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解放区散文”创作艺术特点

2005-04-29 00:05陈国勇
福建文学 2005年12期
关键词:解放区孙犁散文

陈国勇

孙犁1913年出生于河北安平的一个农民家庭,是抗日战争改变了他的人生道路,使他投身于抗战洪流,在“解放区”从事抗战文学的创作而成名的。又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和白洋淀风土人情的养育,对解放区民间生活的深厚积累,对乡土与农民的真挚热爱,因而使他的作品充满中国文化的情结和泥土的芳香,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他是一个很有特点的作家。无论是在形式上,还是在内容上,都有他自己的风格,因而确立了他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地位,被称为“荷花淀派”的主要代表。那么,与当时解放区作家的赵树理、丁玲、何其芳相比,孙犁更具有哪些特点?这是我们需要考察和探析的问题。

博览群书植根深厚

孙犁家乡河北安平县位于冀中平原,跟赵树理家乡沁水县和他在成名之前所生存的晋东南的极其封闭、落后不同,相对处于开放状态。孙犁1919年进本村初级小学时,就开始学习白话文课本;课余不但能听评书《七侠五义》、西河大鼓《呼家将》、民间音乐,看唱大戏,并且能够读到古典文学名著《红楼梦》《西游记》等。他在成名之前还到过当时著名的文化古城保定、北平及其冀西、山西、张家口、延安等地,这不仅使他视野开阔、增加见闻,而且使得他因为能够阅读各种代表当时文学创作与学术研究最高水平的书籍、报刊,积累古今中外、经史子集的丰富学养,具备了作为作家、学者所需要的取精用宏、多方借鉴、融会贯通、开拓创新的文艺素养。

他还广泛阅读“五四”先驱者们的社会学、文化史、文字语言学方面的著作与译著,《独秀文存》《胡适文存》《中国文化史》(杨东荪)和《中国哲学史》苏联和日本学者布哈林、河上肇等人所著的经济学教程;吴稚晖、梁漱溟谈人生观、宇宙观方面的书籍。

上述的简单罗列,已经不难看出孙犁的阅读特点:兴趣广泛、博览群书、视野开阔、取法乎上。对于各种代表当时文学创作与学术研究最高水平的书籍、报刊的阅读,不仅奠定了孙犁日后成为杰出的作家与文论家的坚实根基,而且催生了孙犁练笔习作的惊人早熟。他初中开始,便在《育德月刊》的文艺栏刊登小说习作;1933年,临近高中毕业时写的评论《<子夜>中所表现中国现阶段的经济的性质》和1934年在北平流浪期间写的杂感《北平的地台戏》,均显示出孙犁的见解成熟、文笔老道。

从1933年高中毕业后到北平流浪至1937年冬参加抗日宣传工作期间,孙犁虽然先后“扮演”过自由撰稿人、市政府工务局书记员、家居赋闲、象鼻子中坑小学事务员、同口镇小学教师等多种角色,但是惟一不变的便是对于书报的情有独钟。他常到北平图书馆里看书报,每天下班后总要在旧书摊随便翻翻,常买鲁迅编的《译文》和“左联”办的刊物来看,读了许多前苏联的文学作品;闲住在家,依然每天手不释卷,求父亲订了一个月的《大公报》;节衣缩食邮购革命书籍和进步刊物,教课之余抄写诵读文章中间的精辟片断。这种痴迷书报、爱之如命的习惯,孙犁一直保持到终身,就是战争年代、行军途中,他身上依然是少不了《呐喊》《彷徨》《楚辞》《孟子》《毁灭》等书。晚年的他说:“我对书有一种强烈的,长期积累的,职业性的爱好。一接触书,我把一切都会忘记。”

投笔抗战突显风格

1937年冬,孙犁参加抗日宣传工作。他先是扮演的是教师的“角色知觉”与“角色规范”——编写“教材”、传授知识与培养技能。编写《民族革命战争与戏剧》,发表论文《现实主义文学论》《战斗文艺的形式论》和《鲁迅论》等。1938年8月至1939年2月,孙犁就在深县新建立的抗战学院教《抗战文艺》与《中国近代革命史》。接着,孙犁还是扮演类似于教师的角色——教人写作、写“下水文”与批改作文。1939年春调到晋察冀通讯社通讯指导科,每天给各地的通讯员写信联系、指导写作,并在10月编写出小册子《论通讯员及通讯写作诸问题》,1940年发表《儿童文艺的创作》等,1941年发表《1940年晋察冀边区文艺活动琐记》《接受“遗产问题”(提要)》《论战时的英雄的文学——在冀中前线报文艺小组座谈会上的发言》等,并在冬季编写了《区村和连队的文学写作课本》;1939年冬到雁北进行采访,11月15日在灵丘下石矶写了“下水文”——文艺通讯《一天的工作》,1940年1月19日在阜平三将台村写出散文《识字班》。

《一天的工作》,是我们迄今能够看到的第一篇孙犁的“解放区散文”作品。她实录了潘家沟的三个小孩“青抗先”银顺子、小黑狼和“儿童团”三福配成一组,和各村的“自卫队”员们一起完成运送铁轨工作的故事。《识字班》描写了一个抗日宣传机关住进鲜姜台(三将台)村,不仅跟村民和睦相处、不分你我,而且给村民带来了文化知识、先进思想及其坚持抗战、团结进步的和谐家庭关系。特别是对“小孩子们”唱歌、“老太太”积极、“女人们”从三心二意与封建保守到变成专心致志与急于学成和妇女班长一家相互考查、共同提高的描写,既朴实新鲜、明晰清新,又充满谐趣、生动有力。

上述两文都鲜明地实践了他自己所设定的现实主义的文学标准:不仅具有“革命的有价值的内容”,而且具备“内容的独创性和清新味以及”“新生活环境的再现”“的真实和诚实”;既摒弃“华丽的修饰”又不“粗糙、低级、简单化”,追求“语言的适用”、“语汇的丰富”,“用语的明确清晰有力生动”。同时,类似于教师的“角色知觉”、“角色意识”与“角色规范”,使得他的散文倾心于真善美的对象、淡化了假恶丑的人事,赞颂理想现实与先进人物、关心妇女儿童和弱势群体、忌言人生缺陷与负面人事。上述两文不仅具有这些特征,而且开启了他的散文创作中,特别关注妇女和儿童等弱势群体的选材特点:

有爱戴抗日战士的姑娘、年轻妻子。“红棉袄”中的十六岁姑娘为了给害疟疾的游击队员顾林增添体温,断然地脱下自己才穿上的新红棉袄;“瓜的故事”内的小姑娘马金霞,慷慨地送西瓜给在百团大战中负伤的战士吃;“子弟兵之家”里的年轻母亲李小翠大年初一一大早,就一边唱着盼望孩子长大、像爹一样上战场、骑大马、背洋枪的歌,一边希望参加子弟兵的丈夫多打好仗骑上大马。藏在芦草里的十八九岁姑娘,虽然面对战火脸色惨白,但是却很平静,逃难时还带着把小刀自卫;为了战士的安全转移,她用自己深蓝色的褂子换下了战士的白布西式衬衣

。有情愿死也不让敌人欺侮的女子和奋勇杀敌的姑娘。为抗拒鬼子施暴,跳井自杀的年轻媳妇。不仅有情愿死了也不让人欺侮的女人家,而且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在苇垛上奋力投出手榴弹,炸死三个鬼子并且带着两个女人安全转移。

也有从腼腆羞怯、怕见生人到投身抗战、参政议政的青年妇女。腼腆羞怯、兴趣于针线的小媳妇,在时代风云的冲击下走出家庭学习文化、参加抗战。一位青年妇女参议员的发言干脆、漂亮、代表冀中平原青年妇女的“活泼,又有些矜持的可亲爱的精神”,使得“故乡的邻居姐妹们,在这个大会上扬眉吐气了”。不愿“从事最下贱职业”与“慢慢堕落”的×小姐刚从沦陷区天津投奔到边区,谈论对比起天津市民生活陷于绝境和边区人民生活自由舒服、从容富有。

还有爱美的少女、乐观的女人及其某些不太惹人喜欢的“老婆”。《游击区生活一星期》内,在生死交关的时候还依旧爱美的少女彩绫,以及敌人来时来不及下地洞的女人们就飞跑到地里去,等敌人走后就又成群结队、欢天喜地地说笑着回来,并且愉快地投入到劳动之中。《女人们》里“瓜的故事”中,铁匠的老婆则既馋又懒;《战士》内,残废战士掌柜的老婆则抱怨丈夫不中用,并且有些撒泼地纠缠人家多给她一毛钱。

这些写于抗日战争时期的散文作品,孙犁自谦地说:“是我个人对这一伟大时代、神圣战争,所作的真实纪录。其中也反映了我的思想,我的感情,我的前进脚步,我的悲欢离合”;“它们是:有所见于山头,遂构思于涧底;笔录于行军休息之时,成稿于路旁大石之上;文思伴泉水淙淙,主题拟高岩而挺立”;“它们都是时代的仓促的记录,有些近于原始材料。有所闻见,有所感触,立刻就表现出来,是璞不是玉”。确实,时代精神和自我感触都真实地纪录在这些散文之中;同时由于对现实进行了诗意想象的处理,着意呈现理想化的生活与人物,使得散文的话语在简洁质朴之中也自然地熔铸着诗意与雅化。

1944年延安文艺界整风、抢救运动接近尾声之时,孙犁来到延安鲁艺当研究生和教员。在延安的学习、任教生活中,他继续研读鲁迅、契诃夫等中外作家的文学名著。并且凭借着自己丰厚的文学与生活积累,在当时延安作家们普遍因为进行自我“世界观”改造和下乡与工农相结合而使得文学创作一度沉寂之时,他发表了反映冀中军民抗日斗争生活的优秀散文《游击区生活一星期》《白洋淀边一次小斗争——解放区生活报导》和短篇小说《荷花淀——白洋淀纪事之一》《芦花荡——白洋淀纪事之二》而一举成名、受到好评。孙犁的一举成名,一方面是他的作品在内容与形式上基本上顺应了毛泽东《讲话》精神所确立的创作规范,另一方面又以它们“无论从题材的新鲜,语言的新鲜,和表现方法的新鲜上,在当时的创作中显得别开生面”。

速写农村实录生活

1945年末,成名以后的孙犁又回到了冀中解放区,他既努力实践《讲话》的精神与规约,又坚持自己的独立观察与思考。孙犁去蠡县刘村下乡,接着主编通俗的综合性文化杂志《平原杂志》,发表了一些梆子戏、大鼓词和研究通俗文学的理论文章,同时还在河间第八中学教一个班的国文;然后又深入乡村、采访报道,写出一批速写农村新生活的散文,同时也因为跟工农干部“无所不谈”、“烟酒不分”、与老太太们打成一片,成为了“知识分子与工农干部相结合的模范”。

孙犁这一时期的散文创作,除了散文《纪念党的生日》《新生的天津》与《人民的狂欢》,特写《坑杀抗属》、杂文《向英雄的民兵们致敬》与《祝冀中文协成立》《谈“就地停战”》外,主要是速写表现冀中解放区农村新的生活方式和精神风貌,同时通过自己的独立观察与思考,发现了一些问题并提出了某些建议,特别关注于对于人的人道主义的理解和尊重。

翻身、翻心后的姑娘王香菊,从不敢说话、好脸红变成敢说敢喊、说服别人和推动组织,香菊的母亲也变得勇敢、冷静、顽强和有见解,对于她与丈夫的弟弟共同生儿育女的悲剧,深刻地指出是贫穷制度造成的结果;土改翻身后的女农民出落成仪态大方、丰满健壮、大声说话、爽朗地笑的人,用立天灯的方式向远近的人们宣告穷人翻身;原先装聋作哑、吃苦受罪的“老蔫”也变得聪明活泼、勇敢可爱。他们深知翻身幸福的生活来之不易,如果前方的革命战士不坚决勇敢地打仗自卫,那么他们在后方的父亲将会惨遭敌人的杀害;老百姓刚刚过上的自由幸福生活也将失去,因而远房嫂子给在前方的丈夫寄去自己从“良民证”上撕下来的呆板阴沉、哭丧着脸的相片,为的是让丈夫坚决勇敢地打仗保护老百姓永远过自由幸福的生活。翻身后的农民们,极大地爆发出生产热情:虽然白洋淀的凌还没有完全解冻,但是渔民们已经开始修补船只、织结渔网;端村集日的席市上,妇女们一大早就背来席子急于卖出,再到苇市买苇、解苇、轧眉子,赶织下集的席子。

上述散文,篇幅短小、简单朴素、主旨凸现、情真意切,白描比喻、色彩明丽,个性对话、耐人寻味,既实录了冀中解放区人民的新生活、新风貌,又让读者享受到美的愉悦。

如果说在1947年6月之前,孙犁一直没有机缘亲临前线战场,因而造成此前他的散文创作“回避我没有参加过的事情,例如实地作战。我们看到:《游击区生活一星期》侧重描写的是曲阳游击区人民的日常生活和胜利心理,即使半个月前发生的一次守翻口战斗,也由三槐的口中简略述说;《白洋淀边一次小斗争》《采蒲台的苇》也都避开了正面描写敌后人民英勇战斗的壮烈场面,其中红衣少女勇敢杀死三个鬼子的故事也是通过撑船老头儿的口中简略说出的。那么1947年6月12日,孙犁终于弥补了生活体验和散文创作的双重遗憾,他以记者的身份目睹了青沧战役中攻取唐光屯的战斗,写出报导《光复唐光电之战》,突出表现了解放军猛压狠追、英勇神速地在一个小时之中就解决了战斗,热情赞颂了解放军纪律严明、秋毫无犯,同时呈现了民兵与民夫组织严密、动作迅速地配合战斗和老者妇孺争相观看解放军、附近青年热望参加解放军。

由于孙犁是冀中解放区土生土长的作家,对冀中解放区的生活有着深厚的积累,并且长期浸淫于中外名著之中,对中外文论也颇有研究;既不像丁玲、何其芳那样进入解放区后需要转型、受到延安文艺界整风与抢救运动的脱胎换骨般的铸炼,又不像赵树理那样一意孤行地坚持“民间文学”正统论、摒弃“五四文学”与轻视翻译“外国文学”。因而,孙犁能够完美地熔铸了解放区中存在的实用政治文学、知识分子文学和民间农民文学及其中国古典文学与外国文学的优长;善良、爱美的天性使他在散文创作中既追求政治热情、时代精神,又追求真中求美、美中显真,语言表现上则追求平易冲淡、睿智幽默,富有抒情味和人情味。从而使得孙犁成为“解放区散文”的经典作家,其成功的经验启人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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