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祭肉情

2005-04-29 00:44缪新亚
西湖 2005年2期
关键词:短笛旧体诗连队

缪新亚

在物质供应匮乏的年代,人们总是比较注重吃的,而吃肉又被人们当作大快朵颐,大饱口福之最。难怪孟老夫子把“七十者可以食肉”作为实行王道的物质指数,也难怪平头百姓把“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作为潇洒人生的理想境界,更难怪佛门弟子有“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的自我调侃。时下,人们对吃肉却表现出一种非常奇怪的心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不管是被动遭遇饭局,还是主动组织宴请,点菜时,总会有人提出“菜少点些,清淡些,不要点肉”之类的建议。结果呢,总会有东坡肉、干菜扣肉或鱼鲞烤肉之类典型的肉菜被一致通过,保留其中,而且这道菜又总能盘底朝天。人们的借口是“现在家里不做这些了,即便做,也做不出如此美味来”,此时,便当那些平时患有“三高”的禁肉主义者,也会一边夹着油滋滋的肥肉往嘴里塞,一边自我解嘲地说:“难得吃一块,不要紧。”这种对肉说爱不敢、欲罢不能的矛盾心理,实际上是肉根未净,肉情难了,人之吃肉情结可谓深矣。每当有此感慨之时,几十年前在边疆农场中一些吃肉的故事难免会浮上心头,今录下其中三则,遥祭肉情,以飨读者。

吃“米肉”的故事

那年,连队造反派夺了权,“革命”形势好得很,生产与生活的状况却糟透了。春节前“团部要从畜牧连调拨6头猪”的消息曾经使连队上上下下、老老少少的情绪亢奋了好几天,有人暗中已对此作过盘算,平均每头猪按50公斤算,连队300来口人,每人能摊上1公斤,对于已有半年多不闻肉腥的人们来讲,其意义已超出过年本身。但坏消息接踵就来,杀猪6头,数量没错,猪的质量却大打折扣,6头猪全是得病的僵猪。也许那是个造反年代的缘故,猪们也学会了造反,饿得集体跳槽,四处觅野食,吃人粪,似乎得了什么怪病;变成长不大、喂不肥,三分像猪,七分像狼的怪模样。于是连队肉情指数大跌,人们的情绪大挫。但安慰还是有的,肉总是有得吃,只是数量少了,质量差了。可杀猪那天传出的消息,将人们吃肉的希望像泡沫般一下子破灭了,那6头猪经过放血、吹气、褪毛、开膛等程序之后,发现这些猪的皮肉间全是米粒一样的囊虫(俗称米猪肉),按连队卫生员的说法,这猪肉绝对不能吃,要全部就地销毁。由技术员出身的副连长书生气十足,竟然听从了卫生员的建议,在查了《赤脚医生手册》之后,下令将12爿猪身全部浇上柴油,挖地三尺掩埋了。消息传开,连队群情激愤,民怨沸腾——那简直是暴殄天物,怎么能这样对待肉呢?没有肉的年怎么过哪!于是连队为此专门召开全体职工大会,那位副连长照着《赤脚医生手册》中关于囊虫与绦虫的条目,神情严峻地给大家作解释:囊虫是猪绦虫的幼虫,一般寄生在猪、牛等牲畜的肌肉和结缔组织,人误食后,会在人体内发育成绦虫,绦虫呈带状,如宽面条,可以长到数米,囊虫也会穿过人的肠壁,随着血液循环,寄生在肌肉间,如进入人脑、眼睛或心脏肌肉里,会引起失明、抽风,甚至有生命危险……那是个崇尚怀疑的年代,人们什么都敢否定,什么都敢怀疑,《赤脚医生手册》算什么!在一片嘘声中,那位仁兄被轰下了台。造反派出身的连长,义愤填赝地背诵了那段著名的“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的最高指示,当即宣布:“把肉从地里重新挖出来、洗干净,用滚油炸,经过高温处理,老子才不信那个邪!”全场欢声雷动、热泪盈眶……

于是,那年除夕,伙房里多了一道油炸猪肉炒白菜的荤菜,虽然那肉像油渣似的,但毕竟是肉呀,无荤不成年嘛,大家如愿以偿,皆大欢喜。

一年后,有人因为绦虫病,住进了医院,当然只是个别案例,且是后话了。

吃腐肉的故事

邻居老王收兔夹子时,偶然在沙包里发现一头鹿,死了好几天了,肉的表面已经发绿。他剁了条后腿回来,看看还能吃不,经过仔细研究,这肉经处理还有食用价值,他在第一时间里把这天大的好消息传递给我。我赶快从柴火棚里推出独轮车,带上劈柴的钢板斧,嘴里哼着“呦呦鹿鸣”的诗句,咂摸着鹿肉的美味,按照老王指点的方位,好不容易找到了那头死鹿。然而,面对跟前的景象,我不禁傻眼了:一地狼藉,仿佛刚经历了一场浩劫,别说鹿腿,就是鹿头也连脖子一起被齐刷刷地砍到了第一根肋骨,——凡是有肉的部位都被肢解剁走了,只剩下一段躯干,肚子破了,发绿的内脏和着散发出恶臭的发黑的血水流了一地,肋骨已经与沤烂的皮肉完全脱离了,龇牙咧嘴般地裸露着,一群绿头苍蝇有的围着这发臭的骨架飞舞盘旋,有的叮着腐肉没命似地吮吸着血水,白生生的蝇蛆在肠子深处蠕动。目睹眼前的情景,我马上意识到,有人抢在我前面了,我简直丧气到了极点;但终不能空手面归呀!我围着那死鹿发臭的躯干绕了三圈,终于想到那脊柱上不是还有肉吗?而且是上等的里脊肉。我不觉一阵鼓舞,三下两除二,把一根根肋骨砍去,连皮带骨把那段脊柱装上独轮车。

回家后,连夜把皮剥掉,把那段脊柱剁小,把表面发绿粘兮兮、滑腻腻的肉连拉带剔地撕掉,里面的肉还是有些血色,只是黑紫的,不知洗了多少遍,放上水煮滚后把汤倒掉,再洗,再煮,直到那臭味不再明显,然后放上八角茴香、花椒、辣椒、孜然、洋葱……凡是能用来调味的佐料都放上了,煮了满满一大锅。

有肉吃,终不能一人独享哪。次日,邀了二三知己,炒上几只家常小菜,捧出大碗浊酒,挑灯夜战,能如此大块地吃肉,而且是大补精气的鹿肉,在那个缺荤少肉的年代里真是可遇不可求,千载难逢!可能是因为刺激性的调料下得太猛的缘故,那鹿肉一入口,整个口腔便被辣味和麻味麻痹了,倒也吃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异味来,也有可能是经过多遍煮洗的缘故,那鹿肉也绝对没有肉味,更或许是头老鹿的缘故,虽然烧煮多时,那肉却也不见酥烂,入口后还需大力咀嚼,不像在吃肉,倒像是在嚼着橡皮轮胎。这些对我们这帮饿汉们来讲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实实在在地在大块吃肉哪,感觉好极了!夜阑人乏,酒足肉饱,心满意足,那种感觉,在以后的几十年中再也没有找到过,也许永远不会再找到了。

吃“人肉”的故事

那是个崇尚革命、流行造反的年代,生产促不上去,改善生活当然就无从谈起了。因此,那时连队的伙房除了过年过节有一些肉丝、肉片、肉汤之类的荤菜之外(老少无欺,一人一勺),可以说终年不知肉味。也许是与古人“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教诲背道而驰的缘故,连队的猪饿得精瘦,狼似的,跳出了猪圈,整天在连队里“狼”奔豕突,觅野食、吃粪便。吃猪肉是没盼头了,养鸡是最典型的资本主义尾巴,无人敢顶风“作案”。羊倒有几群,羔皮是重要的外贸物资,据说具有反修防修的重要作用,所以是绝对宰不得的。因此,杀猪宰羊,主动吃肉不是过年过节绝无可能,难得有病猪死羊、瘐牛毙马,才可打一顿牙祭,所以只要有猪羊牛马毙命(不管是病死、毒死抑或不明原因的死亡),那就是连队一个盛大的节日,大家都会将“今晚伙房吃肉”的消息奔走相告。工地上,饿得眼睛发绿的汉子们有人已急不可耐地将晚上那份肉菜,透支作为赌注,与别人赌起输赢来;托儿所门口那些面带菜色的妇女们,一面呼儿唤女,一面脸上绽着笑容向孩子传递“晚上要吃肉了”的喜讯。

连队给水员的女儿小菲长得乖巧伶俐,十分惹人喜爱,在托儿所上大班。一天,连队死了个老头,收工时,妇女们照例叽叽喳喳地去接孩子,小菲兴冲冲地拍着手说:“哦——,今天可以吃老头子肉喽!”她抢先向妈妈报告吃肉的好消息。那些妇女们先是一愣,接着便笑得前仰后倒。“你胡说什么呀!”妈妈给了女儿一巴掌。小菲“哇”地哭开了,大家马上敛住了笑,心里碜得要掉泪。

童言无忌,小菲只盼着死了东西就有肉吃,可她不知道老头子不是牲口,是不能吃的,人肉哪能吃啊!

写了那么多,无非是说明人们肉“情”深重,虽然是扭曲的。民以食为天,食以肉为重。且不说缺油少荤的年代,即便是有人视肉为百病之源的今天,肉,对于人们的膳食结构来讲仍是不可或缺的,就是到了共产主义也如此,问题是如何科学地吃肉。

拜读新近出版的厚厚《戴盟诗词选集》,尊敬之情油然而生。戴盟先生是老革命、老干部、老前辈,早年参加革命,曾在鲁迅艺术学院华中分院学习;解放后来浙江,先后担任过省委农村工作部副部长、浙大党委第一副书记、省委统战部副部长、省台办主任等职。在繁忙的政务之余,居然陆陆续续写下了上千首诗词,编入《戴盟诗词选集》里的就有700多首古体诗、100多副楹联。我深深为戴老所感动,他对诗歌是那样挚爱,吟诵不绝、笔耕不辍,八秩老人,青春诗心。正如同他自己所说的那样:从小爱诗、读诗、背诗、抄诗到动手写诗,诗歌伴随了戴老一生,从青春年华到古稀高龄。

戴盟先生年轻时写过新诗,出版过《女游击队员》、《蚕姑娘》、《雨过天晴出太阳》等诗集。后来主要写作旧体诗词,是浙江诗词学会会长。旧体诗词不容易写,要有古文功底,懂格律,又能出新意。擅长旧体诗词的毛泽东曾劝年轻人不要去学旧体诗词,否则只会“味同嚼蜡”,没有诗味。而戴老却能“旧瓶装新酒”,用旧体诗词的形式,表达新颖的内容,而且诗意盎然。记得1989年前后,海峡两岸刚开始沟通,三毛第一次回大陆,到舟山来扫墓探亲。身为省台办主任的戴老设宴欢迎,我这个作家也欣然相陪。一见面,戴老就取出一首亲笔书写的诗(戴老也是书法家),送给三毛:“台湾岛望舟山岛,碧水环环抱。扁舟万里任飘蓬,多少乡愁织入梦魂中……”一开头上阕就写得情景交融,既有政治,又有人情,令三毛热泪盈眶地收下这件珍贵礼物。当时在场的我为戴老的旧体诗词修养所折服,我虽中文系科班出身,当时也发表过不少新诗;可绝对写不出这样的旧体诗。

《戴盟诗词选集》共分《屐痕处处》(上、下)、《战地黄花》、《墨缘诗谊》、《西湖短笛》、《海峡诗情》、《心香一瓣》、《茶影诗痕》、《花果漫吟》、《杂咏集锦》、《乡恋亲情》《楹联一束》等篇章,可谓洋洋大观。其中的《西湖短笛》我读来尤为亲切。

戴老刚到杭州,先住在西泠桥下北山街109号,与苏小小可算是“邻居”。春夏秋冬,每天花晨月夕,他都会从苏小小的墓前经过,或上班下班、或早晚散步,读着“慕才亭”石柱上众多楹联:“湖山此地曾埋玉,花月其人可铸金”……发思古之幽情,激电光火石诗心,当年袁枚(子才)刻了一方图章“钱塘苏小是乡亲”;而戴老则名副其实“钱塘苏小是近邻”。所以他在诗中写道:“钱塘苏小是乡亲,一语曾令俗客惊。油壁青骢传韵事,何妨名士结芳邻。”他也常常一边散步一边低吟“慕才偶忆茶花女,对景长怀油壁车”。

20世纪50年代后期,戴老还在外西湖2号(逸云寄庐)住了3年,就在平湖秋月斜对面,白堤北首,这座三层别墅今已改为茶室。他觉得自己真正住在西湖里边,而且是湖的中心;但门牌却写着“外西湖2号”。因此他调侃地填了一首《卜算子》:“家住西湖里,号称西湖外。家在湖中外于湖,别有深意在。早出外归来,视湖如不解,身在湖中不识湖,说‘外又何怪。”字面上,戴老说自己不识湖,其实千余个日夜与湖波相伴,前后左右均是西湖胜景,焉能不识西湖?

20世纪60年代以后,戴老迁居到保俶路70号,这儿也离西湖不远。每天,他到六公园的单位上班,开会常住大华饭店、新新饭店,仍在西湖边打圈圈……“这些如众星捧月,都散处在西湖周围。我常想:身在杭州者,未必住在西湖边;家住西湖边者,开会、活动又未必在西湖边。我则三者兼而有之,天公惠我,可谓厚矣!不写点诗词,实在愧对西子!”

这是戴老心情的真实写照。出于对这种天时地利的感恩,他歌咏西湖的诗源源不断流出。那时,我们《西湖》文艺编辑部在六公园,与省台办隔着一条马路,我常到戴老办公室去组稿、聊天。那段时间,戴老为《西湖》写了不少有关西湖的诗话。

历代歌咏西湖的诗词很多,要写出新意并不容易。戴老努力把自己对新西湖的新感触诉诸笔端,编了一本《西湖短笛集》,由沙孟海先生题写书名。“短笛”,是作者自谦,既是篇幅较短,娇小轻盈,剔透玲珑;也表达了作者自由奔放的思绪和情感。

“十里苏堤作洞箫,指端轻按六重桥。声波紧伴湖波漾,无数湖光射九霄。”“保俶亭亭立,西湖一镜开。碧波摇倩影,疑是浣纱来。”“山抱西湖湖抱山,湖光山色两镶嵌。风光还是天然美,草染双堤月印潭。”……听,这些全是戴老心灵中飞出的短笛。因此,著名诗人许白凤曾写过一闋:《金缕曲戴盟先生<西湖短笛集>读后》赞曰:

短笛飞来也,俏西湖,无边风月,有钱难买。笛比苏堤桥孔孔,独览梅花雪腊,好吹彻音波潇洒。……古调料量新意境,更不辞老去莺喉哑。能几个,如君者?

这是对戴盟先生诗词的最好评价。身在湖中最识湖,戴老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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