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洪金
沐浴在滇西北明亮的阳光里,我怀念着一种陶,褐色的陶。
滇西北的阳光把一座小小的永北城照得透亮如水,一条叫做吉庆路的街旁,人群中的街市 场起的尘埃弥漫在低矮的屋檐下,堆放着的陶罐大如缸,小如拳头。敞开的陶罐,沿口上闪 着釉光,每一片闪光中都晃动着一枚太阳。街上的人群中不断的有人来到小摊前,弯下腰, 蹲在大大小小的陶罐前面,搜寻一件满意的物品。出售的陶罐在行人的注视中,一件一件被 挑选着,拿起来,再放下,拿起来,再放下。被挪动的陶罐彼此摩擦着,发出叮叮当当的声 音,清脆而响亮。蹲在陶罐前面的人们,他们的身影也会在不经意中出现在那些釉光里,就 是这些人,让我想起他们的先辈。
在滇西北的高山与峡谷之产是,似乎所有的人身上,都有一种情节。在历史与往事的追溯 中,从不会绕过铃声阵阵的马帮。一条路曲曲折折地穿过滇西北,成了它粗壮的腰带,马群 走在红土灼目的山道上,茶叶、粮食、铁器、食盐、棉布、玉石、香料,在马背上来来往往 ,因此而养活了沿途中众多的村庄。这条路在滇西北穿过数万计的村落,马帮边走边停,竹 林和溪流、红土与岩石、木桥与溜索,遥远的路途使他们在风餐露宿中充满了对家乡的怀念 与向往,于是,一种饮具产生了。
这褐色的陶罐,在烈火中经过了由泥到陶的烧炼,在旅途中一次次被置放在只由三个石头 砌成的简陋的火塘边,被蓝色的火焰烧烤着。陶罐里的猪油沸腾起来,闪亮的油泡不断迸裂 ,米粒渐渐变黄,最后放进去的茶叶在沸油和米粒之间发出滋滋的声响,浓郁的茶香远溢, 习惯了肩扛货物腰挎钢刀行走四方的汉子,长满了老茧的手,捏住陶罐颈间小小的柄,把陶 罐从火塘边熊熊的火争里拧出来,放在草地上,然后用一只小巧的铜茶壶往陶罐里沏水。陶 罐里的水在瞬间沸腾起来了,轰然升起了白泡,弥漫着焦米的浓香和茶叶的苦香。茶水在陶 罐里冒着油炮万马奔腾。一字排开的白瓷酒杯里盛满了烈酒,空着的几个杯子,敞怀对着滇 西北高远的天空。陶罐里的茶水沸腾了十多分钟,又被拧出火塘,沏进剩余的酒杯里。根据 口味不同,茶水里分别加了盐或者红糖,有的赶马人在途中受凉了,于是又在茶水里加一些 酒,赶马的人们,忙完了各自手里的活计,围着火塘坐下来,拿起茶杯,细细地品味异乡的 生活。
在滇西北,马帮的存在,使得褐色陶罐成了赶马人不可缺少的生活器具。它们随着马帮在 春花秋月的轮回中,一次次远走他乡,随着马帮的商品交流,这种陶罐也渐渐地成了滇西北 茶马驿道途以各地的商品。它也可以为赶马人换回布匹、粮食、茶叶、铜板了。于是,在滇 西北的永胜县一个叫三友的村庄,人们开始在作坊里生产这种陶罐,用模具制作,在瓷窑里 锻烧,在马背上远走他乡。不计其数的陶罐散落在滇西北众多的村落里,还有一些陶罐,在 我的家乡,让孩子们刚睁开眼睛的时候,就会看见它一直在冒着白色的水汽,把村庄里的时 光弥漫得宁静而安详。那些留在村子里的陶罐,在火上烤了许多年,盛着茶水,久久在罐沿 上沸腾着,却从来不会溢出来。那些长年累月烘烤在火焰上的陶罐,仿佛我的先辈们,对生 活充满了热烈的想象和周密的算计,却总是不动声色。
陶罐在滇西北的时光如同一脉水流,不停地往前淌着,不经意地就流到我的面前来了。那 褐色的陶器,还是闪动着柔润的釉光,朴实得像我的父亲。在窄窄的街道上,四面八方的山 民泡沫一样在阳光时漂荡着,他们在堆满了陶罐的摊铺面前,蹲下身子挑选那些大大小小的 陶罐,细致入迷的神情,仿佛是在挑选一件农具。滇西北的阳光暖暖地照在他们的背上,陶 罐里的茶水,那是一种滋润,让耕作得到了短暂的停顿,让汗水停止了流淌,让花朵闯进了 目光。
我曾经不止一次承担了一种送茶的角色。在我的老家,母亲在陶罐里烧好了茶,沏进一个 白瓷茶杯里,让我送给坐在开满了火红的石榴花的院子里乘凉的爷爷。茶水盛在杯子里,很 满,我一路上走得很小心,害怕茶水泼出来。向晚的风从院子里吹过,吹落了枝头的石榴花 ,花瓣随风飘落,满院子都是一片灼目的红色。作为回馈,爷爷总会在杯子里留下一些茶汁 ,还有沉在杯底的一小砣未融的红糖,我去拿茶杯到厨房给母亲的时候,就连同杯底的红糖 ,把剩下的茶汁喝了。每一年春耕农忙的时候,我家的田地都是村里养着耕牛的叔伯们帮忙 犁翻的,中午,白花花的阳光照得田野里的景物干燥而炽热,人们却一刻不停地忙碌着,母 亲在家里沏好了茶,用一个口缸盛了,让我带到田里去。繁重的农忙活计,使得人们为了一 年的收成,不计晨昏地在田野里劳作,这时候,我们家里的陶罐总是不会停息的,它的沸腾 作为一种滋润,给人们的劳动带来了片刻的轻松。陶罐源源不断地让茶水沸腾起来,喝着陶 罐里的茶水,父老乡亲守望着那一片肥沃的田野,劳累渐渐地消失,稻子也就渐渐地长起来 了,米料晶莹,豆苗如浪。
所有的回忆都是让人神往的,家乡的褐陶,那罐口的闪光,把一种典雅与父辈们的生活恬 淡地联系起来,让我在小城里忙碌的时候偶然撞见,于是,我会在心里悄悄地想念着距县城 仅有一山之隔,却不能经常回去看望的亲人们。命运一天天不停地演绎着轻快与沉重、欢乐 与忧伤,我知道,每一个人的身上,都会有一些东西,总是挥之不去。在很长一段时间,我 始终固执地认为,我身边的人们,他们的项链、戒指、头饰、纺身,仿佛在纪念着一种情节 ,我想,我也是有着一种情节的,那就是那散乱地摆放在街市上出售的褐色的陶罐,它们并 没有隐藏在我的身体的某一部位,我甚至了不会把它们当作一件艺术品,放在书柜里,或者 书房中珍藏,但是,它却是在我的心灵深处的,隐隐约约地深爱着,每一次看见它们的时候 ,我就在东奔西走的凡人忙碌中,想起我早已去逝的母亲和依然在老家劳作的父亲来了。
朴素的褐色的陶罐啊,我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