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的城堡

2005-04-29 00:44
西湖 2005年3期
关键词:女巫城堡梦境

马 牛

女巫的梳妆镜里,囚禁着四十六片月光。四十六片月光下面,四十六个天使驰骋梦境。天使们的梦境两两相通,任何一个天使都能自由进出其余四十五个同伴的梦境。她们长年累月做着同一个梦。

入睡前,把手伸入镜面,穿过片片月光,把四十六块迷香阵阵的方糖置于每个天使的口中,再用出嫁时的黑盖头把镜面蒙上,是女巫每日必修的功课。这样,她才不会在后半夜梦到梳妆镜,梦到镜子里的月光,月光下的天使,天使们广袤无边的梦境。这样她才能在第二天的清晨再次醒来。

天使的梦境以平原湖泊为主,女巫的梦境以沼泽沙漠为主。集体梦境中的四十六个天使常常聚在某些湖边,盯着映有自己影像的湖面眉头紧皱。女巫后半夜从梦中的沼泽爬出,任选一个方向疾速飞奔,都会进入沙漠。她借助排山倒海的黄风和运动中的密集沙粒,将自己的五脏六腑打乱,重组,再打乱,再重组,直至体内各器官之间的空隙被沙粒填满,才艰难地一步一步往回返。返回沼泽通常都是凌晨时分,天蒙蒙亮。她并不急于醒来,她把自己沉入沼泽深处,去细细清理重组后的崭新躯体。用一副全新躯体迎接新的一天和这一天中的梳妆镜,同样是女巫的必修课。

女巫邻居,是一个血腥的屠夫。他喜欢各个方向来的女食客,喜欢她们精心修饰的虎牙,标有情人昵称的耳坠,喜欢她们穿着民族服饰坐在傍晚的穿堂风里,但不喜欢她们的高潮。女食客们的流言随着时间的推移,呈波浪状一浪一浪地通过屠夫的耳膜,拍打着他的内心。她们说屠夫很早就和女巫有染,说对于屠夫,女巫的魅力十有八九来自那面镜子,她们猜测说屠夫根本就是要讨好女巫,时刻准备在一夜之间将四十六个天使同时迎娶。说,屠夫喜欢平原湖泊胜过沼泽和沙漠。

往年的城堡,只要有雨,哪怕是毛毛雨,哪怕是轻微的雾气,都会引来远方成群的蜻蜓,盘旋在城堡的周围或通过一些途径进入城堡内部。剑客们不再找人练剑,他们开始借助蜻蜓的翅膀,腿,眼睛,或尾巴消失处的那个点,来提高剑技。城堡的每条走廊,走廊的每个拐角,都有剑客把守,蜻蜓的出现使剑客的数量成倍增长。原本一人一条的走廊,不得不降格为七八人一条。原本一把剑可以细细品咂的蜻蜓器官,现在接手的只是从七八个人作业的流水线上留下来的蜻蜓的一只眼睛,一只翅膀,要不就是一条被砍得短到就要消失的腿。有蜻蜓的城堡,作一名剑客,是最抢手也最恼人的消遣。经常有剑客自动退出,走进戏院去听书。说书人的身体永远都是一个乱七八糟的垃圾堆。你永远不知道他会从哪里翻出一片垃圾,用絮絮叨叨的语言把它清洗干净,打磨光滑,回顾它的来历,秘语它的传奇。其实,比起其他身份的听众,比如醉酒的少妇,异地的旅人,头脸干净的壮丁,左顾右盼却佯装笔记的贼,听书的剑客显得稀稀落落。有蜻蜓光顾的城堡,他们每出现在一个没有蜻蜓的场所,都会给其他身份的人带来难以排遣的郁闷。因为处处不受欢迎,所以盲目去作一名剑客实在是件冒险的事。

屠夫作剑客时,城堡还不像现在这样完整。那时,每逢雨季,城堡的墙壁都被雨水浸透,长时间无法干掉,爬满了野生的藤类植物。植物一旦在墙壁站住脚,就开始吸收水分,疯狂地自我繁殖,不多久,覆盖墙壁的植物就会比先前厚三到五倍。于是,原来渗了水的一堵墙叠加成了四五堵。这样的墙壁一年四季都是水淋淋的。那时的城堡居民不像现在这样多,除掉墙壁上饱吸雨水的植物成了每个人义不容辞的工作。城堡的建设不得不暂时停下。墙上的水草夜以继日地成倍增长,城堡里的人口数量却保持不变。水草自我繁殖的速度远远超过了人们除草的速度。墙上的植物也已开始向水草过渡。居民们意识到自己的行为绝属徒劳,即将公布放弃除草计划的那个早晨,城堡里的第一尾鱼,在某堵墙的水草中诞生了。它闭着眼睛在半透明的阴影里安静地游着,从这根草茎游向那根草茎,又从那根草茎游向更远的草茎。在草茎和草茎之间,飘荡着经过雨水过滤的弯弯曲曲的金色阳光。

回忆往事,就像吃一尾结构复杂的鱼。每丝肉香都靠成倍的鱼刺支撑。年轻屠夫从不回忆往事。他的生活被墙上的水草、建设中的城堡和说书人口中吐出的一个个情景充塞着,环绕着。“生活就是我们看到的,听到的,干着的。”他这样开导一些愁眉苦脸的女食客,“欲望就像微风中的甜点。”如果女客跟他提起关于欲望的困惑,他总说:“对,没错儿,欲望就像微风中的甜点。”正因如此,混迹于熙来攘往的女食客当中的年轻女巫,才会在脑海中的万千人名里,为这个操刀的年轻人不自觉地打一个着重点。

屠夫和女巫的情爱,除了坐在阴影里的说书人,另一个传播者是咳血不止的游吟诗人。他们朝九晚五地活动于城堡附近:危险系数不大的灌木丛,流淌时每隔五秒就停顿一下的小溪边,果实熟透后自行消失的果树下,或者是一个塞满蝴蝶的潮湿洞穴。每天,他们掌灯时分进入城堡,天蒙蒙亮又离开。看上去,就像是一些旅行的人,城堡则是他们的固定旅店。他们在城堡附近的这儿,那儿,把单个儿的诗句吐在一片落叶上,一块石头上,一滴水的高光点上,或是某条虫的眉心,让诗句在这些物体上自行生长,天快黑时,才像打谷场上收粮食的农人那样,将它们一一收回,以便在城堡的夜晚编排整理印刷传播。“不过,他们到底还是一些咳血的人。”说书人说,“经过几千年的进化,他们的喉部已经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造血器官,它是每个诗句的必经之地,血乎乎的句子才是自己的句子,就像新生的婴儿。”

游吟诗人们的妻子,一些收集、贩卖花粉,兼传授媚术的年轻女人,只有在雨过天晴的道道彩虹下,你才能见到她们。也只有这时,她们才外出。平时,只是躲在陪嫁过来的大红柜子里,闭门造车地研习媚术。哪里有彩虹,哪里就有成堆的人围观。人们想知道,是什么样的一双手把花粉一粒一粒地采摘,普普通通的一个柜子,又能练就什么样的一副腰身。人群中,游吟诗人,那些咳血度日的丈夫出现的频率极低,“他们此刻,或许正像生物学家那样,聚精会神地观察着一个诗句在树叶或石头上的发育、生长呢。”人们望着那些腰身,这样猜测她们的丈夫。

任何人都会沉入梦境,作出人意料的梦。诗人的妻子们有能力使城堡的居民同时进入一个相同的梦。像女巫在小圆镜里通过梦境囚禁天使,诗人的妻子们在红柜子里施放具有催眠性质的媚术,城堡的居民顿时虚弱无力,眼皮打架,不久就进入梦境中的另一座城堡。那座城堡与入梦前的大致相同,只是某些物品的摆放位置有稍稍的偏移。蜡烛没有插入灯盏,而是在灯盏上方稍稍偏左的空气中静静燃烧;门锁的锁舌没有咬住锁簧;合脚的鞋子在脚的一侧,随着脚的行走一跳一跳;一些陌生又熟悉的面孔(每个人都看到了另外一个自己)围在饭桌前,正把食物用筷子往颧骨上送……如同飞驰的马车两旁的景物,很快他们就告别渐渐适应了的另外一个自己,沉入新的梦境。还是相同的城堡,相同的人物,不同的是,人和物都变成了两个。居民们看到两个经过异化的自己,一个正专心致志地做着另一个刚做过的事。对的,错的,苦恼的,甜蜜的。如同两个差了半拍的音符。跳跃式地,迎接居民的第三个梦境,是相同的数以万计的城堡,不计其数的自己……

居民要穿过重重叠叠的梦中城堡,返回原先的第一个城堡,就像来自沙漠的游人要从被突然甩入的大海深处重返海港。居民发现凭借自身的力量远远不够。他们开始对一只酒瓶,一把镰刀说话。和一顶草帽,一把梳子交谈。依靠多年的做梦经验,他们相信,梦境中一切皆有可能。几乎是同时,有人意识到,对这些物品许的愿,灵验不灵验,还在于物品所处的状态。比如:要是一只未开启的酒瓶有可能灵验,那么喝得只剩半瓶酒的酒瓶,即使向它虔诚祷告十年八年,它还是一只普通的酒瓶。谷仓里的镰刀可能会灵验,水池里的镰刀就未必。但问题是,酒瓶需要盛多少酒,镰刀需要放在谷仓的哪个地方,居民们又束手无策了。有人说去行动,去尝试是最好的办法。但居民已经喝光了自己无数个家里的酒,镰刀也试得就差往自己的脖子上放了。“梦中受目的指使的行为,都会落空。”一些人这样说。“但我们不能无目地地在这样一个梦境深处生活。我们需要返回第一个城堡,过真实的生活。”另一些人这样说。其余的人则同时想到了诗人的妻子们。他们打开了大红柜子,等到了雨后的道道彩虹,但妻子们也是无可奈何。她们说:“我们不是最初那第一个城堡中恶作剧地将你们囚禁在这儿的妻子们,我们也不相信你们口口声声所谓的那第一个城堡。我们一出生就在这里生活。这是惟一的城堡。也是惟一的生活。”她们将游客一样的居民看作是一些胡思乱想的人。“怎么一夜之间冒出这么多胡思乱想的人?可能是患了集体妄想症。”她们这样自言自语着,依次返回各自的大红柜。

10

很多年过去,徘徊于梦境深处的居民依次进入老年。一些人相继死去。每死一位居民,其他的居民都像对待自己亲人一样参加葬礼,痛不欲生。起初所有的生者都认为这样地“客死他乡”是同伴一生最大的遗憾,但后来的一种说法占了上风:梦境中的生者只有通过死亡,这一惟一途径,才能在最初城堡的床上醒来,回归真实的生活。虽然这种说法的可靠性还有待证明,但,漂泊大半生的居民几乎是不约而同地,摩拳擦掌要投身一场赌博性质的集体自杀。准备集体自杀的前夜,新的说法又涌现了:如果死掉后,能在最初的城堡醒来,我们如何相信它就不是另外一座梦中城堡?“我们需要反复地死亡,”有人立即这样反应,“只有死亡能把我们从一座城堡移到另一座城堡。”“梦境中的城堡数目每时每刻都在增长,我们自杀的速度根本无法赶超。”有人这样推断:“结果是,我们只能在不计其数的梦境中死去醒来再死去再醒来。”“死亡就像一架马车,我们凭借它,在城堡和城堡之间生活。死亡不再是一生一次的事,呵呵,就像乘马车一样,一天可以搭好几辆。它不再隆重,也不值得悲伤,反倒是件愉快的事。”“我们将在不断重叠的梦境中获得永生。”

11

孤独就是,离开所有同伴,搭乘一辆死亡马车,独自抵达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城堡,并尽最大所能融入其中,欢笑哭泣恐惧战栗,直至新的死亡马车经过,方告一段落。结束就是开始,结束从来就是开始。新马车将抵达相同的城堡,刚经过的一生又将不差分毫地上演,翻版。孤独就是死循环。

12

因为诗人妻子们情绪化地施放媚术,原城堡的居民隔三差五就消失一批,少则几百,多则几千。女巫发现后,为了确保自己的梳妆镜和镜里的四十六个天使不会无缘无故消失,她开始把镜子带上了床。不是压在枕头下,就是双臂交叉紧抱胸前。自从她的邻居兼秘密情人屠夫上星期三的早晨在床上消失后,女巫明显地胆小了。夜里,她不再像以前那样主动地潜入梦境,穿梭来往于沼泽和沙漠,法力一天天弱了下来,甚至,她开始经常性地想不起自己曾经拥有过的魔法。她忐忑不安坠入的梦境变得混乱无序:屠夫的手指一插入水盆,就变作十根蠕动的小舌头;修补戒指的匠人每推开一扇门,看到的都是一个黑洞洞的井底;培育最后一种白菜的发明家从虫洞,钻进一颗果子,并在规定的时间自行爆炸;被土豆噎住的哑巴,每打一个膈,脊椎都会冒出一根阳物……女巫被自己的梦境折磨着,她想到了天使的梦境。她摇了摇镜子,镜面随即泛起阵阵涟漪,久久不散。她翻出箱底积压多年的嫁衣,熨平上面的每一个褶子,裁去每一条花边,然后盯紧两条宽度最大的涟漪,以最小的阻力迅速准确地扎了进去。落地之后,她开始担心两件事:一、自己身处其中的梳妆镜会像邻居一样不翼而飞;二、四十六个天使现在所在的方位她不得而知。她需要解决的问题是:如何能带着梳妆镜(同时又进入其中),找到天使,潜入她们明快清新的梦境。女巫被难住了。她在镜子里没走多远就立即浮出镜面,重新回到床上。

她请城堡里最好的工匠,又为她做了一面一模一样的梳妆镜。整整一个晚上,她都在把驰骋梦境的天使从原镜转移至新镜,又从新镜挪回原镜。等她再也无法分辨哪个是原镜,哪个是新镜时,才把四十六个天使平均分配到两面镜子中,一面保存二十三个。现在,她终于可以放心地进入其中一面了。这个时刻多么美妙。她把两面相同的镜子叠在床头,闭着眼睛不断调换着上下顺序,最后任选一面放入衣袋,又口霍的一声跃入另一面。按女巫的计划,如果回来,床上的镜子还在,她的天使就一个也不会少;如果镜子消失,她不仅最小程度地损失一半的天使,同时也昭示,噩梦已经开始。

13

女巫潜入时,一群菱形的云朵黑压压地从两里之外的天空向她逼来。这说明天使们根本不在附近,她还得走很远的路,最起码得从正方形云朵,三角形云朵,椭圆形云朵下经过,才能到达天使所在的区域。睡梦中的天使多年来一直与这些不同形状的云朵做着捉迷藏的游戏。她们总是避开这些云朵,与标准的圆形云朵为伍。她们除了时不时梦游着结伴迁移之外,还肩负着拯救圆形云朵的任务。因为圆形云朵没有团体概念,遇到其他形状的云朵,都会盲目追随直至最后成为其中一份子。有段时间圆形云朵急剧减少,几十个天使不得不挤在一起做梦,梦境中的版图也因此缩小不少。于是不得不把一个云朵平均分成几十份,落实到人头,各自再加以饲育,使其疯狂生长变大。另一方面,她们还尽可能地把梦境中的部分云朵转移出来,作应急之用。天使钟情圆形云朵,如同我们依赖于水。

正方形的云朵,像一个个坚硬的铁箱子在天空滚动,它们的无数个棱角和无数条边相互撞击,发出洪大而尖锐的声响。女巫揣着她的小圆镜淌过条条浮有厚厚烟尘的溪流时,差些被它震破耳膜。仅穿过一次的红鞋浸透后,已经发黑,裤腿也扑满了重重的烟尘。她坐在溪流不远处的小树林里,对眼前的遭遇感到意外。一想到自己每天晚上都抱着这条肮脏的溪流入睡,不自觉地,头皮就有点发麻。三角形的云朵,像一杆杆标枪的枪头,在头顶高速行进,与空气摩擦迸溅出大颗火星,高温的火星坠到地面,树木石头顿时化为气体,气体又化为枪头加入行进的队伍。这支所向披靡的队伍就这样不断膨涨壮大,以至于一些湖泊经过亿万年的进化后,具有了无数张水面。“这就好比寒带的人终年穿着很多层衣服。”女巫在湖畔,用树枝像挑一批批布一样拨着层层湖面,这样朴素地想。“还好,没有碰到那些枪头状的云。但愿今后几天也能避开椭圆状的。”因为最接近天使生活的区域,相对于三角形云朵的暴虐,椭圆云朵明显地温柔了。它们低低地飘在女巫头顶,像一个个浮动的棉花蛋,散发出阵阵乳香。它的重量让女巫捉摸不透。有的极轻,用小拇指轻轻一碰就飘向远处,有的则冷不防就把她砸入地表以下。女巫最后一次艰难地爬上地面,抖落一身的泥土和石块后,她终于看到了第一个标准的圆形云朵。云朵的下面,一个蜷着身子的天使双目紧闭,打着小鼾,均匀地呼吸着。

14

一个天使就是全部天使。女巫只需进入眼前这个天使的梦境,就能造访二十三个天使的梦境。天使们两两相通的梦境在给女巫的进入提供便利的同时,也以她们的团队性弱化着女巫的威胁。事实是,那一刻,天使们都同时梦到了一个红点儿出现在自己的梦境边界,红点儿小心地向自己的方向走来,时不时作出陶醉的模样。她给天使带来一种似是而非的感觉。这种感觉由四种两两相对的感觉组成。既陌生又熟悉,既强大又弱小。她们素未谋面,天使无法从外形上辨认出女巫的身份,但女巫身上散发出的丝丝冷气使天使怀疑眼前站的很可能就是囚禁自己的敌手。

她感觉到眼前属于自己的那一份杀气的同时,多少也察觉出女巫未被平均分配时拥有二十三份杀气。每个天使这时的第一反应是,必须立即通知所有做梦的姐妹立即醒来,让女巫在自己的梦境中顷刻之间化为乌有。这样一来,女巫将损失掉衣袋小圆镜里的另外二十三个天使、眼前梦境中的全部天使,当然,也必须损失掉她自己。一旦天使们醒来,她就会一无所有。一场无可避免的追逐开始了。二十三个天使乘坐自己的圆形云朵在前面飞驰,二十三个红衣女巫在后面忽快忽慢地狂奔。

15

在一棵树冠扩张到方圆五十里的鸡冠树下,二十三个天使顶着她们的云朵围成一圈,中央站着一个喜庆的女巫。现在,天使们已经把她们的梦境版图收缩到五十里之内,五十里之外,是其他形状的云朵,其他形状的云朵之外,是女巫床上那面小圆镜的镜子边缘。天使借助她们的云朵和急于向同伴通报的信念,把二十三个女巫围在这棵鸡冠树下。每个女巫都尽量与所有天使保持最远距离,她们都不约而同地站在了圆圈的中心点。刹那间二十三个女巫又合并为一个女巫。现在天使们要做的,是同时进入女巫衣袋里那面小圆镜,与另外的二十三个天使会合,一同醒来,逃脱女巫的囚禁。“你们能穿透我捂住衣袋的手掌,能穿透我衣袋的布料么?能穿透布料,也能穿透我蒙在镜面上的黑盖头么?”女巫的一颗冷汗滑到下嘴唇上,停在那儿不动了,时间一久,冷汗像个晶莹剔透的包。她接着用嘴唇和这个包说:“你们以为逃脱我的镜子,就可以不用逃脱了吗?你们四十六个天使从我床上的那面镜子同时涌出,我相信不用多久,就会与城堡的其他居民一样,被游吟诗人的妻子们放逐到一梦复一梦的梦中城堡,那是一个没设出口的城堡群,生生世世在一个接一个的城堡中打转,呵呵,这样的事,你们或许还没听过。”“但那总好过一面镜子。”一个天使说。

16

看守雨量器的人,一个一出生小拇指就不断抖动的宋人合上书页。“天使是如何逃脱的呢?她们逃脱了没有?”空气中的一个声音问。“我不知道。上面没说。”宋的看守回答。“我们已经看到书的末页了?”那个声音有些哀怨。“你没看到吗?我的小拇指抖得厉害。以后不再讲这些了,我讨厌陌生的国度,讨厌它的书和书里纷乱繁杂的梦。”看守仰起脸,吸了一口高处的空气,他说:“什么也不要问我。我什么也不知道。如果不是长时间不下雨,如果不是不忍心看着我的雨量器成天像个空空的筷子筒,我也不会拿起书,读这些莫明其妙的字。”那个声音呜的一声,在远处消失了。看守把那本关于天使和女巫的书放在雨量器的旁边,用一块石头压住,坐在地上等一场暴雨,一场阵雨,或者,一场毛毛雨,把书毁坏,把雨量器的底部打湿。宋的看守是个甘于寂寞的人。他吃的就是寂寞的饭。恰逢一个雨量器刚被发明的朝代,又阴差阳错地被选中作看守,他的工作就是记录每一次的降雨量,他的收入与降雨的次数成正比。这个夏天就要过去,一个雨点儿,一声闷雷,甚至一股阴风还没出现。看守冬季的生活费没了着落。作为一个没有其他收入来源的人,他的心情可想而知。但他还是一个甘心于寂寞的人。他知道寂寞有很多层面,深入不同层面,可以听到不同声音。经过这些年独自摸索,他曾与数十种寂寞对话,也初步熟悉各种寂寞的需求。他呼应那些需求。一些寂寞喜欢听歌,他就自编自唱,一些寂寞喜欢看独幕剧,他就自导自演,当然,更多时候,他扮演的还是讲故事的角色。比如,讲天使和女巫的故事。

17

“他是一个与寂寞对话的人。”那些在宋朝小巷走失的女子见了我,都这样说。“前年我路过他的寺院,一瓣桃花从墙内翻出来,沾在我的前额,我走了好久它才掉落。”她们嘟起嘴巴,作出吃惊的样子:“看守的寺院会种桃树?活见鬼。”她们就这样在我身边唠叨着,环绕着,有时我真想一挥手,与她们作别,但她们,可是一些走失的女子呀,这样一想,我要举起的右手仿佛突然弃我而去,整个右肩空落落的。

18

有个时期,我常在宋朝的清晨醒来。宋朝的空气颗粒,像晶莹的大米一样,每时每刻包围着宋的人民和建筑。街道上,你能看到一丝不挂的下层文人和上层高官。他们是在遛皮肤。这和遛狗、遛鸟一样。被遛的皮肤与晶莹圆润的空气颗粒摩擦,发热出汗后,大脑会轻微地亢奋,仿佛刚刚喝了两杯。遛皮肤是件很享受的事。这样的事女性的文人和高官当然也不会放过。但她们不会到大街上去遛。她们通常选择自家的后院,或某座幽静无人的山谷。宋的空气这样地好,人民对空气的感情远远超出对盛载空气的朝代。不是因为丢不下自己的家眷钱财,对空气的不舍一直是多数老人不愿撒手的原因。现在,每次醒来我都急不可耐地强迫自己大口呼吸。说实在的,我真不情愿再循着陌生屋檐上的那些瓦凤凰,挨家挨户去寻那些消失的女子们。

19

锁匠打磨他的钥匙。卖烟囱的异乡人赶着骆驼,拉着七八个烟囱沿街叫卖。柿林的主人,用又绿又沉的玉米秆敲打他的儿子,敲打儿子把柿饼随处乱丢的举止。该是这辆一公里长的木制公交出现的时候了。“是时候了。”每个乘客都这样说。是啊,没错,但它现在在哪儿呢?阁楼那边的草丛里,画船划过的水纹中,酒醉后的袖筒深处,还是别的什么地方。

20

很多年,很多个朝代,我都在天快黑时呜呜地哭。像箫,像茶壶一样地哭。寒意从脚掌开始,穿过身体每一个器官,在头顶淤积。它散发出,麦子被海水泡烂的气息。很久了,我听不出,皮肤上的情人的手,抚摸时的沙沙声,辨不清,她是在东,还是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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