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都是平常天

李静平

我常想为着一生的幸福，女孩子最好不要读文科，随便读个什么科系都好，尤其是能找个把自己训练得不会“胡思乱想”的科系最好。有这种想法并非从现实利益着眼，而是替日后（尤其是婚后）的精神生活着想。因为，万一碰到一个对大凡不务实际的事物都视为无稽之谈的老公，你比较不会因而怅然若失，日子将过得比较不“痛苦”。

此话怎讲？不说别的，就拿我这个活生生的例子来说吧。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冥顽不灵”，还是……学文的“酸性”难改？别看我整天在柴米油盐中打滚，我还有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那就是我的秘密剪贴簿；剪贴簿上全是我认为美好的事物。当然啦，少不了花花草草，女人嘛，有谁不爱花的？Ｆｌｏｗｅｒｓ ｆｏｒ ｅａｃｈ ｍｏｎｔｈ，每次看了，每次觉得人世间还是美好的。此外，还有一页是属于“你侬我侬”的，那是每个结婚周年的名称，从第一年“纸婚”开始，我都背得滚瓜烂熟，因为我一直逐年地看下去，很“罗曼蒂克”的。可是，看归看，现实生活里，当年跟我一起踏上红地毯的男主角是不管这些鸡毛蒜皮的，人家跟克林顿总统是一样的，崇尚“务实”。所不同者，一个是“务实外交”，一个是“务实内政”。

所谓“务实内政”，简单地说，就是无聊的事少来。诸如逢年过节，卡片对外不对内，生日卡送长辈可以，自己人尤其是夫妻俩不必送。情人卡嘛少来，肉麻当有趣。至于父母亲节卡，比照生日卡之条例办理。“法律”不外情理，若是家中小孩要送，则让她们送，夫妻之间则免。总而言之一句话，送卡片是废纸，送花花会谢，点蜡烛会着火，成人家过日子，不兴这一套。

啊，咱家每天都是平常天，我的秘密剪贴簿，简直就是我的“望梅止渴”簿！

其实，我早该大彻大悟的，早在十八年前，可是那时我天真未泯，察觉不到——

没结婚前，看多了电视广告，不知不觉中了毒，以为天下所有初闻即将要当爸爸的人都是兴奋异常、手舞足蹈的，接着下一个动作就是扶着老婆坐下或是倒杯水，不，倒杯牛奶，牛奶比较营养，一副小心怕惊动了胎气的体贴模样。然后镜头一转，下了班的老公拎着一人吃两人补的某物，一路沿着花丛（那是在植物园拍的）狂奔回家，边跑边大声叫道：“太太！我回来啦！

画面上一家三口，准爸妈低眉望着肚子浅笑，幸福尽在不言中。

可是，轮到我时根本不是这回事，兴奋、发疯的镜头根本不曾有，更别说扶我坐下、给我倒杯水（我已自我降级，只想喝杯水），倒是“准爸爸”气定神闲，像是做什么新闻评论似的说道：“这是正常现象，结了婚当然会有小孩，有小孩就生嘛，你又不是未婚先孕。”

那时我对身边的人还不太“了解”，只觉得此人“处变不惊”，颇有大将之风。

后来才发现，什么处变不惊，根本就是少根筋。

就这样，日子在我想变化却变化不了的情形下过了下来，而且一过就过了二十年。可是就在今年，我再怎么“平常心”，也平常不了，因为今年是我们结婚二十周年。我早就查过我的秘密剪贴簿，结婚二十周年是瓷婚，虽不敢说婚姻生活有多细腻、多精致（事实上可说是恰恰相反），但我可以说这二十年有如烧瓷一样，是经过烧炼的。

今年说来很奇怪，好像朋友之间都竞相邀请庆周年，我暗自心喜，心想：可能老公多多少少也会见贤思齐，可是……转念之间，我又不敢“奢望”，因为“知夫莫若妻”。

尽管如此，我仍然像一般的老婆一样，内心深处是很希望对方有所表现的。说来女人都好骗，哄死人不偿命。

眼看结婚二十周年的日子一天天地迫近，好像也没什么动静，没跟我计划怎么庆祝。我自己安慰自己：可能是要给我—个惊喜吧！想到“惊喜”，就想到大女儿读幼稚园的时候对我说：“妈咪，今天我放学回来的时候，你可不可以给我一个Ｓｕｒｐｒｉｓｅ ｐａｒｔｙ？”

啊，不管是老是小，人都喜欢“惊喜”。像选美会上的“喜极而泣”，这辈子我还没经历过，我想个中滋味一定叫人毕生难忘。

说不定我立即就可以老泪纵横，觉得没有白白“牵手”走过二十年。记住，要装得很惊喜，免得扫人家的兴。

今天，就是结婚二十周年庆，一大早我就开始打点，接着又去花店买了把花，又难得贤慧地看着食谱做那些很麻烦的菜。我一心巴望老公回来的一刻，我不停地幻想老公进门后故作神秘的样子，最好嘛，还有一只手臂藏在身后面。

终于这一刻到了，我听见汽车声，我的心怦怦跳。接着是钥匙开门声，哇，要力持镇定还真难。

可是……我真不愿形容当时的场面，我……彻彻底底地大失所望！我看见的是像平常天一样的一只斗败的公鸡进门！

我不是不够“贤慧”，本该立刻前去“慰问”有加，可是，此时此刻我就是不想开口。看来人家根本忘记今天是什么天。今天还是一个平常天。

还幻想一只手臂藏在身后进门？人家根本就像平常天一样，垂着两手进门的。不，一只手拎着○○七手提箱，什么都忘记，倒是里面有个便当盒没忘记叫我洗。

摆好了碗筷，我拿开了花，不要给他闻。想想我该替自己做点什么，我又系上围裙，走到厨房炒了盘苦瓜给我自己吃。

（选自台湾《笑的路上我和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