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敲

2005-04-29 01:58杨承尧
西湖 2005年3期
关键词:造反派汉奸棉袄

杨承尧

“文革”中,小镇里的造反派,把我的一位远房姑夫押到一个土台前。那天夜里,北风刮得大汽灯来回晃荡的样子,直到今天,我都记忆犹新。

大约是造反派在背后踢了我姑夫一脚,姑夫惨叫一声以后,大声喊道:“吾有冤要报——”(姑夫喊“吾”,并不是想要作个古派,而是本地方言原本如此。)

台上穿“脱壳棉袄”的贫协主席,当然不像现在的乡村干部那样广泛培训过,一上台,就能像抻面一样一套一套,这天却无师自通地仿了老戏中的道白,大声接口:“有冤速速报来!”

我和一班小鬼,这时,正骑在土台边上一棵柿树的桠上,见平时非常文弱的姑夫,居然挺起胸膛,一字一顿地说:“吾给国民党军带路,要评为反革命,那么××给日本佬带路,就应该评他为革——命,现在他头上的汉奸帽子就应该摘掉。否则道理上讲不通的!”

主席呆了,台下煞静。

姑夫继续不紧不慢:“造反派同志可能忘记了,国民党军虽说也是坏货,可这个时候和日本佬却是对头,所以我和××也是对头。毛主席说过,有错必纠,所以,现在我要为××喊冤,希望你们把他头上的汉奸帽子拿掉。”

此话一出,台下一片嗡嗡。

按现在许多写“文革”的作品的描述,接下去肯定是这样:主席大喝一声:“拉下去——”

事实上那天没有。

只见贫协主席把棉袄下摆上露出来的破棉絮,顺手往里面塞塞,大喊一声:“静一静!”接着就当着几百人的面,在汽灯下扳起指头来,嘴里还念念有词:“日本佬,国民党,国民党,日本佬……”

“我实在弄勿清爽了。”主席懊恼地说。额角上细汗密密,一片亮晶晶。

这时台下有人大声安慰:“不要急,不要急!先抓牢一头再说。”

“那我就先抓牢日本佬一头。”

“好的。”台下马上应道。

“日本佬杀人放火,这时候我八岁,躲在西山茶蓬里,我都亲眼看见的……”主席的喉咙有些沙,眼睛向左右看看,样子好像是在找水。那时乡下的会,还没有现在这样的有板有眼,专职的服务员也没有一个,自然没有人为他沏茶倒水。主席就哑着嗓子继续,“××给杀胚一样的日本佬带路,难道……难道可以评为革命?”

“老底子评他为汉奸不亏他的。”台底下有人说道。

“××是汉奸,那你就应该是汉忠!大家说对不对?”主席一只手指着我姑夫,“两者必居其一嘛!”(顺带还需要说明一下,“两者必居其一”,是“文革”当中的一句口头禅,本身并不能说明使用者的水平。)

这时台下又有人喊:“不对,不对,应该叫忠臣!”

主席就一摆臂高呼:“欢迎忠臣王阿孝同志回到——”大约因为口号太长,主席仓库里的储备又少了点,呼到这里,忽然忘了该让我舅舅回到哪里去,嘴巴张着,两只眼睛却四处扑闪。幸好旁边的人机灵,大声喊出了下半句“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上来”,这才好歹救了他的急。

记得那天台下一阵哄笑以后,也有人喊“反对包庇!”之类的口号,可是主席好像没有听见,揩一记额头上的汗以后,就只管往棉袄破洞里塞被风吹出来的棉絮,然后一扬脸,喊了声“散——会!”

当天夜里,姑夫回到家里,吃过姑母给他焖在镬里的蕃薯丝粥,就继续编那只编了一半的青篾长篮。

成年以后我才晓得,“主席”原来是一个脑筋打点折扣的人,小镇人都叫他“木陀”的。木陀者,任人抽打摆布也。小镇人本来就不把“文革”中的“官”当正式的官看待,他这个“主席”,也是员外的女儿抛绣球,玩笑一样落到他头上的。

对于“文革”,我自然恨不得肉都咬它一口,惟独对于这位穿破棉袄的贫协主席,却一直难以释怀,时不时地想起他当着几百人的面,扳手指“推敲”的这一幕。

他傻吗?可能。可是,他又是多么的可爱。这种可爱,现在来说,已经是一种可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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