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加强
浪子张岱对西湖印象不大好,将西湖比做名妓,人人得媟亵之。张岱久居湖上,依其久惯江南风物的眼神,对西湖存不公的心态,其走漏的眼法,竟成足观,引来后世文人关于杭州脂粉气太甚,只堪游不堪居的说法。依我看这大概就是文人之酸了。
同是明人的高濂则是另一番解读,他的《四时幽赏录》算得绝顶的美文,四十八桩乐事赏尽西湖的阴晴雨雪清昼月夜。
读了高濓,撩起我想做西湖文字的欲望,故面对成堆的妙文华章,明知再作便是愚蠢,依旧带着侥幸,踏级入水。
不尽山
阴阳五行,先占了水土,便占了五行之先,《易经》以天一生水道出了水土之重。
作为一个湖泊的创意,西湖采撷了天下水土之精华,苍黛间见萧疏,浓妆里显淡抹,推窗则青山满目,登峰则灵秀扑面,山、水、城勾勒到传神为止。
自然之神永远是孤傲的,只有西湖从不摆一副老资格的样子,谦和地掩饰自己的娇媚,也掩饰了自己的劲节。
环抱西湖之山,不高,但秀;不奇,但雅;不险,但媚;不雄伟,但温顺;不峻拔,但坚韧。一方湖山,悄然行走于文化江南的精神空间,用自己的传说演绎着流金岁月,不经意间在平静的大地心灵抛入巨石,构筑了人类企慕的致境。
西湖编织了一种近距离的魅力,入得其中的魅力,精神导师式的魅力,人间烟火与唯美主义的魅力。那种简约的效果,应验一句古诗:一峰则太华千里,一水则万勺无尽。这不尽山、无穷水的理念,这画船箫鼓、引车卖浆的效果,全都是由西湖演绎的真性情。
古往今来看西湖,一般只知道三竺六桥,九溪十八涧,二堤三塔,苏小岳王墓。西湖人工雕琢的痕迹,展示了一种舒缓的叙述风格,这里没宣言和旗帜,只有游弋于湖面的思绪的桅灯随都市的节律明灭闪烁。
西湖的包容,在于钱塘涛声和姑苏烟水都是它生命的一部分,将所有的接纳包括太湖浩渺作为自己风尘跋涉的远行,它的生命注定了与苍茫辽阔无缘,但可以容忍如南宋那样的大肆铺排的隆重与奢华。来西湖的,都不是踏迹寻根者,苦捱到风烛残年之人一遇这富于风韵的生命之水,也会重新布洒根须,安身立命。
西湖安详的境界与千年的煽情,缓冲着工业文明和文化虚无主义的癫狂。你风尘仆仆地走近西湖,顷刻间精神鲜活起来,灵性流动起来。
天下之大不过草芥之微,风乍起,吹皱一泓春水,吸纳世间万象。一泓纯湖静养着一座城市,亭台楼阁榭堂坊轩一应俱全的背面,暗含人文胜迹,应水而生婉约。西湖的个性之美,是流动、洁静、光影之美,它澡雪了人的精神。
复杂的时代抚摸水的滑润,可追寻到一种伟大的单纯。站在任何一座山上可以触摸到西湖体温。以文化的眼光作西湖回望,可以读湖水之魂,水造就了城市的流动,润物无声。
西湖拒绝澎湃的巨涛,不喜欢冲撞、呐喊,它的生命激情是在春水如兰、秋水宜人,不惊不咋、不卑不亢中张扬的。
无穷水
西湖诗船是这个世界的专利。
艾青惜墨如金,为西湖写了一首小诗:
月宫里的明镜,不幸失约人间。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能轻易达到这般朴素、这般清纯的境界。月宫里的不幸,成全了杭州人的大幸。缺失西湖,杭州将无缘人间天堂的桂冠。
郑板桥说月来满地水,云起一天山,却是一番大境界。读西湖不必拂去风尘才见深沉睿智的诗行,诗意的船淌过千年湖面,灵魂从跃动转为沉潜,漂泊千年不见倦容,表明人间正道不仅仅是沧桑,内在的哲思和诗性因湖水智开默涌。文化水土开拓出的圣洁的名字,一点也不是用来装饰的。
梭罗说《瓦尔登湖》是风景中最有表情的景色,望着湖的人,可以知道天性的深浅。看来对于湖来说诗注定是一种贵族艺术。
长天秋水之间,飘然的青衫撩起多少人生风景,表面的谦和与骨子里的孤傲结合得那样和谐。怀旧与伤感总在水光山色那若即若离的顾盼中随韵而去。
岸,作为一个虚无的概念,脚下一尺所及,就是湖水柔弱光滑的肌肤。湖水离岸有多近,离人性也就有多近。入得湖中,氤氲的水汽会帮你疏离外部世界的浮躁。
宋朝诗人描述它是万家掩映翠微间,处处水潺。湖水可变为秋日深潭,也可变为阳春白雪,每至深夜,书房里就传出隐隐的水声。一个城市,因水而文明,一方水土因灵秀而风雅。西湖装下了太多的内涵,淋漓的水分,暗暗地渗透厚厚的历史。没有渔灯晚唱,没有芦花飘零,只有经久不衰的故事化为一道道杭帮菜,很适合文化消费。
杭城的百姓推窗即见山水,山水入室是这座城市的妙处。西湖水可溶解来到岸边的各种思想,可以包融来自各方的科学精神,自然也包括鲁迅笔下的那种过客。
风景对人的教化意义,是在骤然之间看清自己的污秽,风景的本质是让人弃恶从善。
女人湖
西湖其实一直不懂得如何闯天下,直到白居易、苏东坡编织出她的长辫般的二堤,才出落得楚楚可人、淡秀天然,才领悟出情调的美好。索性背靠这锦绣山色,从城市的悠闲与水光的妩媚出发,让一泓湖水流溢着女性柔静。
西湖被规定了性别,其作派便成为大地的异数,人家尚在粉墙黛瓦的梦幻里,西湖已早早地运作生计去了,其实她远未到闯荡的年龄。毫无装饰与打扮的她,踏过细风软水,晃过旧影依稀,一不小心走到了中国大地的前列,这历史的质地不是随便找一处秦砖汉瓦可以解析的。
杭州的花情柳意、山容水貌,无不透出女儿味。平湖秋月的含情脉脉,苏堤春晓的妩媚动人,曲院风荷的风姿绰约,柳浪闻莺的娇声嗲气。云山已作蛾眉浅,山下碧流清似眼,尽见女人形象。难怪袁中郎要说见到西湖,就像曹植在梦中见到洛神了。杭州女人大多不会用浓艳的脂粉去掩饰自己白皙的肤色,她们的美丽属于水灵的一族,水态,是她们的象征。眼睛就如这满山烟雨共凄迷的西湖水,悠悠的勾人魂魄,让人看一眼就忘了尘世的烦恼。纤秀苗条的身段往西湖边一站,鞋跟叩击南宋的砖石路面,传来鸳鸯蝴蝶派小说里的情节。她们脱颖的服饰飘忽于街巷,奢华行为不再面对表演。
西湖是闺秀,生生世世不会有太多的负载,不必匆忙,不需为生计而忧,那些走近的欣赏者,都有教养,即便有恶意的访客,也都是善意的目的。这与西湖起初的静养有关,她没有像那些天然河道,信马由缰地一任放荡,她安分守己地与这山、这城终身厮守,长相守需要一种责任感。
苏东坡与一位叫琴操的妓女在西湖舟中互斗禅机,给了西湖之媚。
琴操问:何为湖中景?东坡答: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又问:何为景中人?东坡答:裙拖六幅湘江水,鬓挽巫山一段云。这种高水平的对话,只能在湖心才可生发。参禅的故事赋予一种玄色的美。
西湖凭借爱的容量,对美好的生活默默地以身相许,风鬟雨鬓依旧不失天生丽质的可贵。西湖是水、目光、女人的完美结合。是如传统中国女性般,即便是春雨楼头那一缕缕若有若无、远远近近的箫声,也在为人和自然分担一切苦难。西湖边常有些宁愿痛痛快快活一分钟,不愿苟苟营营熬一辈子的女子,宁愿死在湖山中,也不死在男人怀抱里。
凭湖临风可以倾听云端里的声音,对着西湖清波舒展一下身姿,理一下休闲的荆钗布裙,伸长鼻子嗅得水巷深处飘出的淡淡桂香,所有途经的女性都会在这座江南名城安顿下来。
堤
西湖远眺过大海苍茫的姿影,那是秦时的传说。秦始皇凭借并吞六国之威,率领浩浩荡荡的船队出游东南,船队到达钱江岸边时恰逢潮涨,面对汹涌的滔滔江水,秦始皇命人将大船缆系在宝石山下的一巨石,自己登上峰顶眺望渡江的通途。就这样,二千二百年前秦始皇在不经意间将自己的脚印留在了杭州的土地上。
迤俪的苏白二堤如长虹卧波,长堤在水中的倒影更仪态万方,如石块堆砌在水面上,吴带当风,长堤偶尔的起伏颇具快感,精巧的石拱桥将一溜的长堤勾勒出上坡和下坡的弘线,点缀出几许天然的巧趣,拱形的桥孔只有穿越千年的风流放达,流出不绝如缕的洞萧声声而无风流之险。
假如用简约的语言叙述西湖,大体是这样的:两千多年前,西湖渐离钱塘江海湾,杭城还只是湖东边的一块沙洲,西边则是连绵的青山。又过一千年,东边已是灯火十万家,湖上横卧了苏白二堤。这前后西湖被人工疏浚二十五次。五百年前又加了一条名曰杨公的新堤,五百年后西湖西进。湖泊一直行走在精巧与美艳的路上。
记忆这个湖的历史,有不容忽视的情节。秦汉时的杭州是僻陋的山区小县,隋朝才于凤凰山东柳浦西一带依山筑寺。唐时杭州远不及绍兴。白居易是踏着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来到杭州,西湖成了他一生念及的心病,那未能抛却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的悔憾拨动着他一生,自诩在杭三年颇不轻松。白堤,他为这条生命长堤留下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这样的妙句。
钱镠先后两次扩城治湖,发民夫二十万及十三都军士筑杭州罗城,使杭城扩大一倍。苏东坡治理西湖的本意还在水利,他仿效白居易,向朝廷打报告修浚西湖,得到中央政府重视,于是除葑草,筑苏堤,建六桥,植桃柳。有民谣唱道:西湖景致六吊桥,一株杨柳一株桃。湖中深潭立三座小石塔,作为控制水域标志。在这雪似扬花,扬花似雪的时光流转之中,他为西湖留下了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的声震海内广告词。
南宋的功勋在于将水利做成风景,又将风景做成文化。故挖出南宋的条石,也是如玉之润。西湖十景起来后,蒙古人读到柳永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妙句,发动了1162年的南侵战争。
元初恶僧杨琏真伽和元末对垒朱元璋的张士诚破了西湖的相,落了个伤痕累累。明初的官府索性将水面划拨给豪富,西湖于是支离破碎。杭州知府杨孟瑛锐情恢拓,力排群议,开挖湖中被富豪霸占的三千多亩田荡,加高苏堤,恢复了湖上春来水拍天,桃花浪暖柳阴浓的唐宋旧观,筑了杨公堤,再添胜景。
西湖一直在从容地行走,人与自然之间的相互报恩如同泉涌。
墓
有一种说法,西湖坟墓太多,阴气太盛,森森然似有鬼气,其实名人墓葬尽得风水之宜。这婉约水土,永远不会将豪迈风化为僵硬的古董。
西湖走不出拔剑而起的伟丈夫,但她可以贮藏这种峻厉与强悍,默默地收敛这种血光与壮悲。西湖任何时候都毫无敌意,岳飞、秋瑾一到,冷峻与妩媚对视,铁马秋风与杏花春雨对视。谁也没见过她黯然神伤的日子,即便在安顿岳飞、于谦、张苍水、秋瑾的日子里,也像一位慈祥的长者,在抚慰受冤屈的孩子,让他们在这儿好好疗伤。
黄宗羲亲自操办了张苍水的后事,让这位三度闽关,四入长江,光复名城三十座,潜行穷山二千里,争斗二十年的抗清英雄长眠于南屏山麓。徐自华捐出了西湖孤山北麓的一块宝地安葬苏曼殊,自己却在鸡笼山安顿下来。多少豪杰志士文人骚客将身后事寄托给西湖。徐锡麟、王金发、秋瑾墓,陶成章、杨哲商、沈由智墓;陈英士铜像,辛亥革命烈士墓,北伐、淞沪抗日将士纪念碑;国民党将军墓,陈模墓、林祠、林启墓。长眠在鸡笼山的还有惠兴、林寒碧和辛亥英烈夫妇裘绍和尹维峻。那些舍生取义的群豪,个个都有一段荡气回肠的故事。
黄叶白云寒雨间的青山荒冢,打造了这思考的湖,这好人的宿命。西泠桥头苏小小墓,孤山林和靖墓、菊香墓、徐寄尘墓、夏超墓、冯小青墓等。都是在用民间的方式感悟西湖,让今人在与古人共享同一天地的场景中缅怀逝者。
祭祀,是人伦文化的一部分,活着的人以祭祀的方式延续着文化的血脉。香格里拉饭店对面的草坪处一棵枝叶茂盛青松下,是英雄武松的墓,上世纪六十年代挖掘出一根特别粗大的长腿骨。《水浒传》说武松八十善终,可民间的说法,这位打虎英雄晚年是被仇家砍断双腿,成为一废人,后恳求师兄鲁智深送吾归天才得以结束余生。那些孤坟上的一盏野花将我点亮,总在引我设想在湖边找一处呻吟的地带,叩问那些不幸人生在湖边是如何平静下来的。
西湖是要慢慢品的。湖上蓝色的天空下,侍奉死者的亡灵,生死之间没有精神障碍,苦难的阴影只在心灵小憩片刻便消逝了,绿林豪杰走近这潇潇湖面也变得彬彬有礼,吴越文化的天生丽质深藏在她娉娉婷婷中。志士精忠的悔恨与遗憾,有旷世女子的情憾与肠断,每一处美的闪现,都会使人为之动情、为之落泪。
西湖山的娟秀、水的晶莹、光的幽柔、雾的朦胧组合着西湖的倩姿和丽影。西湖美得就连那对凝重史实的凭吊也变成了会心的欣然,它美得就连那对传说故事的情怨也视为了眼中的凄美。
西湖淘尽了帝王妃贵歌醉舞迷以及奸佞小人负国奇耻的沉渣泥迹,却把文人隐士的吟咏丹青和志士精忠的碧血衷肠永载其上,显于一方山水而千古流芳。
雅市
马可·波罗和阿拉伯旅行家贝图塔眼里的杭州人烟生聚,民物阜蕃,市井坊陌,铺席骈盛。一语道出她是世上最美丽华贵之城。洪迈说唐代一流大都市如长安、洛阳、扬州入宋后往往令人酸鼻。
仅仅一个清河坊的好名字,描绘了杭州商业的百业百态。布市,米市,珠子市,酒肆,茶坊,瓦舍,勾栏,青楼。这里一直是商业金三角,老店名店旗幡招展,胡庆余堂,方回春堂,朱养心膏药店,万隆火腿庄,孔凤春香粉店,宓大昌烟店,张允升百货商店,翁隆盛茶号,买卖兴隆,市声鼎沸。
街市店铺不避官衙,通衢小巷的民间精舍豪宅,与皇宫的华贵构成呼应。城内街市纵横,里巷连毗,珍异所聚,商贾并凑,买卖交易日夜不绝,日市方罢夜市又开,夜市将息早市又起。
被鲁迅推为中国最好的讽刺小说家吴敬梓登上苍老的吴山,左边望着钱塘江,右边看得西湖,又遥见隔水的山,载华岳而不重,振江海而不泄。更近见络绎的城流,三十六家花酒店,七十二家管丝楼。天下第一个真山真水的景致。
陆游在孩儿巷小住,偶得灵气,却有一诗流传,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这精神记忆历经千年而不衰。你若由西湖重返古朴,扑面的是毫无拦遮的精气和挣脱束缚的朴实,即便拘于一式,照样令整个大地充满敬意。
一条幽巷,半堵颓垣,几块山石,一柄纸扇,都可以让人嗅出当年市井的繁华和喧闹。六角井圈,青苔含露,一堵白墙,一扇黑漆门,不见金碧辉煌,难觅豪门贵气,惟那砖雕门楼,挑出不同寻常处。
墨绿色的老藤爬满那些旧宅的古墙,清河坊的人文古迹如点点朱红的玛瑙散落在历史街区,那些青油油的紫藤、爬山虎悄然无声地布满了庭院的墙,浓绿将苍老掩盖,如时间的帷幕,构成西湖眼神里动人的一瞬。
这座由古书建造的城市,在一个更为广阔的文化背景下,完成了文化财富的历史编年,这仅仅是点缀生活的风雅,杭人起居行止的天地,是在广褒的自然中,因为山水的缘故,曲径通幽、以大观小,是杭州人的专有。
隔墙的书声从穴缝中伸过头来,抚摸着古旧的建筑,这样的地方,人和时间共同凝固在建筑上。
桥
风景说到底是一种精神的暗示,风景的神韵源于一种人文关怀。
一个城市的故事,从一座桥上开始。城市由远而近,衣袂飘飘的古人,走过桥头。于是,一个凄美的故事生发在一座桥上,全世界的桥梁为那旷世女子的情怨折服。桥断情不断,桥断了,魂合了。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传说中的白娘子就是在这里把那个人类永恒的主题演绎得那样美艳。
能造出断桥这个桥名的,一定是精怪。于是,桥那头走来了保和堂的伙计许仙,因为大地的偶然泄密,白蛇走近了人们,天上人间的故事生发了。
好一个旷世女子的执着,等在这断桥之上,一等千年,一叹千古:雨心碎,风流泪,梦缠绵,情悠远,百般磨难、万劫不复之中还是那样无怨无悔地把自己坚贞的心事娓娓道来,谁能不为之动容?痴情的白娘子向往凡尘,将千年等一回的商标注册西湖。
对文化的考察实际上是一种精神的探亲,石桥卧波的姿势很美,有力度,生命的张力毫无保留地显露幽静的水面上。桥上走过了太多的文人骚客,故不愿向今人诉说往昔。因为桥一开始就没有荣耀,石桥没有脂气,不知浓妆淡抹,石桥习惯清清淡淡的日子,习惯了沉静、从容、淡泊,甘愿作一个虔诚的守河人。
杭州人对桥缺乏一种敬畏,人们有事没事漫无目的地到桥上去穿越其中的行程。作为浮动在人心头的石桥,人们不想从触摸中知道。看到连接对岸缩短路程的桥,心便宽畅,它是介于两道光影之间在永恒中停留的一个地方,用石头衔接的彼岸,提供了我们无法猜测的尺寸,这是桥的魅力。
桥的影子,被埋进水里,游人无语,桥无语,西去的阳光疲倦了,桥也有了倦意,游人离它而去,桥依旧静卧。一位站在桥上的盲人自语:桥的灵魂隐藏得到底有多深?因为我的灵魂是在桥上。
每一座桥都是一个故事,桥老了,故事也老了。人们是为了故事才造桥,还是边有故事边造桥?人们精心给桥起些吉祥的名字,是为所有的过往行人讨个吉祥,桥于是铺进人性的深处。桥上了年岁,便藤蔓密布。
西湖的桥是装饰,是风景,是理念,是哲学,欣赏和被欣赏都在其中。你若想成为景观,那就往桥上去。
西湖的烟水芳草,依湖古城的迤逦气韵,傍水青山的松风幽径,园林的修竹清池,构成江南山水的倾情之美,构成这温柔富贵之乡、大雅与大俗共融之地。
城 门
钱镠建宫于凤凰山麓,一承南宫北城的古制,形成了以盐桥河为走向的城市中轴线,杭州的城市布局经历了从坊市制向坊巷制的过渡,坊巷与官府、酒楼、茶馆、商铺、寺观相杂处,坊巷布局从封闭转为较开放。
南宋定都后,筑九里皇城,开十里天街,宫城外围,天街两侧,皇亲国戚和权贵内侍纷纷修建宫室私宅。作为京城,杭州不具备汉唐国都那样宏阔的气派和霸道的布局,十三座旱城门,五座水城门,内循环式的里坊之隔,墙垣之限,让城市颇具玲珑气。
从前的西湖,三面云山一面城。因为有高巍的城门和森严的墙垣,加上夜间深锁的城门,四岸浮动,倒影于湖中。俞平伯说每每天黑,城门关闭,城外便成荒野世界。
二十世纪的早春,有件事直入这座古城的心灵。1913年,拆除了旗下营和清波、涌金、钱塘城门和城墙,改建道路。随后又拆除了凤山、武林、望江、艮山、候潮五门。去了这森然的城墙,杭州走出深闺,闻到了来自大地的体香。
三年后,浙江都督杨善德买进第一辆汽车,随即下令大规模修筑道路,共建成道路十三条,路面宽6.40米,总长5707米,使杭州古城中心区域的传统格局得以改变。1920年,浙江省议会作出决议修筑杭州环湖马路,在西湖周围和中心地带修建了圣塘路、白公路、岳坟路、灵隐路。
汽车时代的到来,那些古桥梁都被改建,失去了原有风貌。苏堤六桥、西泠桥和白堤桥改石阶踏步为斜坡桥面。
这事对杭州也许是一种疼痛,毕竟破了那原先格局,但毕竟标志了马车时代的结束。
古城不停地翻新,常会留下一些断垣残壁,凝视间给你一个冷静,沧桑岁月全写在这破壁上,时光凝固在每块砖,每条缝,每棵衰草上,剥落的粉墙上刀刻着风霜侵蚀的痕迹,这断垣虽不是什么古典气派,在谁也不想抱残守缺的今天,让人直面潜藏的威胁,心态在虚妄中沉寂下来,进入真实的境地,依然是大境界。
雷峰塔
一种景观的消失与复活并不要紧,要紧的是附着在上面的文化精神。
雷峰塔下永恒的幽怨,凄婉却美丽,雷峰塔撑起一方爱的空间,美的空间,西湖为其留下了一方诗化的时空。
雷锋塔倒掉的正确时间是1924年9月25日下午1时40分,有很多人记住了这一刻,国学大师俞曲园在西湖孤山有俞楼,其时他孙子俞辛伯与夫人许宝驯正寓居于此,俞夫人正凭栏远眺,亲见塔倒,她记下此景:前数天塔上宿鸟惊飞,待轰然一声后,见黑烟升起,于是杭州人群拥塔下捡砖觅宝。
张爱玲的先生胡兰成正在杭州读书,此时正闲逛白堤,忽然听到一声响亮,净慈寺那边黄埃冲天,他亲眼看见雷峰塔坍倒。
雷峰塔每一块砖所渗透的历史情绪,是任何能工巧匠都难以赋予的,当年造墙人偶尔为之,居然诞生了另一种真理,残破的砖,在夕阳的关照下,给一个峥嵘和高古。
一种景观消失了并不要紧,要紧的是附着在上面的文化精神。雷峰塔倒了,一座精神宅第起来了。
古典本真的东西给了我们亲近的困难,人们在追求簇新的过程中,容易将自我隐没在仓皇行进的尘烟里,在繁华之地寻找一角荒芜,与古老的遗迹对话,只有像凤凰山麓才具备可能。
我们太习惯于高雅,也习惯了遗忘,遗忘构成我们今天生活的原先。没有文化作依托的景点只能休闲没有享受,西湖的传说美丽而悠长,西湖的故事动人而有韵味,西湖的歌几千年也唱不完,每一寸土地都有来历典故,每一块瓦都记载着历史的沧桑和悲欢。
照映着文化的盛衰与枯荣,青瓦老舍在每一个朝代的颠簸里嘎嘎作响,文化在突然的刹那如雷电一样向人们攻击,人因此而站在黑洞之外,在猝不及防之间获得文化的阅读能力。
北山路
文化故事每天都在发生。清河坊街上,老中医坐堂,中药味幽香,老字号商铺里人进人出。
眉清目秀的保和堂伙计许仙,身裹长衫,手执雨伞,向西湖的春景走去。走进了中国四大民间传说之一的《白蛇传》,遇见了白娘子,开始了一段凄美的爱情故事。许仙的铜像,近千年历史的药铺,在一面杏黄旗下引人注目。
西湖的魅力,从来就不单纯是这山水,而是这些生活在西湖故事里的人物。一座断桥,是因为有了白娘子;一座净寺,是因为有了济公。慕才亭里树的并不一定要是苏小小的雕像,一辆油壁香车、一骑青骢马也许更传神。散落各处的名人墓葬与西湖文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每一个墓葬,都有一个动人的传说。
不知有多少人曾从这条路上走过,一个有情节的北山路。一个叫沈秋水的女孩,一个朋友为她守着财物到天黑。秋水认识了那个朋友民国著名报人史量才。
秋水擅长鼓琴度曲,与史量才高山流水,视为知音。秋水以身相许后,成了史量才的二太太。
大概是史量才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对秋水不公,就在杭州西湖边葛岭山下建了别墅送她。那时的男士们夏季西装是如何的精致,而女人们,则穿着轻盈的皮鞋,短袖的修身旗袍或者轻薄的洋装。那时的时尚取向,应该是雅致、随意的,于慵懒中,又带着灵气。昔日的留声机里的颤音,很容易制造出溅泪惊心的效果,从那时到现在,开发着几代人关于浪漫的体验和想象。
1934年,史量才在与秋水由杭州回上海的途中,被特务暗杀,秋水亲眼见了爱人死在身旁。在史量才的灵堂上,秋水白衣素服,形容憔悴,抱着史量才最喜爱的七弦琴,弹了一曲《广陵散》。乐曲将终时,琴声突然激昂,“嘣”的一声琴弦断了,秋水抱起琴走到火钵,将琴投进了火中。
素面朝天,这时的她却明艳清晰起来,如同站在光阴的彼岸,回望另一端发黄黯淡的花样年华,愁肠百转,不可追忆。秋水离开了秋水山庄,焚香诵经,了此余生。
今日看去,别墅静静地立在树阴里,沿着围墙往前,是一个小花园,半高的砖墙上,有细细的生锈的铁栅栏,栅栏上爬满了叶蔓,那是花园里种着的蔷薇花,低低地向墙外的行人道上垂着。
西湖是江南的文化乡愁,凝结其中的历史史实充满着厚重感。
北山路上的葛岭可以找到西湖最动人的姿韵。晋代葛洪择此做他的修道之所时,看中的只是安然独静。难怪贾似道要在此建后乐园,著名的半闲堂就在其中。这一带寺庙也曾十分繁荣,著名的如崇寿院、大佛寺、招贤寺、智果寺、玛瑙寺等,如一首可以感动生命的诗篇,由一个叫时间的长者不断地朗诵着,听到它的人能获得宁静。祠庙,是一个灵魂的驿站,孤魂在这里可以得到短暂的休息,
无论朝代怎样的更迭,北山路即便有荒芜也是短暂的。西湖周遭各色庄宅,都不是杭州人的别业。御园、王府、园林不知其数,民间豪富之家的贵宅、宦居、幽园、雅室也有百余处之多。北山路上一堵堵老墙,一座座山门,一扇扇漏窗,一级级石阶,都在无声地叙述尘封的历史。蒋经国旧居、陈仪别墅、抱青别墅、菩提精舍,秋水山庄、孤云草舍。当你驻足,凝神屏气,读到的是一色楼台三十里,不知何处觅孤山。
怀旧的情节在让文化异乡变得不再遥远的同时,也让文化漂泊者寂寞无比。鲜活的生命需要从历史中去寻找。
荷
假如用植物勾画西湖的灵动,应该是荷。
西湖以自己的细腻与精到,将十里荷花养了个楚楚动人。荷花一到水里,赏识则到了人间。水主题延续出荷花的江南情调,荷花常趁人稍不留神,在水中站立住了,本无尘土气,才在水乡里,西湖水将精神主题拓展。
所有的水爬上荷叶,便滚动出灵异光彩,说是天使坠入凡间的眼泪,是灵魂的饰物,过于诗化。我眼里的西湖荷是宋词的意境,是人与物合谋的产物。荷弥合着自然与人的距离,渲染着万物的圣洁与永恒,万物皆朽,而人却能使其永恒。周敦颐说莲是儒人品格的撮真。《封神演义》将儒释道三教比作荷的白藕、红花、绿叶,三教同源于一株荷。这就使荷有了统领众神的能量。在世界没有改变浊世的本性之前,这种超神的文化设计,为人类保留了最后一片梦想净土。
荷花在时间中的永恒性是文化给予的。千百年来,人们在污泥之下完成对荷花的诠释,其圣洁的光焰得益于西湖这样的大环境。荷花打造了一种人格化的湖面,形成道德的磁场,人们在对风景进行描摹的同时,风景也在对人进行筛选和甑别,即便秋雨让她凋零,亦会留得残荷听雨。来年的残荷,仍旧花果飘香,天地之美归附身边。对于人来说,物质一旦形同虚设,废墟也就开始了,可怕的不在物质的层面,而是精神的。
古往今来,无以数计的人坐在吹香亭内,将人性安托在荷性之间,让清纯的荷花解读人性价值。许多人,是在风景中看清了自己的丑陋。在中国历史上,人格高尚的文化人,害怕的不是死,而是精神的颓废。
柳
心中腾出一块地盘给风景,柳树迅速地占领了气候湿润的地方,只一个春天,就将人心的空地填充了。在岸上看湖,总没有一种冲击心神的力量,因为它太不形于色,舒缓宽厚得让你无动于衷,没有危岩裂石,惊涛拍岸。
一排排垂柳沿河而挂,这树木与水编织成纷繁的生命图像,具了亮色。不见泥土芬芳的地方,正需要绿色,柳来了,绿到了,有了垂柳依依,枝条挂出了生命的动感。风骚系于一柳枝,飘逸出从容不迫的气度,这样一种慢条斯理的风景,没有超脱于生活之外的悠闲是欣赏不了的。
韦庄: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诗不是咏柳的,只是通过柳这一载体来衬托时代的兴亡感和人生的衰败感,言少意多,有惹人玄想的神妙,自然也有一种境界在里面。
柳树的存在,而有了自己存在的凭据。对于西湖来说,树,是牢固的,不可撼动的,撼动它的一根柳条,一片叶子,都有可能破坏了杭城历史的完整。西湖的精辟超乎了常人的那种理解。
柳树灵性力量的象征和负载,实际上远远超出我们的肤浅之见。它的长久存在,不是偶然的。霸桥柳与西湖柳一定不一样,它对历史负责,对游人负责,是广义上的情与爱,聚散两依依的时代,何须折柳相许。
苍茫中晨鸟的对话越来越含糊,吹面而来的亭台楼阁婉约着宋词的高雅。游人稀稀落落地点缀在盈满古典风情的白堤上,望眼所及,绰约有致,莫不以为清明上河图穿越宋朝汴梁的风雨,濯心洗面。
西湖的效果在于不希望久驻湖边的人们对己呼天号地。西湖是上苍扔下的超尘拔俗的一壶冰心,能让你在许多限制里获得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