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教育

2005-04-29 00:44沈有乾
视野 2005年12期
关键词:做文章铜元秘诀

沈有乾

我的父亲是信胎教的。在我还没有出世的时候,他就教我母亲读圣贤书籍,看美人相片。他们因为没有法子知道我生出来是男是女,所以两个计划同时进行。原来我父亲并不是圣贤,我母亲更难算美人。尤其因为如此,他们特别希望得到一个圣贤的儿子,或美貌的女儿。我母亲很爱叉麻雀,我父亲本来就不很赞成,在这实行胎教时期中,当然不能再容忍下去。因此他们不免要发生小冲突,我至今引为遗憾,想当时一定更是深抱不安。

我生出来后,他们就把我紧紧地包起来。手脚捆得一点儿也不能活动,比坐监狱还不自由。我起初还表示反抗,后来无可奈何,也就慢慢地习惯了。我当初虽是不舒服,可我现在很了解大人保护我身体的苦心,并不怨恨他们。并且我后来在家庭里社会里的种种经验,都指示我束缚自由是保护我身体安全不可缺的条件。一出世就把手脚捆起来,岂非一个再好没有的训练?

我从小被母亲抱惯,不要别人。稍稍长大后,仍要与母亲时时刻刻在一块儿,尤其是睡的时候,若非母亲陪着,怎样也睡不熟的。因为我胆子很小,鬼这样东西,我虽然始终没有见过,但听见人家提起,就会非常害怕。非但人家讲的时候害怕,就是我偶然想起了也不免害怕。我因为小时不离母亲一步,到了十几岁出门读书的时候,还要时常想着她。碰到做事困难的时候,恨不得她来替我代做了。有天晚上,我梦见母亲穿了白衣服来寻我,醒来不觉吓得一身是汗。后来我偶然读到一本心理分析的书,才了解这梦的意义。原来我的潜意识中充满了爱母仇父的心理。

我的不肯离开母亲,正和我躲避父亲一般。父亲不时要责罚我。有一次我因为他一只金表好玩,拆开来看看,拆的时候没有想到会装不起来。我起初以为我不会装,父亲万能,自己一定会的。不料他也不会,把我痛打了一顿。我从此看见种种东西,虽有好奇心,想拿来研究研究,总不敢多动。父亲的责罚我,我起初以为完全是我自己不好,后来渐渐觉得一大半时候是他自己发脾气,借题发挥。有时小菜不好,他饭没有吃饱,有时外面回来,大概吃了别人的亏,便在我身上出气。我几次经过这种经验之后,发明了一个免去父亲责罚的方法。并不是不做坏事,因为那样不会有效力,而且也不必的。这方法就是预备些父亲爱吃的东西,看他脾气不大好的时候,尤其是我做了错事的时候,贡献出来,那就没有事了。

我因为从小家里管得非常之严,初次脱离父亲势力范围时,觉得没有人再能管我,痛快极了。有一次我坐公共汽车,乘客还不十分拥挤,所以我两旁都空着半个座位。后来人慢慢多起来,有一人走到我身旁,说请你坐过去些。因为他说话时态度不十分客气,我不觉沉下脸来,回答道,我坐车要你管!说着就不理他。事过之后,我自己想想,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也不晓得当时为什么这样不讲情理。不久在一本变态心理学中看见有一段讲到一个有神经病的人,他每次乘火车,不问时刻,随便什么时候到车站去几个钟头的老等。人家问他为什么不看看开车时刻表,他说,我!我还要管他的时刻表!我高兴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后来经心理分析家的研究,晓得这人从小在家里在学校里被人管得很严。

我初到学校读书的时候,有一次先生指着书上一个人,问我这是谁,我答道是人,先生把我大骂一顿,说谁不晓得是人,你若不晓得是谁,不要瞎说。过了几天,另一先生指着书上一棵树问我是什么。我当然晓得那是棵树,可不晓得是什么树,当时还没有忘记第一位先生骂我的情形,所以就不做声。哪知道这位先生又把我嘲笑一番,说这么大的孩子,难道树也不懂。我得了这两次经验之后,觉得先生是一种奇怪而可怕的东西,他们专门问我所想不到的东西,专门骂我嘲笑我。因此我一直到中学大学的时候,教员问话,总不大高兴回答的。有时我晓得我知道怎样答法,并且一定不会错的,并且除此之外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方法可以回答。但是我不晓得教员肚子里转什么念头,想想还是不做声为妙。

我在学校读书,虽然各种成绩都还不坏,其实我除了做文章确实学到些本事外,对于其他科目,是毫无兴趣的。

每次做文章,经先生批改,我细细研究,慢慢分得出好坏,并且渐渐归纳出几条原则来了。我初做文章,以为一定要用自己的思想,别人说过的话不可再说,而现成的字句不妨采用。后来晓得文学界最好的习惯正和这相反。他人的意思可随便采用,而字句却必须重新做出来。总之文章只要文字通畅,不一定要传达什么特别的思想。譬如这篇《二郎庙》,我当初觉得毫无意义,现在才领会它的好处,可惜的就是还嫌短些:

夫二郎者,老郎之子,大郎之弟,三郎之兄,少郎之父也。二郎有庙,庙前有树。人皆谓树在庙前,吾独谓庙在树后。

做文章非但别人的意思不妨抄抄,自出心裁的思想是绝对不受欢迎的。有一次我做了一篇文章,自己以为很好,先生摇着头说小孩子不应做翻案文章,有伤福泽的。还有一层,一篇文章一定要归束到一个道德的原则,否则不算好文章。文章的结论,用不着逻辑来证明,可以从头就假定如此,然后引些似是而非的事实,以壮声势。若怕人家攻击,最好引几句有名人物的话。不过引什么人,须随时代而变化。我在小学的时候,先生最喜欢我引孔子、孟子。在中学的时候,最时髦是引外国人的话。有几次我自造个叽哩咕噜的人名,把我要说的话放在他嘴里,好在中文教员不通西洋史,不辨真假。现在叫我做起文章来,当然要引孙中山先生的话,并且千万务必称他先总理,虽然我并不是国民党党员。我自从发现了这些秘诀以后,文章做得一天好似一天。后来学校里闹风潮,学生会推举我做宣言,诉校长的十大罪状。当时有几个年轻的同学,还没有了解作文的秘诀,批评我那篇宣言,说十大罪状里五条的意思重复,三条是说校长家庭状况,和校务不相干,其余两条也没有说出证据来。其实我自己做的文章,对于这层,岂有不晓得的。不过若要免重复就数不出十条来,若要不提家事,指出证据,更没有罪状可说了。但是我想这种理由只可各人自己心里明白,不能用言语传达的,所以对于那几位的反对并不表示什么。好在同学里有一部分是能够完全了解我意思的,大多数虽然还不懂其中的道理,却也不像那发言批评我的几位认真。恰巧还有一位热心胜过他理智的同学,那天慷慨发言,痛骂反对的自己不会作文,有意挑剔,分明是校长的走狗。我接着就请主席付表决,当然就通过了。从这次成功之后,学生会的宣言都是我的作品。经过多次练习,这类文章我非常擅长。这十几年来,政局变化不定,通电的人才最受欢迎,我虽然换过好几个老班,始终没有失业,全靠这一艺之长。

我刚才说过,我这几年没有失业,全靠做文章的本领。但做一秘书,薪水有限,我现在居然已有被绑票的资格,出入要用保镖的,这些钱是怎样来的呢?原来我在学校读了二十年的书,什么经济财政也都研究过,却始终没有得到我后来凭自己观察发现的发财秘诀,这我不能不怪学校教育的不济事了。不过有一点也不能不归功于学校教育。我读心理学时,记得智力的定义就是适应环境的能力,我的人生观完全根据适应两字,那发财秘诀只是应用这原则的一端而已。我初到上海时,有一次坐电车到静安寺,问卖票的几分,他说二十二分,我就给他二十二个铜元。那卖票的把铜元接去,口中说声等一等,并不就给我票。过了一站,他给我张十八分的票,说对不住。我一看之后,以为他欺我初到上海,怒不可抑,破口大骂。卖票的并不睬我,轻轻说道,猪头三,大家是中国人,帮帮忙有什么要紧,何必像煞有介事。后经旁人说明,票价是要二十二分,我也可以坐到静安寺,卖票的是揩了电车公司的油。我听了之后,慢慢的气平了下去,并且还觉得自己可笑。从此之后,我拿二十二个铜元买票时,轻轻对卖票的说,等一等给张十八分的票就行了。后来我想卖票的揩油,既靠我的合作,何不和他利益均沾,索性给他二十个铜元,说等等给张十八分的票就行了。我这类的经验很多,这不过是我适应环境的一个例子罢了。外国洋鬼子常常笑骂中国社会黑暗,人心腐败,根本他们就不明白中国人适应环境的本事,不懂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个道理。

(张艳摘自《豁蒙楼春色》 由旭声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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