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当然是鸟枪换炮了。记得在没有洗衣机的年代里,每到礼拜天,洗衣服就是一件颇为麻烦的事情。一般说来每个家庭都备有一个大的洗衣盆,这在当时已成为居家过日子的一件生活必需品。早一些时候是木盆。木盆是用木块拼起来的,它的每一块木板长约二十公分,宽约六七公分,用铁圈将木板相互挤兑着箍起,上宽下窄呈圆梯形,再用红油漆刷过。木盆用久了,盆内的漆皮会逐渐脱落,盆外还是光亮的,这是用东西仔细的人家给我的印象。后来,到了七十年代就有铝合金的洗衣盆了。先是出现在家境较好的人家,慢慢的又出现在新结婚的年轻人家中,有自己买的,也有结婚时亲朋好友送的。铝合金的洗衣盆要比木盆好用,重量轻,盛水也多,看起来也时髦。有了铝合金洗衣盆的家庭,自然会冷落原先的木盆。木盆长时间不用,木板失去水分涵养,慢慢的会干裂、松弛、朽坏,稍一挪动木板就会从铁箍中脱落出来,好像旧房屋沿边自动脱落的瓦片。当然,也有什么盆子都没有的人家,他们洗衣服借别人家的洗衣盆用,有的干脆就在公用自来水管边上的水池凑合洗了。但是,无论用木盆、用铝合金盆,或是在公用水池边凑合洗,有一个方式是相同的,那就是洗衣服的时候都要使用搓板。搓板是一块木板做的,长约七八十公分,宽约二十公分,厚约两公分,从上下边沿十五公分处开始连续做出宽约一公分的牙口,从侧面看去像锯齿状。洗衣服时,搓板一头放在盆中,另一头支在盆沿,双手款款拢住衣物,上下搓动。洗衣服用搓板,洗衣者能使上力气,衣物洗得快而干净。或者说,洗衣服不用洗衣盆不行,但是仅有洗衣盆而没有搓板,那么衣物肯定洗不干净。这两样东西缺一不可,甚至搓板更重要一些。它能在洗衣者向下搓动衣物时,产生出逆动的力量,使洗衣者的每一次发力都产生出双倍的功效。
人都希望自己的人生一帆风顺,这自然是美好的愿望。但我觉得一个人在人格形成的过程中,如果没有经受过任何形式的坎坷和挫折的磨练,这样的人生至少缺了一种成长中的养分。一个遭遇了挫折和磨练而未被打倒的人,他的人格才有可能坚强起来,才有可能产生出一定的抗击打能力,应对未来生活中未知的困难。笑对人生,永不言败,决不是一句随随便便就可以朗朗上口的口诀。它挟带着一种承受力,这种承受力来源于一个人身体的内部。我至今认为,在一个人成长的过程中,肉体和精神都需要一种砥砺,就像用木盆洗衣服,必须要用搓板。
在我该读书的年代里,恰逢没有书可读。现在想起来也怨不得谁,要怨只能怨我的父母。当然我是没有道理怨我的父母的,因为他们也都没有读过书,就是说没有机会上学。任何时代连饭都吃不饱的人是没有可能再去上学的。我的父亲在13岁的时候为了能吃饱饭参加了红军。我的母亲在10岁时她全家都被日本鬼子杀害,无依无靠的她被八路军的被服厂收留,当了小工。在抗日战争后期,在吕梁山区他们经人介绍结婚了。他们都是为了生存参加了革命。他们能走到今天是他们那一代人无数不幸者中的幸运者。在革命的队伍中他们朴素地成长为信念坚定的战士。在供给制的年代里,我的父母随着部队东西南北四处迁徙,家中几乎没有任何家具,也一定没有书籍。新中国建立后,部队实行了薪金制,家居生活逐渐稳定。在我七八岁的时候,也就是六十年代中期,我才在家中见到了一个书夹,两个各自弯成九十度角的铁皮,其中夹着单位发的马恩列斯毛著作及各种学习辅导资料,这一排书摆在我们家惟一的一张桌子上。(我是想说,在一个孩子的成长中,家风、家训、家传有着不可替代的重要性,从某种意义上讲比学校教育更要紧。)后来,就是文化大革命了。八九岁是小孩们背记文学名篇名诗的年纪,但那时我只能背诵毛主席的语录和诗词。我可以把《毛主席语录》从第一条背到最后一条,并且可以熟练地用毛主席语录和小朋友们吵架,句句都以毛主席语录反驳他们。我被大人们夸为院子里的背诵毛主席语录的标兵。那时,人们说话间随口而出的都是断章取义的毛主席语录:毫不利己,专门利人。为人民服务。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生的伟大,死的光荣。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要文斗,不要武斗。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等等。我的少年时期就在这样一种简单的、政治的、单一的、近乎教义似的思想文化的灌输中度过的。那时人们的思维方式只能是单向的、线性的,情感的表达也是干涩的、畸形的,对任何事物都没有自己的判断,对人的认识判断更是非白即黑,连看电影的时候也在影片中找好人、坏人。那是一个没有个人生活,没有个性思考的年代。
事情开始发生变化的时候,已到了七十年代中期。1975年,我高中毕业后去了农村,当了一名下乡知识青年。当时政策规定,凡父母身边只有一个子女的可以不再下乡,政府将给予在城里安排工作。那时,我的哥哥姐姐均已参军,父母身边就是我一个孩子,我可以留在城里,但我选择了下乡。我是主动要求下乡的。我不知道其他人当时的想法如何,我是怀着激动紧张还有兴奋的心情去农村的。在高中毕业前,有一天我收拾东西时,发现了一个笔记本。这个笔记本是我哥哥参军前留给我的,上面抄录了许多当时在民间流传的手抄本的内容。记得我哥哥给我时说,你自己看就行了,别让别人看见。当时我没在意,但这次重新翻开以后,它却给我的生活带来了影响和变化。我记得本子中抄录的有“罗荣桓给罗东进的一封信”、“陈毅诗抄”、还有一首当时流传很广的诗歌“献给第三次世界大战的勇士们”。那些充满了理想主义、浪漫主义、舍我其谁的个性化字句的的确确让我激动不已。其中,对我触动最深的是毛主席给毛岸英的一封信中的几句话:“古人云: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后来我知道这是孟子的话,但是从毛主席的嘴里又说出来就不一样了。文革时期“孔孟之道”是彻底砸烂的对象,小孩子虽不知道孔子、孟子何许人也,“四书五经”也没见过,但知道那都是“封、资、修”的东西,是我们革命的对象。但毛主席在文中所引用的孟子的话,表达出他对儿子寄予的希望是那样的真切,那样的坚定有力充满信心。这使我的内心受到了深深的震撼。其实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这封信的真伪,但我宁愿信其有。正是这几句话,坚定了我去农村的决心。我不知道将来要干什么,但我绝不愿意留在城里,在街道工厂碌碌无为,脱离社会的主流生活。一种虚妄的理想在我内心蠢蠢欲动:我要开辟自己的生活,到艰苦的环境中磨练自己,做一个对国家有用的人。
真实的农村生活是非常艰苦的,艰苦得超出了我的想象;真实的体力劳动是繁重的,繁重得超出了我年轻的身体难以承受的限度。我在农村呆了三年,除了春节,我坚持不回家。我所在的生产队每个劳动日为9分钱,我每年的出工300天以上。除了干农活,还要和村里的强劳力一起去完成公社摊派给每个生产队的任务,诸如:修路、修水库、修大寨田。夏收时节夜里用架子车拉麦子边拉车就边睡着了;秋天冒着秋雨种麦子浑身淋透雨水灌进雨鞋;冬天在雪地里平整土地汗水把棉衣浸透……通过三年农村的生活,我了解了农村,我了解了我身边的农民。我对农村的体会就是没完没了地干着没完没了地活。幸好还能吃饱。
到了第三年,县里要召开先进知识青年代表大会,大队要推荐我参加。听到风声后,我的好朋友--生产队的一个民办教师——对我说,你绝对不要参加这个会,马上要招工了,你要是参加了先进知识青年代表会,你还回不回城了?你在这里呆一辈子啊?我祖祖辈辈在农村还不就是受罪?你是城里人,和我不一样,你迟早得走。听他说完话,我知道我必须要走了。我的内心被他看穿,这叫我多少有些难堪。是的,我不会去参加什么先进知识青年代表会,我在内心给自己订的就是在农村呆三年。我来的时候,就知道我还要回到城里。我用三年的汗水已经认识了什么叫农村、什么叫农民的生活。
我回到城里参加工作的第二年,整个国家开始发生一系列全新的变化:恢复高考、知青返城、三中全会、纠错平反、落实政策……等等。被文革颠倒的一切又重新被颠倒过来了。整个国家似从梦中醒来,当然我的梦也醒了。
现在回想起来,我的三年知青生活,其实是我对人生的第一次的自我设计,是一次有意识的磨练,当然更是一次青春的冲动和冒险。然而,支撑这种冒险行动的并不是毛主席的“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和“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的号召和思想,因为,我在农村最难耐的一些时刻,在心里常常默诵的是: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
我在回忆这些经历的某些片断时,不时地会涌出一些伤感,为它的真实,为它的虚幻,为它的浪漫,为它的诡异,为它的残酷。在中国城乡二元结构的体制下,如果说我的重新返城,使我的人生得以浮出水面,那么同时我也清楚地知道,在广大的农村,依然还有更多的人在那里生活着。
杨绍武1957年出生,1989年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作家班。八十年代之初开始诗歌创作,近年有散文、随笔及文艺评论文章见诸报刊杂志。现居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