还不到六点钟,谁会来吃早餐?周教官心中不免有些疑惑。但最引周教官注意的还是小吃摊上几个黑色的大字:“黑轮·米血·关东煮”。我这个关东人,怎么没吃过黑轮、米血、关东煮?甚至连这是些什么东西都弄不清楚!
周教官问田英:“你这个长春人,知道什么是黑轮、米血、关东煮吗?”田英摇摇头:“没听说过,是鸟,还是兽?”周教官笑开了:“不会飞,也不会跑,是吃的东西啊!”
“吃的?那一定很特别呀!咱得研究研究。”田英很认真地说。
自从田英来到台湾,周教官总觉得她诸事太过认真,做事认真,说话认真,连表情都很认真。有时周教官说一句玩笑话,她也会极认真地琢磨半天。经历太多艰苦的生活使人过分成熟,三十多岁的田英,看起来像四十岁的人。有一次记者访问大陆新娘,问田英:“你先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相差三十多岁,你们没有代沟吗?相处没有问题吗?”田英答得很干脆:“没有问题!他需要一个伴,我呢,需要一个家,我们是各取所需。有一天他若老得走不动了,咱会尽心照顾他。”
其实周教官只返乡两次,第二次便遇见了田英。那时田英新寡,没有孩子,家境清寒,夫家恨不得尽快摆脱田英,以便少一张吃饭的嘴,因此在亲戚的撮合下,田英愿意跟周教官到台湾生活。虽然周教官年纪大一些,但身体硬朗,言谈风趣,看来是个极易相处的人。到了台湾以后,田英见周教官真像他说的一样,一个人独居,住着宽敞的一所透天厝,两个儿子都不在台湾,只有一个住在台中的女儿,也早已儿女成群,不会来干预他们的生活,田英成了名副其实的女主人,这才真正开始感到生活的滋味。
周教官很注意养生之道,又练气功,对田英明说他要的是一个老来伴,并不热心男女之事,因此田英来台不久,两人就分房而居。田英虽然正当壮年,但有感于往昔的生活艰苦,也不敢心存奢望,家中做饭、洗衣、清洁打扫一手包办,把个老人伺候得舒舒贴贴。周教官的女儿来台南探望父亲,见田英体贴,父亲高兴,也就放心,反倒心存感激,觉得两个弟弟和自己都在父亲年迈时未能亲尽孝道,现在有个与父亲贴心的后妈,多少也减少些罪恶感。
日子平淡地过着,一天早晨周教官又慢跑经过长荣路与小东路口,看见那个标着“黑轮·米血·关东煮”的小吃摊,真他妈的早啊,这小子!忍不住停下脚步,趋前向那摊贩搭讪道:“老板,你这黑轮、米血、关东煮是啥玩意儿啊?”
老板掀开摊上两只锅中的一只锅盖,望一眼说道:“黑轮卖完了,只剩下米血。”
“卖完了?”周教官不胜诧异地问:“这么早,我还没见有来吃早餐的客人,怎会卖完了?”
老板笑道:“我卖的不是早餐,是消夜,晚上成功大学的学生会来光顾,这时候是收摊的时候,自然没有了客人。”
周教官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难怪有时见着,有时又见不着,每逢老板收摊晚了,才被他撞见。周教官望着这卖消夜的老板,心中不免怦然而动,觉得这人像极了他在美国的大儿子,不过看来比他的大儿子年轻些,约莫三十岁上下而已,长得肥面大耳,倒也体面。
这时老板用汤匙舀起一块黑呼呼的东西说道:“这是米血,是用猪血和米做的。”
“这我倒吃过,那么黑轮呢?也是黑的吗?”
“黑轮吗?像这种颜色!”老板舀起一块炸豆腐,举给周教官看。
“并不黑嘛!为什么叫黑轮?”
老板笑着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啦!”
“看样子要知道是啥滋味,非得自己尝试尝试才行。”
“对了!对了!”老板笑出一嘴整齐的白牙齿。
这番简短的对话,使周教官对这位卖消夜的老板很有好感,第二天起个大早,出门晨跑时特意带上钱包,跑了一圈路后,经过长荣路与小东路口,见小吃摊还伫立在微曦中,于是就蹭过去,对老板笑着说:“老板,来一碗黑轮、米血、关东煮!”
老板也笑说:“伯伯,你运气好,今天还剩下很多。”说着就舀了一满碗,又加了佐料。
周教官用筷子拨了一下,见碗中除了米血之外,还有油豆腐,另外有一种油豆腐颜色的长条形的东西,就用筷子夹起来问老板说:“这就是黑轮吗?”
“对,这就是啦!”
“原来黑轮不黑,米血不红,关东煮不关东!”
“对啦,好吃就好,管它黑不黑,红不红。伯伯,你是关东人吗?”
“没错,老家在关外,通常我们叫‘关东。可你这关东煮,弄不好是日本玩艺儿。我忽然想起来,日本可能也有个关东,是吧?跟俺那关东莫相干。”
“我不清楚耶,也许是吧。”老板带着怀疑的口气说。
“关东啊!老皇历了。你看,过着过着到这里已经五十多年啦!高粱红,大豆香,原来是吃窝窝头、面饼子长大的,现在成了道地的米虫,每天不吃两碗米饭就填不饱肚子。你说,还能算关东人吗?俺老伴儿也是关东来的,我们俩都没吃过关东煮这玩艺儿。”
“味道还可以吗?”
“不错!不错!挺饱人。”
“关东……我说你们的关东,一定很冷的吧?”
“那还用说?腊月天冷起来,滴水成冰,有人外出忘了戴帽子,回家觉得耳朵奇痒,用手一摸,掉了!”
“什么掉了?”
“自然是耳朵啦!”
老板笑道:“这么冷,冬天可不敢去。”
周教官吃完一碗关东煮,抹抹嘴,从钱包里抽出一百元问老板说:“多少?”
“六十块!”老板从钱筒里倒出四十元硬币找给周教官,周教官往裤口袋一塞就小跑步地离开。
回到家,田英已经把早餐备好。周教官先到浴室淋浴,在脱短裤的时候往口袋一摸,只有那四十元硬币,钱包却不在里面。他妈的!钱包呢?周教官心中一急,就要往外跑。
田英瞪着裸身的老头,认真地问道:“还要去跑?”
周教官赶紧用浴巾围起下体,笑说:“你看看我,真糊涂!刚刚在街上吃一碗关东煮,把钱包给弄丢了。”
“吃关东煮?我做的早点不好吃吗?”田英面现尴尬地说。
“不是啦!我好奇,我这关东人不知关东煮是啥玩意,所以今天特意带上钱包去吃吃看,不想却把钱包弄丢了。”
“你看你,丢了的钱怎么还找得回来?”
“钱倒没有多少,问题是里边还有些证件。我想不是丢在大街上,就是忘在小吃摊上了。”周教官仰着头细思:“刚刚付钱的时候,好像顺手把钱包往摊上一放,拿了找回的零钱,却忘了收回钱包,一定是这样。现在那小吃摊怕已经收摊了,也许明天去问问老板看。”
正说着,忽听门铃响。田英对着对讲机拖着长声问:“谁呀?”
对讲机里的声音也在问:“这里是周老先生家吗?”
“是呀!你是谁?”
“刚刚周先生忘记了钱包,我顺路送回来。”
田英看了一眼老公,快步走出去,打开大门,看见一个胖墩墩的青年站在门口,一手举着钱包,一手端着一个封起来的塑料碗。“刚才你爸爸吃了一碗关东煮,把钱包忘在摊上了。”
田英听对方把老公误为老爸,不禁一阵脸红,说声“谢谢”,但又问说:“您怎么知道我们的地址?”
“里面有周先生的身份证。我正好回家顺路。”
田英一叠连声地说了几声谢,刚要关门,对方又开口说:“这一碗关东煮送给你妈妈吃,周先生说她也没吃过。”
“我没妈妈!”田英失口道。
“我是说送给周太太吃啦!周先生说她也是关东人,可是没有吃过这个。”
这时候周教官也走出来,一见正是那小吃摊的老板,就热情地叫道:“我好糊涂。把钱包忘在你摊上,还烦你跑一趟。”
“没关系,我也是顺路。”老板举着那只塑料碗又说:“今早还剩下一些,这一碗请周太太尝尝。”
“那真不好意思!这样吧,我付钱。”
“那怎么成?”老板用力摇着头说:“这个算我请客。”
周教官一面接下,一面很不过意地说道:“真不好意思,麻烦你送回钱包,还要白吃你的关东煮!”
“别客气,伯伯,应该的!”说着向周教官行个礼,转身离去。
老板走后,田英说:“真不好意思的,人家好意送还钱包,还要白吃人家的东西!”
“就是说嘛!”
“我看让我也做点什么好吃的,改日还这个人情就是了。”
这句话说了,周教官也没放在心里,不想田英确是认真,隔了两天,就蒸了几笼烫面饺,催促周教官晨跑的时候送给那小吃摊的老板一笼,未料一连两日周教官都没遇到,两人把烫面饺都吃光了,也没机会送出去。
天气一日日热起来,田英一直喊热,衣服越穿越少。有一日田英到胜利市场买菜,在另一个平时不常走的出口,看到一个小吃摊围坐着几个客人,站在摊后张罗的人不正是他们想还人情的老板吗?田英走过去盯着老板看。老板一抬头,立刻认出田英,笑笑地说:“周小姐,来吃碗关东煮!”
田英听老板叫她“周小姐”,忍不住想笑,就说:“俺吃过饭了。你在这里做生意呀?周先生找你几天,都没找到。”
“找我?”老板面带诧异地问:“有事吗?”
“哎呀!要谢谢你啦!”
老板立刻会过意来:“没什么啦!不需要谢的。有空请过来坐坐,吃碗关东煮,我请客。”
“真不好意思!我们该请你的。”看老板正忙着,田英说了声“再见”,掖着菜篮子喜孜孜地走回家,一面想着自己到台湾以后除了周家的亲人,不认识一个别人,难得碰到一个这么亲切的本地人。第二天,田英就兴致勃勃地蒸了一笼鸡肉小笼包,除了留下几个给周教官做早点外,自己一个未动,趁热包起,赶到胜利市场,送给给关东煮的老板。
老板仍在忙着招呼客人,接过田英送来的热包子,虽然甚感意外,但立刻捏起一个送进口中,连声称“赞”,还竖起大拇指,使田英开心地笑起来:“趁热吃了吧!”
老板看见田英笑得酒窝深陷,十分妩媚,果然一个个地送进嘴里,一面对其他客人大声叫说:“这位小姐做的小笼包赞哦。”
田英听在耳中,心中不免一动,想在家闲着也是闲着,若是像老板似的摆个摊位卖小笼包,自己赚个吃喝岂不是件美事?回家后跟周教官商量,没想到竟让老公一口回绝了。
“你以为我养不起你吗?就是我死了,你也可续领我一半的退休金,有现成的房子住着,够你后半生无忧无虑了。”
一连几天,周教官在晨跑时都未遇到卖关东煮的老板,正要把他忘了的时候,他却又出现在周教官的面前。这次他特意登门拜访,穿了西装,打上领带,还提了一盒挺贵的水蜜桃,使周教官和田英都大感意外,赶紧让进客厅。
这小子。穿得人模人样的,要干啥呀?周教官弄不清客人的来意,只搭讪地说:“怎么好久没见你的小吃摊了?”
“放暑假了,没有学生,改在市场里白天做。”
“原来如此。”周教官说:“我还没请教贵姓?”
“敝姓林,叫林阿顺,叫我顺仔就好。”
恰巧田英端茶出来,就接着说:“林先生请用茶!”
林阿顺红着一张脸道:“叫顺仔啦!”
“那怎好意思?”说着田英也欠身坐在一旁。
“大家都这样叫,习惯了,叫我林先生,会觉得浑身发热不舒服的。”
周教官插嘴说:“既然如此,我们就越礼了。看来顺仔也是个痛快的人,大家交个朋友吧!”
顺仔面带羞涩地说:“是啊!是啊!这正是我的意思。从前我阿公在关东待过,一听说周先生是关东人,就想起我阿公。”
“那是在日据时期吧?”
“是的,是的,其实我上小学的时候,阿公就去世了。只记得他说过关东有多么多么冷。”
“冷是冷,习惯了就好。”田英说:“台湾这么热,才让人受不了。”
“这么热的天气,还穿得这么整齐?”周教官看着顺仔一身西装忍不住要笑。
两人调侃的眼光把顺仔看得很不舒服,唯唯诺诺地说:“这……这……其实我开车来的,车里有冷气,房里也有冷气,还好啦!”
三人聊了一阵子气候的冷暖,原来顺仔想去游关东,希望将来可以和周家结伴而行。顺仔走后,田英对周教官说:“这点小事,干嘛还送水果?”
周教官说:“我也搞不懂现在的年轻人。”
当天夜里周教官接到从美国来的长途电话,大儿媳妇气急败坏地说大儿子车祸进了医院。大儿媳妇是美国人,所懂的中文有限,周教官虽然可以说一点英文,但要弄清楚真正的情况也很难。周教官担心地一再问儿子的伤势有多严重,对方中英夹杂啰啰嗦嗦说了一大串,反倒把周教官弄得更加糊涂。天亮了,周教官把田英叫醒,告诉她昨夜发生的事,并说:“看样子我得去一趟,不然不放心。”
“我陪你去吧!”田英说。
“不必!你去了没什么作用,而且要多花一笔旅费,何况你现在还没有台湾的户籍,在台湾,你还没有‘人权哪!再说,美国的签证,办起来也很麻烦。我去去就来,你就留在家里看家吧!要是觉得寂寞,我叫美凤从台中来陪你几天也行。”
“不要!不要!”田英马上拒绝,因为周教官的大女儿美凤比田英年龄还大,见面总不知如何称呼,尴尬得很。“人家要管孩子,要伺候老公,怎么走得开?我喜欢一个人轻松轻松。”
“跟我住,不够轻松是不是?”
“不是啦!”田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急忙掩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想说一个人住没问题,叫你不要挂心。”
其实田英一个人留在台湾,心中难免忐忑,但周教官说得合情合理,也没理由非要跟去不可。周教官前两年刚去过美国,有现成的护照和多次出入境的签证,只需订好机位、买张机票就可成行。
过了几天,田英送走了周教官,独自住在偌大一座透天厝里,忽然觉得心中慌慌然若有所失,一个人从二楼的卧房跑到楼上的空中花园逡巡一番,浇浇周教官细心培养的花草,再走下底楼的客厅,打开电视机,“立法委员”正在口沫横飞地争吵;关上电视机,不知要做什么才好。平常周教官在的时候,还要动动脑筋做些周教官爱吃的饭食,如今自己一人,反懒得动手了。想了想,不如到胜利市场去买点菜吧,于是拿起菜篮和钱包出门!
买了几把青菜,心中似有所感,转到另一入口,就是顺仔摆摊的地方。这时还不到十一点钟,早餐的时间已过,午餐还未到时候,顺仔的摊上空荡荡的。顺仔正坐在一旁抽烟,一眼瞅见田英,马上站起来笑道:“周小姐,多日不见了。你好像不常来买菜嘛!”
田英也笑说:“就两个人,买一次足够吃好多天的。”
顺仔赶紧拉出一张凳子,用围裙抹了一下说:“请坐!请坐!想吃点什么?”
“我什么都不吃,我还不饿。”
顺仔坐在田英斜对面,正好对着她有酒窝的脸颊,觉得田英今日特别好看。“周先生好吗?还是每天晨跑?”
“周先生去了美国,去看儿子去了。”
顺仔疑惑地问道:“是看令兄吗?”
“不是我哥哥,周先生不是我父亲。”
“对不起,我还以为你是周先生的女儿。”
“我可不是!”田英原想实话实说,但不知为什么临时又觉得说不出口,遂道:“我只配做他的干女儿,我姓田。”
“甜?有甘蔗甜吗?”
“别取笑!是田地的田啦!”
“那么你是田小姐,糟糕,我一直叫周小姐,你也没矫正我。”
“都一样,怎么叫都没关系。”田英一面说话一面下意识地去拢头发,因为天热,穿着无袖的衬衫,两条臂膀光裸裸地露在外面,忽然警觉顺仔的眼光直直地盯着自己的腋下看,遂赶紧放下手来,眼光也随着垂下,嘴角却仍含着笑意。
顺仔忽然站起身来说:“田小姐,你等我一下。”没等田英回答,顺仔就一溜烟跑了。不多一会儿顺仔提了一只塑料袋回来,拿出两只塑料盒说:“我请你尝尝我们台南有名的担仔面和蚵仔煎。”
“哎呀!我还不饿的。”田英腼腆地立刻站起来,不想却被一双厚实的手掌按在肩上,不由地又坐下去。
“这个你非吃不可,身在台南,没吃过关东煮没关系,没吃过蚵仔煎和担仔面就等于没来过台南!”
田英望着两盒食品尴尬地笑着,看了顺仔一眼无奈地说:“我吃!我吃!可是太多了,我们每人吃一样吧!”
“这个我常吃的,别客气!我不是也吃过你做的小笼包子?我一点都不会客气的。”
田英吃下这两样东西后,挺饱,可以不必吃午饭了,心中却觉得又欠下顺仔一番情,盘算着如何偿还。
田英接到周教官从美国打来的长途电话,说大儿子车祸不严重,已经出院了。不过他还要到东部二儿子家住几天,要晚几日回来,问田英一个人寂不寂寞,又提起叫美凤来的事,田英仍然一口回绝,说一个人不会寂寞。
其实,田英说的不是实话,每天独自在家,无所事事,只能看看电视消磨时间。吃过晚饭后更觉难挨,看过新闻,再看八点档的连续剧,然后提前上床,却又睡不着,辗转反侧,胡思乱想,非到十二点以后无法成眠。
有一天晚饭后正在看中视沈春华播报新闻,忽听门铃响,急急跑出去开门,原来又是顺仔,一张红扑扑的笑脸挂着汗珠。
“田小姐,今晚有空吗?能不能赏光跟几个朋友去唱卡拉OK?”
“咱没唱过唉!”田英说。
“很好玩的,有伴唱带,只须跟着唱就行。”
田英想了想说:“改天吧!”
“去嘛!赏个光!”顺仔恳求地说:“我知道你现在一个人在家,多无聊呀!”
田英实在很犹豫,虽然觉得顺仔是个诚恳的人,又认识很久了,但毕竟没有一同外出过,何况周教官又不在家,心中觉得不妥,同时又不忍违拂顺仔的好意。
“离这里不远,就在中华路上,放心,唱完后我送你回家。”顺仔再催促。
“那么你等等,我去换件衣服。”田英算是下了决定,反身进去,换一件外出的衣服,锁上门,坐进了顺仔的汽车。
“田小姐来台湾也不少时候了,有没有到处走走?”顺仔一边开车,一边问。
“还没有呢!周先生年纪大了,出门也不容易,我自个儿,没有人带着,不知要到哪里去。”
“什么时候到花莲去看看,我可以做向导,我是在那里出生的。”
“你不是台南人啊?”
“是啊!我阿爸是,可是后来他在花莲工作,所以我出生在花莲,小学上到五年级的时候又搬回台南来了。”
说话间已到了中华路上的一家卡拉OK,田英从未到过这种地方,觉得很新鲜。进入灯光黯淡的包厢,已有一男一女坐在那里,见他们进来,立刻站了起来。
顺仔介绍说:“这位是大陆来的田小姐。”
“我叫田英。”田英接着说。
“这位是我中学的同学黄树彬,这位是阿彬的女朋友淑娟。”
大家握了下手,坐下后,服务生送来了啤酒和一大盘零嘴,每个人选了几样。顺仔开始放伴唱带,大家跟着唱歌。
田英毕竟还年轻,不一会就忘乎所以地跟大家唱起来。唱一会,大家又碰杯喝酒,嘻嘻哈哈地说说笑笑。这是田英好久没有的经验了,使她想起在长春结婚前跟中学同学胡闹的时代。那时候正逢邓小平实行改革开放,虽然物质生活还有限,但精神上感到松绑后的畅快,至少大家不再彼此监视,动辄得咎。田英本来天性爱玩爱笑,被同学冠以“小野猫”的绰号,但结婚后渐渐懂得人间的复杂,又遭丧夫之痛,才变得一本正经起来。过了一会,在酒力催促下,阿彬与淑娟不能自持地退到暗影的一角拥吻起来。顺仔也挨得更近了,望着田英的眼神使田英感到尴尬,只好举起杯来跟顺仔碰杯。顺仔吐出的热气吹在脸上暖烘烘的,顺仔穿牛仔裤的大腿圆鼓鼓地几乎贴在自己的腿上,顺仔的手有时会有意无意地放在自己的臂上,甚至腿上,在酒力催逼下放肆变成亲切。树彬与淑娟发出轻微的喘息声,两人忽然站起身来,不声不响地走出包厢,留下顺仔与田英两人。顺仔忽然一下抓起田英的手,先是握在自己肥厚的大手里,继则把田英的手拉过来抚在自己胸前。田英都没有挣脱,感到顺仔的心脏咚咚地跳着,感到顺仔皮肤的滑腻和热度,顺仔的另一只手用力把田英揽过来,一张嘴已贴在田英喘息的嘴上。田英内心里本想挣脱,但她的身体却不听指挥,她没有这种经验,不但跟周教官没有,即使跟她的多病的前夫也从来没有过如此的激情,如此感受到一个健壮的肉体的温热与刺激。她不由自主地回吻着顺仔,而且大胆地让顺仔握着她的手下移下移,直到她感到她的手触到一条长大圆鼓的东西,隔着牛仔裤隐隐地勃动。她的身体再也无能自主了。
周教官见大儿子出院无事,留了几百块美元给美国儿媳与孙女,表示做公公与祖父的慷慨,不过,他觉得儿子自从娶了洋媳妇之后对他的态度大不如前。如此便飞到纽约去看老二。
老二在电脑公司任职,收入虽然颇丰,但家居却不宽敞。媳妇是说广东话的美裔华侨,有一女一男两个小孩,大的念中学,小的才念小五。周教官到了儿子家,老二便让读小五的儿子睡客厅的沙发,把卧房让给爷爷。第一天还没有问题,第二天孙子便吵着讨回卧房,说什么也不肯再睡客厅。老二没法子,只说把自己的卧房让出,周教官看着媳妇的脸色,哪里肯依,嘴里一叠连声地说:“我睡客厅,我睡客厅,没有关系!”嘴里虽说“没有关系”,心中却不是滋味,因此只留了三天便决定打道回府了。幸好我还有田英,儿子哪里可靠?尤其花了大把银子培养出来的这种半洋人,早把什么孝道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娶田英的时候,两个儿子还不以为然,认为老爸荒唐,娶个年龄相差这么多的太太,人家若不是看上将来可以继承一份遗产的份上才怪。像田英这么老实的人,哪里像图谋财产的?倒是老大、老二,还有他们的老婆,心中想些什么,不能不让人起疑!幸亏自己明智,老来才不致看儿孙的面色过日。
周教官又带着沉重的心情返台,说是“又”,因为不止一次有如此的心情,但毕竟是自己亲生的儿子,隔一段时间似乎忘怀了,于是再经验一次,又再度陷在落寞凄凉的心境中。每逢一次新的创痕,都切在旧有的伤口上,觉得特别地痛。然而,这一次似乎有些不同,在痛中增加了一份不在乎。去他的!什么儿孙!儿孙自有儿孙福,不再为儿孙做马牛!我有田英就够了!正像介绍田英的大表妹所言:“表哥,你这大把年纪,没人照顾怎成?如今靠儿孙是难了!你儿子远在美国,听说美国人老了都被儿孙往老人院一撂了事,怕你儿子也学会美国人这一套,将来把你搁在老人院里不闻不问,多么凄惨!倒不如趁着现在手脚还灵便,自己找个老来伴,平常多个人料理家事,碰到有个病痛,也有人嘘寒问暖。”真的,如今,我有田英呢!
因此,这回周教官返台的心境不像以前那么凄凉,那么慌慌然有若丧家之犬。
周教官从桃园机场打电话回台南,听到田英的声音,心中好生喜悦,好像是真正自己的亲人。回到台南家中,田英马上一头栽入厨房,说是要给周教官接风,其实是躲避与周教官四目相对。不想周教官跟到厨房,举着一只丝绒的盒子对田英说:“你看我给你买了什么?”
“先放在外边好不好?我现在没空看。”田英板板地说。
周教官不免愣了一下,觉得田英的态度好生奇怪,不像过去那么兴致勃勃的样子,只好自己退回客厅去看电视。怎么回事儿?几天不见就生分了?握着遥控器一直转台,不知演的什么。过了好久好久,才听见田英喊他到厨房吃饭。田英把最后一道菜摆上餐桌,一面在围裙上擦着手,一面低垂着眼帘说:“这些菜都是你爱吃的。”
周教官举起筷子指着对面的座位说:“坐啊!坐啊!难为你做这么多菜,我们两人哪里吃得了?”
田英坐下去,一再为周教官夹菜,自己却吃得很少,脸上偶然露出勉强的笑容,似乎心事重重。两人不时交换一两句无关痛痒的话语,都没有什么连续性,甚至田英没有仔细问周家老大的伤势及老二的近况。这一切都被周教官看在眼里。
饭后,田英收拾了碗盘到厨房去洗,一洗洗了老半天。平时,晚饭后是二人坐下来看电视的时间,一面看,一面评论,不管是电视新闻,还是连续剧,都觉得热热闹闹;今天似乎不同,田英一直沉默着,对周教官的议论也不回应。最后,周教官看看手表已经十点多钟,一向早睡的周教官因为觉得田英有些异常而拖延了就寝的时间,看看实在晚了,便站起身来道:“不早了,睡觉吧!有话明天再说。”话刚说完,田英忽地站起身,一骨碌跪在周教官面前,未开口眼泪已纷纷地落下。
周教官吃了一惊,心通通地跳个不停,忙用手去搀扶,嘎声道:“怎么啦?”
“我对不起你!”田英抹着泪说,“我们还是离婚吧!”
“你说什么?离婚?为什么?”
“因为……因为……你不看我们年纪的确相差太大了吗?”
“是你说年纪不成问题的!”
“那是我的错误,请你原谅!咱感谢你把我带到台湾,现在咱只求离婚,不要你什么!”
周教官一时蒙住了,没想到一次美国之行回来竟发生如此的问题。扶不起田英来,自己只好坐下去,喘了一会儿气才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在我不在的时候?”
田英把发生在她和顺仔之间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周教官,她承认爱上了顺仔,希望跟顺仔走。他妈的!这娘们!周教官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很想痛揍她一顿,但不幸此时感到浑身疲软,连手都举不起来。两人这么无言地对峙着,有好大一会儿,周教官才恨恨地道:“你太叫我失望了!睡去吧!睡去吧!其他明天再说。”
周教官不再理会田英,自己进房躺下,无奈千条万缕的思绪纷至沓来,无法进入睡乡,加上跟美国的时差,现在正当美国清晨时分,更加难以合上双目。难道让儿子说对了,娶回一个年纪如此年轻的女人完全是自己的糊涂?可是当时为什么田英本人、说亲的表妹以及大陆上的其他亲友都没认为年纪是一个重要的问题?反倒一力促成?难道说田英不过是利用我到台湾来?如今目的已经达到,我这老头自然再也没有利用的价值!可恶啊,可恶!想到在美国为田英买回的钻戒,恨不得爬起身来砸个粉碎。翻来覆去,还是无法进入梦乡。也不能光这样想!田英看来不是个城府深沉的人,也许当时本有诚意,无奈后来发生了意外,而这个顺仔还是由自己引来的……窝囊啊,窝囊!要不是自己一时好奇去试吃什么黑轮、米血、关东煮,也不会引出如今的结局!唉!都怪自己老了嘛!人家还年轻着哪!年轻的女人总是禁不住诱惑,就是没有顺仔,以后也难说不会遇到其他年轻的男子,结果还不是一样?问题的症结还是自己太老了,不错,自己太老了!老人,就该认命,被年轻的妻子抛弃,被自己的儿女抛弃,总之,衰老的生命没有人珍惜!滞留在大陆上的父母,自己又何尝尽过一点一丝孝道?他们终于没有熬到对外开放的时代,使自己奉养的心意成空。两滴清泪沿着面颊流淌到因新婚而特制的鸳鸯枕上。怎么办呢?气功师傅说过:“以德为本,万事吉祥。”是的,她的心都已经变了,我又能拿她如何?
经过一夜的辗转反侧,周教官刚刚合上眼,忽又惊醒,见天色已亮,摸索下床,听见厨房中有声音,知道田英已经起身,可能正在弄早餐,于是大声叫说:“田英,你来!”田英像个待宰的囚徒低着头走进房来。
“田英,我告诉你,”周教官平静地说,“你去吧!我考虑了一夜,我觉得一个人不能太自私,我已经是一个日薄西山的老朽,你呢,年华正茂,你该有你的前程。我不怪你,我也不留你。”
田英又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痛哭失声地说:“爸爸!谢谢你!”
“你叫我什么?”
“叫你爸爸,一开始我就觉得你是我爸爸。”
周教官摇了摇头说:“不过,我要见一见顺仔。”
“你想羞辱他吗?”田英担心地问。
“干嘛要羞辱他?我只是想让他知道:容易得来的,不可轻易抛去!”
田英跟周教官离婚后与顺仔结合,认周教官为干爹。夫妻两人后来开了一家小吃店,专卖北方的面食,生意不恶。两人不忘周教官的恩惠,比周教官的亲生子女还要孝顺,看来周教官预期有一个安逸的晚年吧?
(选自台湾《联合文学》2004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