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电视机

2005-04-29 00:44陈世迪
福建文学 2005年3期
关键词:老莫载客彩电

陈世迪

1

我有时想,那台黑白电视机应该换了可是,我手头实在紧,难以挤出多余的钱买部彩电。妻子跟了我五年,结婚以来,一直没有抱怨,让我感到更加内疚。我父母去世得早,我是独生子,那台21寸的黑白电视机还是父亲留下惟一值钱的东西。自从国营小刀厂停产后,我一直靠开摩托车载客赚钱。老莫是我的以前的工友,现在在一家私营小刀厂于,一年也就能干那么几个月,偶尔他也开着那辆摩托车赚些外快,一般来说,他白天不敢上街,怕被交警捉住,那罚款可就让你喊倒霉了。老实说,我可是职业载客的,是交了那五百元的。在K城,职业载客要每年交给交警部门五百元,然后你能得到一件有着号码的载客衣服。我那件载客衣服的号码是:1493。老莫笑着说我,一死九生。K城搞载各的人挺多。我每天早出晚归,一个月下来,也有一千多快。

每天回到家里,我几乎都看见妻子坐在那张沙发上看电视,虽然是黑白电视,可是声音还算清晰,画面偶尔会弹出些雪花。在我的印象里,妻子除了看电视这个嗜好,似乎没有什么了。妻子是纺织厂的工人,已经下岗多年了,一直找不到什么好的工作,准确地说,是找不到有些稳定的工作,她做的工作还真少,在饭店洗过菜,在酒店当过清洁工,快餐店的员工,鞋厂的工人,服装厂的工人……后来,她怀上了我们的孩子,她只好专职在家当保姆。我们请不起保姆。而且,妻子也舍不得出那个钱。请一个保姆每月至少要花四百元。

我们的孩子已经一岁了。我给他起了个名字:富强。这名字很俗。可是,妻子说起得好。是啊,富强。我们都渴望日子能好起来。

因为我的收入是不稳定的,所以每天把赚的钱都交给妻子,有时候是三十元,有时候是四十元,我一般口袋里只有十多块,而且我不敢在口袋里放多余的钱,干我们这一行的有时候会碰上吸毒的,你往往会被洗劫一空。除了抽烟,我很少花钱。有时候,我想戒烟。可是,吸了十多年的烟,要一下子戒烟,还真难。有时候我对镜子,发现自己老得还真快,脸晒成古铜色,才33岁的男人,眼角都有鱼尾纹。妻子有一次对我说,你都快成小老头了。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有一种痛心的表情。然后,她抚着我的眼睑。她的手有些粗糙,可是我却感到舒服。那个时候,我看着她,其实她也老了不少。有时候,我望着妻子的背影,她的背有点伛,我想那是她在鞋厂干活时弄得。那个时候,她几乎把自己卖给了那个鞋厂,早出晚归的,还要加班加点,一个月下来,也就是六七百元,而且工资往往拖欠三个多月。后来,那个鞋厂关闭了,她还有两个月的工资拿不了。

那天,一个载客的给人杀了。大伙都怀疑是给吸毒的杀了,然后抢了他的摩托车。妻子于是开始担心我。然而,我交了五百元给交警的,再说,载客的能有现钱,总比去工厂干活强,工厂老板拖欠工资的罪就够你忍受的。我还是早出晚归。有时候,回家吃过晚饭,我也出去载客。妻子希望我深夜不要载客了,过了十点,就回家吧。这句话老是挂在她的嘴边。当然,我老是对她说,没有什么事的,小心就行了。我当然得小心。大伙都长着心眼,看到不对劲的客人,我们会拒载。大伙都拧成一团的,如果有谁打骂我们载客的,大伙会一拥而上。不过,最近有不少外地的青年都来载客,K城人习惯叫他们“北仔”,他们的车子一般是偷来的,或者是弄个假身份证,上厂牌。当然,也有老老实实于工作的。就这样,北仔载客的占的比例居然和本地载客差不多。据说,K城有牌照载客的就达到两千多人,包括非法载客就有七八千人了。所以大家都说现在载客的生意难做。

老莫晚上载客比我勤快,深夜三四点也在车站等客。我想他的手头也紧,他按揭了一套商品房,每月要交三百元。他妻子阿惠在一家酒店当清洁工人。老莫年轻时很好斗,一度混在黑道中,后来坐了两年狱,出狱后在工厂干,遇上了阿惠,觉得她为人善良,就追求起来;阿惠也不嫌他坐过监狱,尽管她家里人反对,还是跟了他。两年前,老莫开摩托车出了事故,在医院躺了一个星期,阿惠也是没有怨言照顾他。大伙都说老莫修来了好福气,娶到阿惠这么好的老婆。

为了不让妻子担心,这些日子我一般过了晚上十点就回家。这样,我能陪着妻子看电视。妻子喜欢看港台的电视连续剧。她最近弄了点手工活做,在家糊纸盒,每一千个四元。有时候,我凌晨一点回来,看见她还糊着纸盒,那台黑白电视前亮着,播着香港翡翠电视台的粤语残片。我说你怎么不早点睡啊。妻子说?我想等你回来一起睡。有时候我想如果没有这台黑白电视机,她的日子不知道怎么过呢。当然,我很少超过一点回家,毕竟白天载客了,如果深夜还继续干下去,那真的很累。妻子说得对,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别累坏自己。我们省着用钱就行了。

2

那天路过二手电器市场,看到不少彩电,标价都挺便宜,花上三四百块就可以买到一部大彩电。回到家里和妻子说了一下,妻子却说,不想买部二手彩电,要买就等有钱买部新的。她又说,再说这部黑白电视机挺好,看了不坏眼,彩电看多了很累的。我听得出,妻子是不舍得花钱。我算了一下,我们的存款有三千元。想一想,我们还是手头拮据,万一有个病痛,要去医院,那花费就可怕了。邻居的阿翠就是因为家里穷,女儿小芳考上了重点大学,结果没有钱供她读书。小芳懂事,选了一个便宜的专科学校,每年也要花上四五千元,阿翠离过婚,和女儿一起过,她两年前下岗了,就靠摆个地摊卖些内衣内裤以及低档衣服维持生活,她比我小俩口还省,平时吃饭简单得很,阿翠是患了肝病,花了不少钱也治不好,阿翠为了让女儿上学,不想成为家里的负担,有天晚上阿翠支出女儿上街买药,然后写了遗书,吞下过量的安眠药,幸好女儿回来得快,嚷了起来,大伙们把阿翠送到医院抢救,才救了她一条命。

我和阿翠都住在向阳新街,我和她的房子门口几乎正对着。向阳新街是小巷,从巷口到巷尾,越来越窄,比如我家门口的巷道还不够一米,以前向阳新街有二百多米,现在剩下四十多米了,外面修了一条新华北路商业步行街,这阵子K城喜欢旧城区修造,拆了不少老屋。老实说我觉得幸运,还有几间屋就拆到我的房子,一般拆的房子赔偿就那么一丁点钱,说得不好听,买块地都买不起。

阿翠自杀的第二天早上,我推摩托车出门口,碰着阿翠挑着两袋衣服出来。一般来说,阿翠早上七点多钟就去大街上开早市了,是卖给晨运和上班的人。我说,阿翠你不歇一下,昨晚弄得大家好担心啊。阿翠微红了脸,她说没事了,我身体还行,以后不会摘自杀了,我说,是啊,你如果真去了,小芳会伤透心的,为了小芳,你也要好好活。阿翠说,阿权,我会的,死过一次也知道了。我踩着摩托车,却发动不了车子,我想是摩托车的化油器坏了。我看着阿翠挑着两袋沉甸甸的衣服走了过去,她的背有点伛,那根扁担在她肩膀上微微摇晃,她有点发白的头发在

风中晃动。

那时妻子站在门口,也看着阿翠的背影,我听到她叹了一声气。然后她对我说,你推车子去外面的修理铺头看一下吧。我说,这么早谁开档口。妻子才笑了笑说,那你再睡一下,等下再推车去吧。妻子笑起来,露出了一排洁白的牙,可惜缺了一个门牙,空洞洞的,她又舍不得钱装个假牙。我看着她,发觉她眉角的皱纹加深了。要知道她年轻时漂亮呢。老婆说,你看什么啊。我说,老婆,你真好看。妻子笑了一下,拍了一下我的右臂,她说死不正经的。然后转身去厅子里糊纸盒。她坐在竹椅上,周围那些纸盒堆得高高的,要是倒下来,能把她淹没。我搬张竹椅,坐了过去,也糊纸盒。她瞪着我说,你去睡一下吧。我说,睡不着了。我看着她的手,手指显得粗大,两只中指绑着白纱布。糊纸盒还要折成盒子,我想她折盒子也超过十万个了。她说,你去看下电视吧。我看着她说,阿青,累了就歇一下,别老蛮干。她说,我会看电视呢,不累。我糊着纸盒,我说阿青,我们买部彩电吧。她说,又来了,这电视好好的,浪费那钱干什么。她走过去,打开电视,又坐在竹椅子上,看着电视,笑了一下说,这么早就有这个电视剧。我扭过头看电视,是电视连续剧《天龙八部》。她说,哎呀,你坐在沙发上看吧,扭着头多累嘛。我低下头,很快地糊着纸盒,那些浆糊有点发白,沾在我手里有些发凉。

隔壁六婶的儿子阿超最近去保脸公司做了业务员,隔三岔五地走过我这边,游说我买份保险。他说像我们这些没有养老金的,买份医疗保险最划算。他以为我还有不少存款呢。我说保险都那么贵,我买不起。阿超说可以买保额小一点,还说要有保险意识,才算合格的现代人。我心里说,能多赚点钱,才好呢。我听不明白阿超说的保险,其实也没有耐心听,再说没有钱哪还有底气听呢。后来阿超就建议我买个吉祥卡,说像我这样搞营运的一年才几百元,而我老婆一年还不到一百元。我还是说对保险没有兴趣。老婆则说,我一年四季都差不多坐在家里,买那个保险卡有什么用。那时阿超笑了笑,他看着那部黑白电视机说,权叔,你也该换部彩电了。那时电视上播放着《寻秦记》,妻子停下了糊纸盒,看得眼睛瞪得大大的。妻子说,阿超,这部机子是日本进口货,质量好着呢。阿超豁着个嘴巴说,现在国家的彩电又便宜质量又好,再说网上的人在反对日货。老婆说,你说什么网?阿超又笑了笑说,嘿,和你们谈网络,简直比和你们淡保险还难。老婆撇了撇嘴说,不就是去网吧玩那种电脑的活儿,不过那电脑比这台电视还小得多。那时我看着老婆说完话又豁着嘴巴看着《寻秦记》,还说了一句话:阿超你长得有点像电视上的古天乐。那时阿超笑了笑说,我比古天乐帅多了,你这是黑白电视机,看不出他黑咕咕的。老婆还是盯着电视机,却说,嘿,人家是明星呢,你是谁啊。那时我看到那台黑白电视机的画面特别清晰,映得阿超的小白脸闪闪发光。

3

有一天在北门街,我停车等候客人。这是一条时装街,不少年轻女孩从我旁边走过。那些漂亮的女孩我从来没有放在心里。我是说,我可从来没有非分之想。我惟一的希望是能多载几个客人,增加一些收入。我的朋友很少,能来往的就是老莫。老莫的朋友也少,经常和我来往。他老是把一句话挂在口头:富在深山有远亲,贫居闹市无人问。他说我们是贫穷之交。

那时候,我看见老莫从发廊走了出来,头发修理得很光滑。老莫看见我,笑着说,老陈,今天生意怎么样?我说,还可以。老莫挤着小眼睛说,老陈,你一天像老黄牛忙着,也得玩耍一下,我说,玩耍什么?老莫说,到发廊享受一下。我说,我可享受不起。老莫说,用不了多少钱,男人不风流对不住自己。我说,小心你老婆知道了。老莫说,原来你怕老婆。我说,你现在有很多钱吗,玩起发廓妹?老莫说,真的用不着多少钱,下次我带你去玩,最多我出钱。我笑了笑,我是对嫖妓没有兴趣,甚至觉得脏。至少我不想对不住妻子。老莫却有他的看法,在他看来,嫖妓是满足他的快乐,和爱不爱老婆没有关系,那是另一回事。他还是爱着他老婆。

这时一个女孩走了过来,她穿着一袭白裙,身材小巧,瓜子脸白里透红,长发烫得有点卷曲。老莫笑着说,有客人了,你先忙吧。我到时打你小灵通。我开动了摩托车,坐在我背后的女孩哼着流行歌的调子。她要去的是大金湾酒店。凭我的经验,我猜想她是那种风尘女孩。我载客两年了,也不知道载过多少女人。干我们这一行的,都愿意载这类女人,一方面你能感到载着一个女人的快意,另一方面女人都会给钱,不会遇上白粉仔的危险。后来女孩和我聊了起来,问我干这行每个月能赚多少钱,还告诉我她是干桑拿的,还笑着说我有空来桑拿一下。

我没有想到会和这个女孩认识。载这个女孩到大金湾酒店门口时,她叫我能不能等下他,帮她寄一封信,她说下午出街烫发时忘记带了。那时候她含着微笑,她笑起来显出两个小酒窝,看上去很清纯的样子。我说:当然可以。然后,我在那里等了一阵子。我还记得,当时我拿着她那封信,看着她蹦蹦跳跳的背影,心想她不怕我偷看她的信吗?那封信的字迹娟秀,寄的地址是重庆万县,收信人叫沈楼。寄信人署名叫沈小红。我想这是一封家书,或者是一封情书。我还能闻到那封信有淡淡的橘子香水的味道。邮局离大金湾酒店很远,我想如果载客人经过那里再投到邮筒去,那是最好不过。

那天我载了不少客人,回到家里,已经是十二点。看见妻子还坐在电视机前,看着《网中人》,那是一部周润发主演的香港电视剧,有些旧了。我清点了一下当天赚来的钱,竟然有六十五元。我心里掠过一阵爽快,心想如果天天赚这么多钱就好了。天气有些闷热,我觉得口干舌燥,脱了衣服,赤着上身,这时我才意识到那封信还在裤袋里。我掏出那封信,再次看着它,回想小红的样子,然后把信扔在桌子上。我想明天一早就把它扔进邮筒。后来我倒开水时,不小心把杯子弄翻了,开水浸在信封上,浸入了信纸里。我急忙走去阿超那里借了一个吹风筒,小心打开信封,拿出信纸,然后按开了电钮,对着信纸吹干起来。后来,拿着那封信,我忍不住想看小红到底写了什么。原来小红是写给父亲的,她说前天寄了一千元回去了,还问她弟弟的病怎么样,她弟弟得了慢性肾炎,她在信里说她在一个诊所工作,显然她想隐瞒她干桑拿这种活儿。看得出来,她家里很穷。我叹了一口气,想起小红那张脸,然后把信粘贴得好好的。

那时我听到儿子哭了起来。这阵子儿子半夜特别多尿,所以每隔两三个小时就要抱他尿尿,他醒得次数多,哭起来震天响。我们都担心儿子生病,要知道现在的药费好贵,我们花不起那种钱。儿子哭起来的时候,妻子习惯地打开电视,调到那个音乐台,放音乐让儿子听,说也奇怪,儿子听到音乐,就渐渐少了哭声,睡去了。幸好那个音乐台是通宵播放的,说真的,如果没有这个音乐台,儿子的哭声够我们累了:妻子曾经笑着说,咱

富强说不定将来是个歌星呢。每次儿子半夜哭起来,我要爬起来,妻子总是说,你睡吧,我抱着就行了。那时我躺在床上,看着妻子抱着儿子,轻拍着儿子的屁股,跟着电视机的歌曲哼了起来。也许听得多了,妻子也会唱几句。记得有一天中午阿超碰见我妻子抱着儿子哼着那首《快乐老家》,他就笑着说,青婶唱歌这么中听啊,什么时候和我去卡拉OK潇洒一回。那一刻,妻子的脸红了起来,她啐着阿超说,去你的,哄你的女朋友去吧。阿超则傻笑着,冲我说,你权叔有福气了,能经常听到青婶的歌声。那时候我看着妻子的脸闪着红光,她害羞起来。

4

那天中午我回家吃饭,看见阿翠家门口围了不少人。妻子抱着儿子站在人群中。妻子看见我,就走了过来,劈头对我说:阿翠要上报了。原来是《K城日报》的记者知道阿翠自杀的事件,来采防她。以前我看到《南方都市报》报道有人因为穷苦供不上子女读大学而自杀的事件,然后就有不少热心的读者给自杀者的儿女寄钱,帮助他们能去读大学。我心里暗暗替阿翠高兴,我想如果《K城日报》报道了阿翠自杀的事件,她的女儿小芳是有机会去读大学了。我看到阿翠坐在竹椅子上,红着眼圈接受记者的采访。记者是一个年轻女子,看来是很热心的。小芳站在阿翠的旁边,低垂着眼睛,脸有些红。我知道,小芳现在在麦当劳当暑期工,报酬按小时计算,好像是每小时几块钱。我看到记者给阿翠母女拍了照片,还给她那个低矮简陋的家拍了照片。邻居们都扬着脸,大伙都替阿翠母女高兴,毕竟有报社关注到她们,这是多么好的事情。我以前很少看《K城日报》,觉得那份报纸除了报道市里开了什么会,那个地方财政增收了多少,外来投资又多了多少,就没有什么可读的新闻。

我没有想到,第二天中午电视台也来了两个人,一个是记者,还有一个拿着摄影机。他们也采访了阿翠母女。我记得当时阿超问那个记者,是不是会上电视新闻?记者说,我们会作一个专题报道。说真的,大伙那个高兴劲就别提了。我妻子更是关心起K城电视台了,每天晚上新闻时段,都调到K城电视台频道。有天晚上新闻时段时,我们街道停电了,妻子怕错过了新闻,还抱着儿子走到另一条街道看电视新闻。我便对她说,你比阿翠还关心电视新闻了。妻子笑着说,我想看阿翠上电视,会怎么样呢。

事实上,向阳新街的人都等待阿翠母女上报纸和电视的报道。我每天经过《K城日报》的宣传栏里,都忍不住去看一下。《K城日报》在每条大道都设有报纸宣传栏,还有一句广告语:读《K城日报》,感受与时俱进。可是,一连几天,报纸和电视都没有阿翠母女的报道。我们都等得有点慌了。一个星期后,阿超忍不住打电话给报社那个记者,那个记者说领导正在考虑呢。阿超打电话给电视台的记者,回答也是领导还要考虑。邻居们便议论开了,后来大伙建议阿超给《南方都市报》打电话,可是有人说像这样的新闻多的是,《南方都市报》刊登多了,也不会派记者来的。有人还说,再说阿翠又没有闹出人命,也不算重大新闻。于是阿超也不好意思打电话了,还说一句,算了,我省了长途电话费。倒是阿翠垂着眼睑,没有说话。那时妻子抱着儿子,看着那台黑白电视机播着电视连续剧《包青天》,没有参与邻居们的谈话。后来我走进家里,她低声对我说,你给《南方都市报》打个电话吧,帮一下阿翠。我看着电视里的包青天,叹了一口气,我说,其实他们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阿翠这个不算是重大新闻,上省报是需要……我一时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于是抽出香烟,点燃了,狠狠地抽了起来。这一次妻子没有唠叨我,一般她不准我在儿子面前抽烟的。我听见妻子叹了一口气,说,上次我看到的报道,是一个农民喝农药死了……然后我们都不出声了,看着电视里的包青天要铡陈世美。可是,这个时候,电视突然起了雪花,刷刷地响着。妻子赶快走了过去,拍着电视机机身,拍了差不多十来下,电视机的雪花消失了,恢复了正常。然后妻子又坐下来,豁着个嘴巴,眯着眼看着电视,还说了一句话:陈世美就该铡。

5

那天傍晚我在南大商场门口等待客人,看见南大商场树了一个有奖广告牌,一等奖是豪华摩托车,二等奖是34时大彩电……我想如果能中一个二等奖那该有多好,妻子就能看上彩电了。可是购物一百元才能赠送一张奖券。我想这段时间似乎没有什么要购头的。也许哪天和妻子来南大商场买一百元的东西,碰一下运气吧。这时我才看到,那个广告牌的截止时间是昨天,昨天晚上八点已经公开抽奖。

我没有想到会看见小红,她还是穿着那袭白裙,拎着一个大袋子从商场走了出来。她看见我就冲我笑了笑。她走了过来,说:你帮我寄信了吗?我说:第二天早上才给你寄了,本来想打电话告诉你的,可是又没有你的手机号码。小红说,我的手机号码是13680624882。她摇了摇头,笑了笑(也许她觉得现在告诉我手机号码是多余的吧),她说,谢谢你。我看着她拎的那个大袋子,说:买了什么东西?她说;我买了厨刀,我弟弟想当厨师,你们K城的厨刀出名。然后她叫我载她到了正路。

我开着摩托车,和小红有说有笑。她身上有股橘子香水的味道,我闻着挺舒服的。小红告诉我,她在宁正路租房子了,没有住在酒店的集体宿舍。她说在外面住方便,而且还可以自己煮饭炒菜。她说她炒菜很好吃呢。我笑着说你什么时候请我尝尝你做的菜。小红说没有问题,今晚就请你吃饭吧。到了宁正路一条巷子,她租的地方是一幢四层楼高的房子。小红下了车,要给我车钱。我说不用了。那一刻我不知道为什么不收她的钱。小红说,这怎么好意思呢。我说,我说过不收就不收。小红拗不过我,她叫我到她的出租屋坐坐。我怔了怔,有些不好意思。事实上,我是想到她那里坐一下,看看她住的环境怎么样。说真的,我好久没有和这么年轻漂亮的女孩走在一起了,那时小红说,上去吧,你不收我车钱呢,喝杯茶再走,你还怕羞啊。我说,小红你不怕我是坏人吗?她笑着说,我觉得你像我爸,是老实人一个。于是我锁了摩托车,跟着她进了那幢楼。

她租的是二楼的一个房间,带着一个卫生间。她的房间飘着一股橘子香水,和她身上的味道差不多。房间里有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桌子和一台电视机:小红打开了电视,是彩色的。我想这台电视机应该有25寸,有些旧了。小红说,电视机是买以前的房客的,才180元。她说以前的房客是一个大男人,他开价300元,硬被她说到180元厂。然后她呵呵地笑了起来。我看着她得意的样子,越觉得她可爱。小红一边泡茶叶,一边对我说,我还不知道你的姓名呢,你叫什么名字?我说,我叫陈权。小红泡好了茶,给我倒了一杯。她说那茶叶贵得离谱,要几千元一两,是一个客人送给她的。她还说那客人在猛追她,要她当他的情人。我拿着那杯冒着热气的茶水,呷了一口,一股清香顿时散在牙齿间:我说,这茶叶真的不错。小红笑着说我不

喜欢喝茶,他送给我是浪费。不过他出手很大方,还拿着一箱子的钱给我看,说如果我答应了,就送给我。那好诱人的,有时想答应他算了。她说那人是市政府一个官儿,真不知道他哪里搞了那么多钱。然后她笑了,歪着头问我,你觉得我坏吗?我笑了笑,说,你不是坏女孩。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于是我说,我真的长得像你爸吗?小红笑了笑说,我觉得你像我爸,是那种老实人。然后她看着我手里那杯茶,又说,我家里还有一个弟弟,有一次他骑别人的摩托车出事了,我爸把他送到医院,医院要押金才能动手术、住院,医院要三千元的押金,我家里穷得很,哪里有这么多钱。我爸只好赶到离医院有些近的亲戚家里借钱,那个亲戚是有些钱的,可是他们拿着各种说法不肯借,我爸急了就跪了下去,向他们磕头,恳求他们借钱给他,我爸把头都磕破了,流出血来,亲戚还是不肯借钱给我爸……这时我看见小红的眼睛红了,她咬了咬嘴唇,继续说下去,亲戚有个邻居认识我爸,可能是不忍心看上去吧,当时拿了一千元借给我爸,我爸赶回家里,又向邻居借了点钱,凑合了所有钱,也只有两千五百元,他赶到医院把两千五百元给了医院的人,医院的人还是不肯收,说一定要三千元押金,说这是规定,我爸当时又跪了下去,向医院的人磕头。医院的人还说这是规定。有个来看病的人看不顺眼了,就掏出五百元给我爸……小红眼睛闪闪发光,我能看到泪水在她眼里转动,但没有流下来。我不知道小红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那时我看着电视播放的《动物世界》,一只狮子在追赶着一群斑马,狮子按下了一只斑马,然后撕咬下了它的头部。我心想妻子现在是不是在看那台黑白电视机,她会看《动物世界》吗?我记得她以前看《动物世界》,那些狮子咬着斑马,她说那好残忍,就转台看别的节目。小红也看着电视,她说:好残忍啊……你在这里吃饭吧。我说,不用了……我老婆煮了我的饭。这时小红的手机响了,她拿起手机看了一下,皱着眉头对我说,讨厌,是他打来的,又要请我吃饭。我说,那你和他去吃吧。小红把手机放在耳边,喂了一下。然后说了起来,她的声音说得有些慢,有点故意地撒娇。我看着那头狮子慢慢地咬着那匹斑马,画面显得血腥。我喝起那杯茶水,虽然有些烫,我还是喝下了。那时我奇怪自己能一下子喝完那杯茶水。然后我站了起来,对小红说我得走了,你慢慢聊……小红冲我笑了笑,左手朝我挥了挥。我下了楼,站在门口怔了一会儿,然后吁了一口气,走向我的摩托车。

我开着摩托车往家里跑。我的车速比平时快了好多。不知为什么,一路上我脑子里老是浮现小红的脸庞。我觉得自己有些可笑。为什么老想小红呢?为什么我会一口气喝下那杯热茶水呢?想到小红说我像她爸爸,我禁不住露出了笑容。后来我的小灵通突然响了起来,是老莫打来的。我把车停在人民广场的门口,那时广场路正好塞了车。我没有想到老莫是在派出所给我打的电话,老莫嫖妓时被公安捉了,要罚款两千元。本来要罚款五千元的,在老莫的再三哀求下,减到了两千元。老莫在电话里要我借他两千元,赎他出来。他说不敢告诉他老婆,否则她会很伤心的。那时我不知怎么说好,我只说老莫你知道我手头紧。老莫说除了你能救我,没有人了。他说不想在拘留所过夜,要我无论如何,要拿钱来赎他。我说,我的钱还在银行里,现在六点多了,银行也关门了。老莫说你帮我去借钱,他说真的不想在拘留所过夜,而且公安会打电话到他家里。老莫再三恳求我去借钱赎他出来,然后挂了电话。

我按住车头,看着塞着车的广场路,人们都在想向前挤。我看着人民广场对面那个中国银行,我心想不知去那里借两千元。我银行那三千元存款,现在又无法取出。我有些后悔没有办理银行卡,否则我可以去提款机提款了。有那么一霎间我看着路上拥挤的人群,眼睛有些眩晕,眼前冒出了一个个的光圈。我记得两年前为了买摩托车载客去向亲戚借三干元,他们都以各种借口不肯借,那种向人借钱的难受我一辈子也无法忘记。后来还是老莫借给我,那时老莫夫妇手头也紧。现在老莫落难求我,我当然要帮忙。如果我借不到钱,老莫一定恨我,我也没有脸见他。

天色暗了下来,风吹了过来,我突然觉得有些冷,我才意识到季节已经是深秋了。我看着那个中国银行,那里停着一辆押款车,几个押款员持枪站着。我想起上个月有个青年在银行门口抢劫,恰好被路过的巡警捉住了,据说那个青年是没钱给他母亲治病,才动了抢劫的念头。我现在就想去抢劫,当然我没有这个胆子。我想那个青年一定是挣扎了好久才实行抢劫的行动。我晃了晃头,要自己清醒一下。我长吁了一口气,看着人民广场那个移动通讯广告亮了起来,那个漂亮女子作着飞翔的动作,那句“飞一般的我”的广告词闪闪发光。我突然想到小红。向小红借钱!这个想法猛然敲着我的心头。可是我们谈不上朋友,又怎么好意思开口向她借钱呢。可是我好像没有选择了。我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我拨通了她的手机号码。听到我的声音小红似乎有些意外。我嚅嗫地说,小红你能帮我一个忙吗?小红说,有什么事吗?我一连说了几句:我真不好意思说。小红急了起来,你有事就说吧。我说,你能不能借我两千元?小红沉默了一下,说,你出了什么事吗?我当时想撒谎家里人病了,可是我还是把实情告诉了她,然后我说,如果你不肯借,我不会怪你,我知道这很不好意思。小红沉默了一下,说,你在哪里?我说我在人民广场门口。她说,你在那里等我吧,我拿钱过去,不过你要等我一阵,我没有这么快,我手头没有现金,要向别人借,你要等我。我说,好的,我等你。然后小红挂了手机。我舒了一口气,看着手里的小灵通,感觉自己置身梦中。不知为什么,我眼里有些酸了,我控制住了,眼泪没有溢出来。我想不到我会这么容易就借到了钱。广场路车辆渐渐疏通了,几个交警在忙着指挥。我抬起头看着那个移动通讯广告,我觉得那个张开双臂要飞翔的女子长得像小红。

后来,小红来了,她是坐着一辆黑色的奔驰来的,我能看到开车的是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她从车上下来了,她还是穿着白裙,她拿着一个信封递给我,她说这是两千元,你数一下。我从信封口看见里面有一沓钱,我说,谢谢你,小红,我明天把钱还给你。小红笑了笑说,权叔,你不用急,你银行那三千元还是留着自己用吧,如果你朋友有钱,就叫他还给我。我不知说什么好,我朝那辆奔驰看了下,那个男人在看着我和小红。我看着小红说,我给你写个借据吧。小红说,不用了,权叔,我相信你。你快点拿钱给你朋友吧。我得走了,权叔,再见。然后她转过身子,朝那辆奔驰走去。

我看着她坐上了那辆奔驰,看着她在车里朝我挥了挥手,看着那辆奔驰朝另一条马路驶去,很快消失了。这时,我的小灵通响了起来。是妻子打来的,她说都七点了,你还没有回家吃饭,没出什么事吧。妻子的声音有些焦急,一过了晚上七点,她见我还没有回家就打我小灵通。我说,老莫今晚请我吃饭,不回去吃了。我想不到那一刻我会说谎,我好久没有对妻子撒谎了。妻子说,是不是老莫的老婆中了奖,要请你吃饭。我说,阿惠中了什么奖?妻子在电话里笑着说,原来你不知道啊,你今晚早点回来,别载客了,家里有惊喜。我说,有什么惊喜?妻子说,你回来就知道了。然后她挂了电话。我笑了笑,心想会有什么惊喜等着我呢。

6

我和老莫从派出所出来,天色完全暗了下来,路灯都亮了。老莫问我的钱是那里借的。我把我和小红的事情告诉了他。老莫有些难以相信,他摸着脑袋说,真不相信会有这样的女孩啊,我明天去银行提钱还给她。我说你不怕你老婆知道。老莫说他自己私下里还存着两千元。老莫提出请我吃饭。我想到妻子说的惊喜,很想尽快回家看看。我说,阿青说家里有惊喜等我,我想回去看下。你也回家吧,别让阿惠等你。老莫说,惊喜?然后他笑了笑,他似乎知道我妻子说的惊喜。他说,好吧,我也回家,阿惠打了好几个电话,我都不敢接。

晚风吹来,我开着摩托车,加大了油门朝家里驶去。踏进家里,妻子还在糊纸盒,她看着我说:你怎么这么快回来了。我冲她说,有什么惊喜?妻子扭过头,向放电视的柜子努了努嘴,我看见那台黑白电视机不见了,柜子上放着一台彩电,那是25时的彩电,看上去有些旧,不过色彩逼真,鲜艳夺日。我说,你买了这个彩电?妻子笑着说,是老莫送给我们的,他老婆昨晚中了南大商场的二等奖,得了一部大彩电呢,下午他把彩电送来,还说要给你一个惊喜。我想不到老莫背着我偷偷送来这台彩电。我看着妻子有些快活的脸,我说,那台黑白电视机呢?妻子扭过头,望向门外,说,送给阿翠了,你看她母女俩在看电视呢。

我扭过头,看见阿翠和小芳坐在那张沙发上,正看着那台黑白电视机,她家里的灯光昏暗,黑白电视机的荧光映照着她们的脸,有些白亮。

责任编辑石华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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