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 高
离义乌城区35公里,义乌与永康、金华、武义三县市交界处,有一个叫莱山的小山村,村子三面环山,山清水秀,风景宜人。全村270多户人家,世代以农为生,民风淳朴善良,日子过得平平静静。
1959年夏,宁静的莱山村爆发了一条新闻:住村子尽头的朱廷华的儿子,16岁的朱师志考上了义乌师范学校,成为村里第一个走出山门的秀才。村里人欢欣鼓舞,谁会料到,几年后,就是这个朱师志给沉静的山村带来了更大的惊涛骇浪,就是他的一封信,引发出一场株连到数百人的大冤案。
上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国家“三年困难时期”,全国上下经济十分窘迫。在绣湖边的义乌师范学校,一群少年发出自己与世不同的声音。朱师志清楚地记得,1961年春,他亲眼目睹乡人饿死在田野边上,出于对国家大事和农民的关心,朱师志与出身农村的几名血气方刚的同学,常常聚在一起讨论当地农村的现状,议论加强农业工作的计划、建议,他们认识到改变“大跃进”极左路线是救民于水火的必由之路,他们模仿孙中山先生提出“耕者有其田”,要求土地承包,并准备将这些充满激情的建议写信给党中央,希望中央能够采纳,使农民更快富裕起来,国家更快强大起来。他们将自己的建议称之为“强农计划”,也就是加强农业生产的计划。
1962年,这些天真的年轻人回到农村,成了乡村教师。
本来,人民通过正常渠道提出自己的意见和建议,在现代国家属于再正常不过之事,也是公民的基本权利。然而,好事无人成全也就罢了,可悲的是竟成为祸根。“文化大革命”使无事生非骤成风气,有人将此事无限上纲,上升为“现行反革命”事件,酿成了一桩牵连数百人的特大冤案。
风云激荡的1966年,工作敬业的朱师志已是义乌教育系统一名先进教师,拥有一个温馨的家庭。5月份,《海瑞罢官》受到批判,“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真是“艳阳天里下大雪”,11月份,朱师志的一名在邻县工作的同学处于被揭发是反革命“同盟党”发起人,案子迅速波及义乌,曾是“强农计划”提议者的朱师志也被列为“同盟党”成员。11月中旬的一天,朱师志和学校的老师们刚从杭州串联回来,晚上10时许,即被公社“四清”工作组隔离审查,要他交待在义师读书时的“政治问题”。受审查一个多月后,朱师志被开除工作,并被戴上“现行反革命”帽子。
这个冤案本应就此划上句号。但1968年5月份,清理阶级队伍运动开始。一些心怀叵测的人又把这个案件牵出来,并对当事人刑讯逼供,牵连无辜。朱师志再次被错误地作为“同盟党”反革命分子揪出来,被公社革命小组管押在莱山大队,受审半个月后被移到公社治安大队审讯。当时已无所谓法制,黑白不分、真假莫辨,牵连的范围越来越广,一时凡和朱师志通过信或平时有交往的人都被列为反革命嫌疑犯,牵连面从学校扩大到农村、工厂、部队和机关,一些与朱师志素不相识的人也被抓了起来。毛店尚这个偏僻的山乡数月之间就揪出了350多名“同盟党”成员。“我、妻子和出生不到一月的儿子、父亲、胞弟分别被关押在大队、公社和学校,还有我的亲朋好友及许许多多素不相识的党员、干部、群众被关押逼供。”千余从未见到过“同盟党”的无辜群众受到拘留、隔离和严刑拷打,涉及三省八县市。到9月底,屈打成招200余人,重伤80人,含冤去世14人。“1968年9月27日,我在数度斗争、游街后,与朱章明、朱师瑞被投入监狱,一个月后,卢章洪、毛兴仁又被投入狱中。”
10月23日清晨,狱中的朱师志眼看这么多人无辜受牵连,如坐针毡。他一定要想方设法将这个冤情向上级组织反映。狱中没有纸笔,情急之下,他从贴身的白衬衣上撕下一块布,忍着剧痛,咬破手指,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一份血书,并委托几个月后将出狱的狱友把信送给其父母。信中他告诉父母,目前被抓的因自己而受牵连的所谓“强农党”的400多人,都不是反革命,是清白无辜的。他再三恳求父母,要相信党,一定要向上级反映,就是变卖房产也要拿着他的血书上诉。他坚信正义最终战胜邪恶。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起。荒唐的闹剧也总有收场的时候,入狱四个月后,1969年1月13日,县军管组组成新专案组再次提审朱师志时,朱师志认为时机已经成熟,“我在提审室里意外地见到了几张新面孔,听其言,观其行,我颖悟到该是真正的翻案时候了,于是,我把自1968年7月中旬关押以来的刑讯逼供情况和子虚乌有的所谓‘同盟党的前因后果以及自己为洗刷这一冤案所作的种种努力详细地向他们作了陈述。”他告诉专案组自己已写了给上级组织的控诉信,放在狱友处。因那位狱友此时仍未出狱,军管组拿到了朱师志的“血书”,认为案情有重大嫌疑,决定将此案重新审理。通过三个月的深入调查,认定这是一个冤案,一个可笑的错误。终于,1968年“清阶”运动中屈打成招的“强农事件”冤案得以平反昭雪,数百名无辜群众全部得到释放。“1969年5月7日,我们五人从狱中被放了出来,然而,当权者为向广大受害者推卸责任,在我回家休息了36天以后,竟以我‘无中生有、乱咬乱供‘罪再次投入狱中,一押长达三年。自从再度入狱冷静下来以后,我就萌生了有机会,必须将这场空前的冤案记录下来的决心。1972年6月,我终于走出看守所。”朱师志入狱期间,爱人也被开除工作,直到1971年才得以恢复。
冤案平反了,但朱师志的心灵受到了创伤。在那个年代,这桩冤案只不过是茫茫大地一个小小故事而已。时光流逝,会将记忆冲淡,但消解不掉朱师志对那段历史进行“拷打质问”的冲动。这一千古奇冤在他的脑海里激荡,那些冤死的灵魂时刻闪现在他的眼前。特别是改革开放后,欣欣向荣的社会生活更与噩梦般的过去形成强烈反差。他胸中激荡着一种强烈的创作欲望,要将自己的痛苦经历,发生在尚阳公社莱山村这震惊八婺大地的冤假错案写出来。把这段历史告诉后人,警示后人,成为朱师志最大的愿望。
小说定名为《强农奇冤》。2000年12月,经过多年努力之后由作家出版社第一次出版。
《强农奇冤》不同于一些伤痕文学和问题小说,朱师志以当事人和受害者的双重身份,凭自己对生活的体验和诠释,用主人公诸葛文一生的遭遇为主线,以特殊年份的极左思潮为社会大背景,在广阔的时空里,塑造了形形式式的众生相。以吴福喜、潘关东为代表的邪恶势力,在那种特定的环境里虽然得以嚣张一时,陷害忠良,但终究逃脱不了正义必将战胜邪恶的历史规律。它告诉人们,离开了民主和法制,社会就要退化,就会国无宁日,人民遭殃。正像书中所说,人在社会中生活,犹如每个人都驾驶着车子在公路上行驶,如果驾驶车子的人是一个疯子,那么疯狂地横冲直撞的结果,不仅害了他自己,最主要的是祸及许多循规蹈矩的开车人,这伙人是不会同你讲规则的,他们打篮球用脚,踢足球用手,凡事喜欢在一旁放冷箭。朴素的阶级感情一旦被变形的政治所利用,就产生了畸型的人际关系。发生在那个时代的事,已经随着那个时代过去了,它留给我们的是一种永远的伤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