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书房的书架上,摆着一尊烧瓷菩萨像,那是好友庄庄生前送我的。如今,信佛奉道,烧香问卦早已成了生活中的一道风景,而这尊菩萨像带给我更多的,却是对庄庄英年早逝的伤痛和惋惜。
庄庄曾和我同住一院,年长我近10岁,是对文学共同的爱好使我们相知相近。庄庄读过很多文学名著,儒雅、斯文,言谈举止中散发着一股书香气。听老人讲,他家过去是个很大很有地位的家庭,但经过多次政治运动,现在己经败落了。庄庄也不太谈及他的家世,我只知他在一个不大的工厂里做工。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文学在中国大地上如火如荼,如日中天。那时,我只是一个初学者,而庄庄已开始在国家级的报刊上发表作品了,我至今还记得,在他一部中篇小说的手稿上,一位知名作家写下了这样一句话:“你将来不成则已,成则一鸣惊人!”我觉得庄庄的成功是指日可待了!
不久,庄庄家搬走了,大概是落实政策,给他家分了房子,而这一走竟也数月未见到庄庄。一天晚上,庄庄突然出现在我家,别提彼此的高兴了。我连忙拿出自己已经发表的诗作让他看,以分享内心的快乐。他称赞了我的进步,也由衷地为我高兴。但是他的写作却停止了。原来,他走后便得了一场大病,为了恢复身体,已放下写作开始练习气功,并由气功进而研究起了藏传佛教。庄庄是聪慧的人,又有文学的功底,讲起佛教来也自然是有声有色,娓娓动听,只有偶提及单位里的事,才能见到他脸上飘过忧郁之情,言语也会随之沉重。因他患病,单位将他的工作调到了门房。
从那以后,庄庄再没有写过东西,但还是经常来我家,聊气功,聊佛教,文学更是少不了的。我觉得庄庄来我家里,就是为了重温文学之梦,尤其是每当看了我新发表的诗作时,我能很明显地感受到他的恋恋不舍。
但现实是冷硬甚至残酷的。夏天里的一个下午,我去了庄庄家,进门却发现他躺在床上,脸上身上煞白煞白的没有血色,头顶上用绳子吊了个小风扇吹着。我吃惊不小,忙问怎么病得如此重,他说肾上有毛病,正在治。厨房里,他的爱人正煎着中药,背着庄庄,她愤愤地说:“说句心里话,不是看他有病,真想和他离婚了,这日子没办法过,一到晚上他就在房子里念经,往屋子里撒米,贴纸符,弄得我每天下班回来都心神不定!这不是走火入魔是什么!”这和我所认识的庄庄真是大相径庭,我便劝庄庄要相信医学,好好治病,暂时就不要练功了。他没有正面回应,而是指着书架上的一尊烧瓷菩萨像对我说,我把这尊菩萨送给你,走时你带上,它能保佑你,至少能让你在写作时心情平静些。
我没有料到,这尊菩萨像竟成了庄庄留给我的诀别之物!年底,庄庄便离开了这个世界。他得的是尿毒症,是一种要换肾的病,手术费用近20万元。而在他弥留之时,住院借来的几千元钱单位还没给报销,单位经营不好,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几年后的一个春节,我是在广东汕头过的春节。大年初三晚上,受朋友之邀去一百多公里外的一个有名的佛寺烧香。朋友介绍说,每年正月初三至十五,去那里朝拜的人特别多,香火也特旺。佛寺在山上,进山后还有一二十公里的山路。午夜的时分,只见蜿蜒的山路上车灯闪亮,上山下山的车早已排成了长龙。一辆辆豪华锃亮的车闪闪而过,从车牌看就知道多是达官贵人、富豪巨贾。不知怎的,我竟联想到了庄庄。想到了渴望活命而又无力回天的庄庄,在那间幽暗的小屋里,面对佛像所度过的多少个心悸和恐惧的夜晚!眼眶不由地就湿润了。
猴年感悟
甲申猴年,就像坐了过山车,还没有缓过神儿来,猴山就已翻过了。又是年终岁末时,人们最爱说的,大概就是“这日子过得咋这样快呀!”能不快吗,生存的狼在后边撵着,要吃饭,穿衣,要住房,孩子上学,老人看病,哪一项能饶了你!脑子闲不得,日子又怎能闲得。其实,细想一下人这种动物,也是很悲哀的。过去计划经济时,一切由政府包下,让你发挥主观能动性就是了。但结果却不行,一开始也许还行,久而久之,就成了出人不出力,出力不出功,大结局就成了三个和尚没水吃。积极性没了,创造性没了,社会还要运转呀,咋办,只好让狼来吧。被撵着向前跑,这也许是最适合人类生存的状态了。
再说自己,猴年一过,竟也活了第四十五个春秋,心头自是另有一番滋味。因为在小时候,不知是何缘故,我的潜意识里就有了死亡这东西,常有我命不长的感觉。因那时年幼,当然还不知有“人是脆弱的芦苇”这一说法。及至年纪渐长,世事渐明,才慢慢懂得了人不但是脆弱的芦苇,也是会思考的芦苇,而会思考的芦苇,也必定是痛苦的芦苇。当你目睹并看透了世间种种丑恶时,想不痛苦那也是由不得你的。当然,地球不会因人的痛苦而停转,生活还要继续下去。而从这个意义上说,痛苦也并非一件坏事。在这危机四伏的世界里,逆境中的痛苦往往也能产生出一种抵抗逆境的力量,从而使生命充实和饱满。今年8月的一天夜里,我乘飞机从敦煌回西安。座位的前方,悬着一面小小的荧屏,上面显示着飞机的高度、速度和飞行路线。飞越祁连山时,飞机突然剧烈抖动起来,稍过片刻,再次抖动。广播便告知,这是受了气流影响,请大家不要紧张。窗外是浓重的夜色,飞机在万米高空,以每小时800公里的速度飞行。那一刻不由得就联想到了种种灾难,人是脆弱芦苇的意识,在那一刻也显得特别的清晰和强烈。两位空姐坐在前排,双手静静地放在膝上,神态安详而平和。望着她们,我又联想起曾经读到的一个空姐的故事:她把每一天都当作生命的最后一天,能做完的事决不拖延,能做好的事尽量做完美,该打的电话,该发的短信从不落下;对乘客的微笑,给亲人的问候,给朋友的祝福!不舍点滴,汇聚汪洋之象。我想,假如她平安一生,虽是一个普通的人,那也该拥有像海洋一样宽广和深厚的人生了。即便是遭遇了不测,以如此坦然的心态,又能有什么遗憾和失落呢!对这则故事我印象深刻并深有共鸣,因为它也暗合了我多年来的人生态度。来日不可测,来生不可求,今日须把握。二十多年来工作之余笔耕不辍,最忙碌的近十年出版五部诗集,追求的就是不让思想和生活被岁月的风吹得无影无踪,当回首一生时看到的只是空荡荡、白茫茫的一片。
四十五岁,人生的日当正午,生命的金秋时节。而我明白,这正午的太阳太易偏西,秋天来了,冬天还会远吗?躁动的猴年伊始,我便静下心来,开始整理、修改以往的诗作。我想用一本诗选为四十五年的人生作一个小结。而这无异于重走了一遍思想感情的“长征路”,多少年前的山水和草木,深情和梦想,无眠的夜晚,血色的黎明,在诗行间一一浮现出来,历历在目,可触可亲。我无法不感谢诗歌,同时也感谢自己,让一个普普通通的生命也储存了如此多的时代信息和人生的欢乐及悲凉。几经筛选,当诗选定稿时,鸡年已经很近了。猴年只是岁月的一个驿站,诗选只是我的一个驿站。我也曾刻下一册印谱,取名“半世沧桑”,印章四十五方,而最后一方便是“从头越”。
鸡就要鸣了,人又要上路了。
刘文阁 男,写诗,也写散文、随笔,已出版诗集五部,现居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