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分子马辉的婚变

2005-04-29 00:44刘晓鹏
延河 2005年5期
关键词:丽丽梵高

马辉老师是偶然发现老婆程丽丽有个相好的。

那是个中午,他和他的一个学生正在茶楼的二楼喝茶。他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窗子是向南的,三月的阳光透过玻璃,从城市正南方约三十五度角的上空照射下来,煦暖宜人。马辉懒洋洋地喝了一口茶,把目光落在繁华的街道上,之后目光追随着一个高个子靓女穿着裙子的双腿,顿时怦然心跳,脑中就迸出了“杰出”一词,觉得她走路的韵律分明是在用双腿谱写诗篇。马辉目不转睛地看着,直到她的背影变得很小,而她那两条能谱写诗篇的杰出长腿落在马辉镜片后的映像也已变得模糊。旁边,请他喝茶的东主、他早已毕业了的学生汪楠给他添上新茶,莞尔一笑,问他,马老师,看什么呢,这么入迷?

汪楠是个漂亮的女学生,靓丽而又脱俗。她一笑,明眸皓齿满头秀发像得了命令一般马上都动了起来,脸瞬间变得像一朵高挂枝头的花。遗憾地是,汪楠的身材不是太出众,虽说也妖娆有致,却只有一米六刚刚出头而已。马辉就想,如果刚才那两条长腿长在了汪楠的身上,那无疑是天作之合。

他回答说随便看看,接着又笑着说,看春天嘛,催生万物的春天来了。

马辉回答说催生万物的春天到了的时候,绝对没有想到他会那么快就看到他的老婆程丽丽。

马辉再次眯着眼睛向街道上望了好久,就在他要将目光收回的刹那,意外地看见他的老婆程丽丽正和一个男的站在这家茶楼的底下的人行道上。那个男的按比较现成的说法就是形貌比较“富贵逼人”,这个富贵逼人的男人却正对马辉卖手机的老婆焦急地诉说着什么。

程丽丽的神色则明显有些慌乱,不时四下地张望一眼,终于,看来她被那个男的说服了,因为那个男人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他们结伴向西而去。明媚的阳光下,他们移动的身影活脱脱地像一对夫妻,肢体之间气氛和谐,恰到好处地融入到了这无边的春光里。

看马辉又走神,汪楠再次开着玩笑问,汪老师,你不是想先走吧?要不走的话,就再续些水,150一壶的武夷大红袍,这么急着走了,太浪费了。

马辉回答说你说对了,我真的有急事得先走,说着话他就站了起来。站起来的时候他步履慌张,脸上的神情也显得异常仓皇,这样的现象汪楠还是第一次看到。后来她把这一幕难得的景象一次次地描述给了她的同学们。

马辉是×大学的副教授,从本校中文系毕业后,因为品学兼优留校工作,先是在中文系当助教,后来又考取了屈身本校中文系的大儒徐树林先生的研究生,研究生毕业以后到了本校新开设的艺术系授课,因为讲学方式别开生面行风气之先而被学生们追捧,在本地学界亦是小有名气。不要小看这区区的“小有名气”,在马辉生活的这个闻名中外的古城里,高校林立不说,就连街上的闲人都很有自豪感,张嘴就敢鄙视日本美国:日他先人,日本美国算个球,再威风也是暴发户……老汉穷归穷,也是有几千年背景的!——本地男人都爱自称“老汉”,且乐此不疲。云云。

艺术系学生的课其实不好上,因为这些学生在各方面都是有些天赋的,比如音乐、比如绘画、再比如书法舞蹈。这些人几乎都是从小就展现出了这些方面的天赋,因而在他们短短的约二十年的人生里,他们几乎都有着十年以上的“骄子”际遇,不约而同地均认定自己不同凡俗。但是,另外一个问题是,这些人“骄子”当得久了,难免术业专攻,各项文化课的成绩,多少都有些不尽如人意,多少有点“偏才”“怪才”的架势。

因而,马辉对教授学生所抱定的宗旨是:开拓他们的眼界,要努力让他们知周天之事,识周天之物;养其性,励其志,使之存向上向善之心;晓以惟其根深叶茂方能花开晔然的道理。

马辉给艺术系的学生教的是美学概论。他完全抛开了传统的授课方式,并不以教材为中心,只重在诱导启发,灵活地从某些东西——比如一首诗、一个现象、甚至一首流行歌曲着手,浅入深出地将想来何等奥妙高深的“美学”灌输给他们。

汪楠对马辉由来已久的崇拜,便起自她入学之初的一堂课上。

那时侯她刚上马辉的课,对这位年青而又貌不惊人的马老师尚未有什么印象,因而在课堂上,她只顾着和长了一头浓密毛发的著名画家吴小牛的儿子吴天纵飞媚眼聊天,不时传递着纸条,乐得几度“咯咯”地笑出声来。

马辉看在眼里火往上撞,他不动声色地把据说已经有了乃父五成功力的吴天纵叫了起来,问他,吴天纵,你知道我现在黑板上写的这首诗吗?

那段时间马辉自己正研究曹植入神,心血来潮,也就顺带想把曹植的诗让学生们领略一下,让他们胸中有“家国”概念,有“大气象”。

吴天纵用手捋了捋他浓密的长发,翻着眼睛说曹植我就知道“七步诗”,其他的不太了解。接下来他幽默地说,当然,我知道曹植是曹操的儿子。

马辉不动声色地问,连曹植都一知半解,你还想当大画家?

吴天纵傲慢地说我和我父亲一样,虽然都是画国画的,但都是素描写生入手,植根西洋油画技法,洋为中用,自成一家。说实话,我崇拜的是达芬奇鲁本斯梵高这样的大师,我真的用不着懂曹植。

同学们闻言大笑,汪楠笑盈盈地望着吴天纵,眼神之中明显带有嘉许的意思。吴天纵也迅速地看了一眼汪楠,摇头晃脑的更得意了。

马辉怪笑一声,问,你也崇拜梵高?

吴天纵说那是当然。

马辉说,天才梵高生前颠沛流离受尽苦楚,寂寂无闻经常不名一文,据说他学画之初油画技法已不逊于鲁本斯这些大师,但是他目高顶绝不媚俗,最后贫病交加自杀而死,可说是以身殉道——我问你,你崇拜梵高,崇拜的是他的什么?

吴天纵没想到马辉会这么问,结结巴巴地说,当然是他的艺术境界——

马辉怪笑一声说别狡辩了,我可不敢侮辱你的人格,但是我知道,人如果没有一些能支撑自己人格力量的东西,那别说当不成梵高,当不成画坛的大师,就是连一个人,都做不好。

说完,马辉示意愤愤不平的吴天纵坐下,之后凝重地看看在座诸人,真诚地说,同学们,我不是想教训你们其中的任何一个人,因为和你们相比,我只是一个平凡的人。我不懂绘画,不敢在公众场合唱歌,更不通音律。我也不会跳舞,最简单二步都不跳,我也捉不了毛笔,一笔字写得被我父亲骂了几十年,说我写的字像狗爬,而他,我的父亲,不过是乡间的一个农民,只上到高小毕业。

马辉接着说,但是,与你们比,我敢大言不惭地说我比你们有人生阅历,因为我比你们年长。我,马辉,本省户县人氏,27岁,读了18年书,通过读书,从一个乡间农民的儿子,变成今天冠冕堂皇地站在了这个讲台上的一个大学教师。我一个月的工资,顶得上我父亲母亲两个人在黄土地上顶风冒雨一年所得,我还找了个漂亮的城里女人当老婆……如果把成功作为衡量一个人才的标准的话,那么我马辉的这二十七年,从一个农民的儿子一个乡间顽童,到一个站在堂堂大学讲台上的教师,我的经历算不算是一种小小的成功?如果能算是的话,那么,今天我就把我这实际上不值一提的所谓成功经验说给你们。

马辉说古人有云,“师不必贤于弟子,弟子亦不必不如师”,所以今天我是你们的老师,你们得听我讲。我站在这个讲台上,就是要让你们这些有天分的人,有朝一日能名标青史永世留芳,而我马辉所能做的一切,那就是当春泥园丁铺路石……说成垫背的也行——一句话,我想让你们成为杰出的人才。

马辉又让吴天纵站了起来,诚恳地说,吴天纵同学,请原谅我刚才的的态度,我仅仅是因为你轻慢了我心中的偶像曹植而发了火,而这不是一个为人师表的人该有的风范,对不起,请你接受我的道歉。

说完,马辉向吴天纵深深鞠了一躬。

吴天纵慌忙说别别马老师,都是我的错……我的错!

马辉微笑着再次示意他坐下,说,其实你崇拜达芬奇鲁本斯梵高都没错,因为他们都是值得你们崇拜的人,我也崇拜他们,但是,你们万万不可因为崇拜他们就轻慢了我们中国的先贤。

马辉说,说到梵高我想起件事情。美国乡村歌手唐·麦克莱恩写了一首歌,名叫《繁星之夜》,是写给文森特·梵高的,在座各位谁听过?

已经被马辉方才的一番演讲震惊得如五雷轰顶般的汪楠小声说,我听过。马辉说歌里唱些什么,你知道吗?

汪楠说我只偶尔听过一遍,只知道说的是梵高,但是不知道具体说些什么。

马辉微笑着说,这首《繁星之夜》终日响彻荷兰阿姆斯特丹的梵高纪念馆,只要开馆,就必定放这首歌,只放这首歌,在荷兰人的心目中,写这首歌的人了解梵高,他懂得梵高的心,是梵高的活知音。

说到这儿,马辉看底下同学们的眼神茫然不解,似乎不知道他要说些什么。马辉看在眼里,不急不躁,话锋一转,说,“繁星之夜,璀璨盛开的鲜花,紫雾中翻卷的云,映在维森特中国蓝的眼睛里。”——这是那支繁星之夜中的歌词。

这次马辉有些激动了,问,为什么,唐·麦克莱恩要说“Reflect in cent's eyes of china blue——‘映在映在维森特中国蓝的眼睛里”呢?

不等学生们吭气,马辉激动地说,这是因为,或许,在唐.麦克莱恩的心中,只有古老东方的中国,惟有我们中国,惟有她高深曼妙带有神秘气息的韵味,才能用以描摹天才梵高的不可一世与难以琢磨!

……

那一堂课,让马辉在艺术系99级的学生中一战成名。

后来,连校长都不知道怎么就听说了这件事,在全校的一次全校教职工大会的间隙,他特意叫文艺学院的院长前去谈话。院长忐忑不安前去听宣,校长却闲扯一阵后,问,你们学院是不是有个年青教师叫马辉?院长赶紧说,是。

校长说,高校之间的竞争日趋激烈,我们学校也今不如昔,有江河日下之势,对这样的人才,要加以爱护培养,找适当时候委以重任。如果这样的人才在你手下流失了,我可要惟你是问。

后来院长把这话告诉了马辉,听得马辉心怦怦乱跳,还好,他在院长面前并不拘谨,听完之后,只嬉皮笑脸地说,全是院长提携栽培得好,我在您面前,那也是讲台上和讲台下的分别--我是学生!

院长对这个回答很满意。

所以,让大家都很满意的马辉,27岁就当了学校里最年轻的副教授,这可不能不说是不拘一格的提拔。当然,这也和马辉所著的两本书有关系,一本叫《艺术,生命的灵魂的力量》,另一本叫,《天何不仁,吾道大孤——中国知识分子命运谈》。第二本书是从上古说起,简要分析了文学艺术的起源,说了屈原李白杜甫诸多圣贤的不得志,又从精神体制道德习俗传统诸方面做了深刻的分析,是一本中国文化的批判与自省书。

这两本书,都是学术专著,但马辉都写得通俗易懂。因为通俗,后来曾被某些学术界人士讥为哗众取宠地以通俗作品手法解构学术,固然好懂,但流于庸俗,“文化流氓的治学,不合学人的端庄”,说是“拿杀猪刀给人做手术”。对于这些,马辉都是轻蔑一笑不予理睬。

但是,副教授马辉纵能忍受被人指责为文化流氓,能忍受自己呕心沥血的作品被说成是拿杀猪刀给人做手术,他也绝对不能忍受他的老婆程丽丽有个相好的,并且还好到了携手逛街的地步。

从汪楠的“茶局”上撤退以后,马辉直接回到家里,苦思冥想地酝酿该怎么盘问程丽丽,怎么让这事真相大白。

马辉需要程丽丽给自己一个说法。

其实,程丽丽心里也是忐忑不安的。她有了个相好的事实,直到现在连她自己都不敢确信,但是她确实有了。程丽丽一直都是个开店卖手机的,最少从马辉认识她到现在她一直从事的都是这一行,只不过当时是手机传呼一块卖。

前些天,有个男人在一个月内,接连四次光顾程丽丽的小店,买走了五款手机,而且都是最新型的,换句话说,也都是最贵的。

第一次程丽丽对这人没在意,第二次他再来,提起了第一次,程丽丽依稀有了点印象。第三次来提起前两次程丽丽对他的印象就相当深刻了……第四次、第五次,程丽丽是笑脸迎客主动打招呼的。五个手机,程丽丽赚了将近三千,并且最后两次要不是程丽丽看在熟客的份上有所保留,还能再多赚好几百。

再后来的事情发展就有点出乎程丽丽的预料。

买了她的第五个手机以后,那人在某天她的店面要打烊的时候突然驱车驾临,说是请她赏脸,去喝咖啡。车不错,是奥迪A6,这让程丽丽除了对他刮目相看之外,还有了点受宠若惊的感觉。那天,喝着咖啡,程丽丽才算是对这人初步有了一些了解,知道了他开着一家公司,手里的钱不少,但是程丽丽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留意上了自己。

程丽丽赏脸去喝了两杯咖啡后,回家的时候有点晚,心里还稍稍有些担心。可她回到家之后,心就放下来了,因为马辉根本就不在家,程丽丽猜他可能跑到哪儿清谈去了。那天晚上马辉回家有点晚,还连连向程丽丽陪不是。程丽丽先是扳着脸说了马辉几句,上了床之后,居然又宽宏大量地连连撩拨马辉,搞得马辉兴奋异常。二人热火朝天一阵后,疲倦的马辉这才想起第二天一大早有课,就有点后悔不该那么卖力。

万事开头难,喝了咖啡以后程丽丽和那人就是熟人了,后来又抽时间去唱了一次歌。程丽丽很少去唱歌,因为马辉不爱唱歌,更不去KTV之类的场合去唱,所以也就不喜欢老婆去唱。

程丽丽寻思马辉肯定是觉得KTV之类的地方不是什么高尚之处所在,所以在别人约她去唱的时候也不给面子,一般都加以拒绝。

实际上,程丽丽和那个人在一包间里坐定的时候,突然想起自己其实已经好几年没来过这种地方了,为此,竟暗暗对马辉有些埋怨,觉得跟马辉这样的人做夫妻,还真是让她牺牲不小,一时之间觉得很是委屈。程丽丽一觉得委屈,拿起麦来就难免唱了几曲哀怨的歌,这让那人觉得这是一种信息,于是他们顺水推舟地有了一些亲昵。

再后来,两个人就去宾馆里开了房,是大白天去的。

他们开房的那几个小时里,马辉正在给一班新生讲美学,恰好又说到了梵高,正意气风发地在黑板上写下“心神的怒放,如燃烧的蝴蝶”一行字,这是一个早逝的中国诗人写给梵高诗里的两句。

写完之后,马辉问一个学生,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学生站起来,惴惴不安地回答,好像是内心很痛苦,斗争得很激烈。

马辉笑笑,问,那你说这句话用了什么比喻手法?

学生小声说,就是比喻嘛!

马辉让他坐下,说,说比喻是不确切的,是“通感”。你刚才说的意思,也不是很准确,准确地说,这是用来形容一种状态的,形容一种突然觉得灵感很足的状态,这种突然,像是一道霹雳划过漆黑的夜空,所以我认为这两句是用来状表一种莫可名状的所谓“得道”的奇特快感的!

——马辉说到“快感”的时候,程丽丽的快感正强烈。在宾馆的床上,那个人带给程丽丽的体会,远远胜过了和马辉在一起的时候,陌生而又持久,让程丽丽非常亢奋。

完事以后,程丽丽疲惫之余,心不在焉地问那人,你是不是吃药了?那人诡秘地笑笑,却不回答,但那个样子无疑是已经承认了。

程丽丽突然感到一阵不快。

开始的时候程丽丽还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快。她坐在床上,用毯子盖住身体,脸被披散下来的头发遮住了,手抚着头顶苦苦思索。后来她忽然就明白了,忽然到了也像一道霹雳划破漆黑的夜空:和吃了药的男人做这种事情,显然更是一种赤裸裸的寻欢作乐,而这不是她程丽丽的风格。她程丽丽只是一个普通的漂亮女人,也有性的要求,甚至有额外的需要,但她并不是一个荡妇。但是很显然,那个男人把她当成一个荡妇了,最少在此时此刻,在这张床上!

想到了这一点,程丽丽飞快地起身穿上衣服,在那个男人还没结束冲洗的时候,就“啪”地一声甩上门走了。听到那声响,那人吃了一惊,含混地喊了几声她的名字,在没有得到回应之后,顶着满头的泡沫冲出浴室,结果发现程丽丽走了。

后来程丽丽见到那男人的时候还笑,他的电话照接,咖啡也照喝,但是却再也不肯去开房了。

这样一来,那男人本来是寻常的寻欢作乐,到最后倒真的爱上程丽丽了,每天想她想得发疯。四十多岁大老爷们,经常就拿了电话在背人之处声作呜咽,无穷尽地抒发着他对程丽丽思念。

今天,马辉看到他们的时候,那男的又去了程丽丽店里,程丽丽因为前一天晚上和马辉也曾云雨一番,心态相当严肃。突然看到天日昭昭,那男的又杀上门来,弄得旁边店铺的人也都伸脖子往过瞅,想必都想看出些酒酣耳热或者与她交恶之际能抖出的包袱来。程丽丽又气又急,也不答话,更不笑,只把柜台上手机稍一规整,连每天例行的挑出一些比较贵重的手机带回家过夜的程序都顾不上了,卷闸门“哗”地拉下,直接打烊了。

打了烊的程丽丽沿着街道一路急走,那男的车都来不及开,一路追着就下来了,最后就来到马辉和汪楠喝茶的茶楼下。偏巧马老师的眼睛对生活充满了热爱,见到蚂蚁跑也要上前观察一番,结果,将他们二位在闹市的一番小小纠葛尽收眼底。

马辉不知道的是,其实那天程丽丽最终还是说服了那个男人,洁身自好地回到自己的店铺重新开门营业。只是因为心事重重,程丽丽没熬到往常的下班时间就提前打烊回家了。一进家门,程丽丽就看到马辉也心事重重地坐在家里,心不由得一紧。

马辉说你回来了,怎么今天比往常早?程丽丽笑笑,说,今天身体不舒服,累,就提前关门了。

过了片刻,马辉问,不是折腾累了吧?

马辉说这话的时候程丽丽正在饮水机前接水,左手拧阀门,右手拿着杯子,刚接完了凉的,正往里面兑热的。她手一抖,热水直接流到了她的手上。程丽丽急忙放下杯子,左手捂着右手,牵强地笑了笑,说,你今天怎么阴阳怪气的?

说完这话她才发现手烫得有多厉害,但是她强忍住了疼。

马辉看在眼里,心里陡地一惊,心说,完了,看来我的猜测全是真的了。马辉的判断是有道理的,往常的程丽丽要是被开水烫了,早就大呼小叫咋呼开了,今天她能忍受如此痛苦,正说明她的心里有事。

程丽丽知道自己的智商比不过马辉,这在他们谈恋爱的时候她就发现了。马辉猴儿一样精,察言观色聊天侃价,记港台明星都比她记得多。开始的时候程丽丽还不服,问马辉,凭什么都是人,为什么你脑子就是比我好使?马辉得意地说这是知识的力量,你一个卖手机的劳动妇女,不该跟知识分子比这个。后来还得意洋洋地宣称,我马辉可不是一般的知识分子,是苦孩子堆里摸爬滚打出来的,就是什么都缺也不缺生活经验,所以一点都不迂腐。

但是此刻,程丽丽还是不相信马辉能看出她的秘密,她就算相信马辉的知识,她也不相信马辉能掐会算。

但是马辉底下的话让她彻底崩溃了。

马辉问手要紧吗?程丽丽说疼死了,不过应该没事。

马辉说要是没事的话,咱俩好好聊聊。

程丽丽问,聊什么?问这话的时候她忐忑不安,但是表情相当丰富,恰好能让马辉领会到:都是老夫老妻了,到底有什么要紧的事,还要坐下来聊?

马辉倒是没发火,说,还是聊聊吧,要是再不聊,你能把西门庆领到咱们家来了。

这又是一道划破漆黑夜空的霹雳,坐在沙发上的程丽丽身上一抖,“西门庆”一词让她心惊胆寒。她马上觉察到她和那个人的事情泄密了,但是对于如何泄的密却怎么也想不明白。一瞬间,她脑子里火石电光一般掠过几个人的身影,但是又火石电光一般被她排除了。

程丽丽问马辉,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马辉说我没什么意思,其实你没必要这样。

程丽丽问,我怎么样了?

马辉还是不动声色,说,你对我不满意了你可以提,你对我的缺点有意见了你也可以提,你对我实在不满了,你说离婚都行,可是你真的没必要这样。

程丽丽说我到底怎么样了?

马辉说你怎么还装糊涂,西门庆都有了,还能没有潘金莲?书上潘金莲比西门庆出场还早呢。

程丽丽听马辉把她说成了潘金莲,终于明白马辉真的知道了她的秘密了。

程丽丽坐在旁边,脸色苍白,说,马辉,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马辉问,那你说说是怎么样的?

程丽丽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马辉问那是什么样的?程丽丽说,反正不是你想的那样。

马辉叹了一口气,问,你们有了那种事了?

程丽丽虽然知道他迟早会有这么一问,但是马辉话一出口她还是吃了一惊,稍一犹豫,脸一红,却没有说出话来。

马辉又叹了一口气,说,那就是有了。

这次马辉的语气相当沉痛,他的样子让程丽丽害怕。

程丽丽说马辉你先听我说,我和那个人——

马辉说别提那个人,这是咱俩之间的事,跟他没关系。

马辉问,你不喜欢我了?

这个话题不是结婚已经五年的马辉和程丽丽之间常有的话题,所以程丽丽听到马辉突然这么问愣了一下,跟着就下意识地说,喜欢——

马辉说噢?你喜欢我怎么会去和别人睡觉,看来,你撒了谎,你是不喜欢我了。

这次,程丽丽连反驳的勇气都没有了。

这时候天已经黑了,马辉和程丽丽一直在沙发上坐着。这是一组沙发,一万二买的,一大两小,马辉坐在小沙发上,手扶扶手坐得相当舒坦。程丽丽突然有些后悔,后悔刚才怎么就一屁股坐在了这个大沙发上,还坐在了沙发中间。程丽丽和马辉去海南玩过,还在夜里游过泳,上岸以后马辉连说过瘾,程丽丽却面无人色。她被吓着了,夜幕中,大海的无边无际和深不可测让她觉得极度恐惧。

而今夜,坐在大沙发中间的她,像是又来到了茫茫的海上,还是黑夜,风平浪静,但是无疑,比那一次更让她惧怕。

黑暗中,马辉突然问,你是不是嫌我不够强壮?

程丽丽正被自己幻想的大海吓得惊慌失措,只想站到阳光下大声呼喊,却听见马辉这么问自己,仓皇之间,像是被从梦中惊醒一样,黑暗中脸又一红,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听见马辉又叹了口气。马辉说,我身体应该算还可以吧?每周工作再忙,我都给自己制定了锻炼的计划,约别的老师打羽毛球、打乒乓球,我不会踢足球,可还是兴致勃勃地去踢,踢来踢去,土场子,尘土飞扬的,我胳膊腿都蹭破过,还有一次,我眼镜都摔碎了,我怕你担心,自己去配了,没告诉你——

程丽丽坐在沙发上突然哆嗦起来,她哆嗦地打断马辉的话,说,你别说了,咱俩离婚吧!

这次马辉沉默了很久,问,那孩子呢?

马辉和程丽丽有孩子,两岁多,一直放在乡下马辉的父母家。

程丽丽哆嗦着说,你说。

马辉说虽然你有时候收入比我多,可我的收入比你稳定,我想还是我带着孩子。

程丽丽说,好。

马辉又问,房子呢?

房子是学校分给马辉的,三室一厅,就在校区内,是在马辉提拔了副教授的时候破格分给他的。当时好多人不同意给马辉分,说是不该分给他,说是精神上的奖励已经给他了,就不用再给他房子了。结果马辉的院长力排众议,说是对人才就该好好珍惜,不能老搞死了以后追认烈士党员的事情,那烈士们泉下有知,下辈子只怕也不会挺身而出当烈士了。

马辉一问到房子,程丽丽有些犹豫,她犹豫了一小会,说,房子是你的。

马辉说房子是咱俩结婚以后才分的,按法律应该算咱俩的共同财产,再说,当日我要是没和你结婚,也分不到房子。

马辉这么一说,程丽丽马上下决心不要房子了。她说,既然是我对不起你,房子我就不要了。

马辉就又长长叹了一口气,叹完气后,他走了会儿神,接着就听到程丽丽的啜泣声。

马辉认识程丽丽就是因为买手机。那个时候马辉还在上在职研究生,只有23岁,而程丽丽高中毕业以后跟着她叔叔一直卖手机传呼机,那时候只是她叔叔的小工。

23岁的马辉一副学生样子,甚至是中学生的样子,朴素,跟今日口若悬河的他相比,还有一丝乡下孩子的拘谨。马辉去程丽丽那个摊位的时候,看到居然是这么年轻漂亮个女孩子,不由得就动了心。他本来是去买个传呼机,结果心一横,买了一个手机。那时候拿手机的人还不是很多,马辉可怜巴巴地要程丽丽教他怎么用手机,结果是对那款手机也一知半解的程丽丽使尽浑身解数,才把所有的功能悉数给马辉教会。教的过程当中,马辉让程丽丽很是吃惊,因为马辉的英语比程丽丽好,而菜单全是英文的,因而经常是马辉举一反三地问,“会不会是这样呢?”结果是程丽丽试着一摁,连连惊喜地说,“对,对!”

那是一款三星的手机,而且是水货,里面的语音提示都是粤语,电话可以语音拨号,但也必须使用粤语。后来马辉到处给人宣讲一句粤语:曾再倒肛牙次——这是“请再多讲一次”的意思,是在手机无法识别拨号的语音时给的一句提示音。

马辉买了电话,临走的时候,有意乱翻口袋里的零碎,让程丽丽看到了他的工作证。程丽丽当时的惊讶马辉多年以后记忆犹新,她连连惊呼,说,没想到啊,没想到啊,你居然是一个大学教师!

后来因为修手机,马辉又和程丽丽见了几次,再后来,他们就恋爱了。马辉研究生毕业那年,他们结婚了。转眼,马辉研究生毕业五年了,他们的孩子也两岁了。

马辉和程丽丽离婚的消息传出以后,马辉程丽丽双方父母的心情都非常沉痛。程丽丽的哥嫂心情也很沉痛,因为他们也失去了马辉。程丽丽的哥哥和马辉关系非常融洽,在说起马辉的时候几乎从来不说是他的妹婿,哪怕面对自己的父母,也大而化之地呼为“我兄弟”。马辉是他们孩子最好的家庭教师,他辅导手法多样化,真心实意地想帮这个孩子上进,更难能可贵的是,马辉分文不取。马辉抽时间辅导了几年这个孩子,基本上也就是逢年过节的零碎日子,但就是这点滴的教诲,让程丽丽上初中的侄子从一个年年垫底灰头土脸的差生变得熠熠生辉,明显将比他也是手机贩子的父母更有出息。

在程丽丽哥嫂的心目中,兄弟马辉是知识和智慧的化身,是窃火下凡的普罗米修斯,这么一个出色的人物,眼看着和他们没关系了,他们如何能不心痛。

离婚以后,马辉一直没有见过程丽丽,但是他工作更加勤奋了,系里稍稍了解点底细的人,看到马辉这么玩命工作,都以为他这是化悲痛为力量,看在眼里都有些不忍,物伤其类,感慨马辉这么出众的人才都落了这么个下场,不约而同地认定这就是中国知识分子的悲哀,命运使然。再后来,由院长提请,报校长批准,提拔马辉当了文艺系的系副主任。

系副主任之后不久,大约在2004年秋的某一天黄昏,马辉当年的爱徒汪楠又驾车请老师去喝茶。喝完茶后,汪楠开着新车载着老师满城跑,在车经过一条正在施工的道路的时候,汪楠正手忙脚乱地踩离合换档给油门想要爬出一个坑,突然就听见自己一向端庄的老师被蛇咬了一般大叫,停车!

汪楠急忙奋力把车开出那个坑,靠路边停下,侧脸看看马辉,那意思是停车干什么,却不见马辉吭气,只死死地眼望着窗外。

参照马辉老师注目的方向,汪楠往车外一看,远远地,一个女人拎着个袋子,正左顾右盼小心翼翼地横穿马路。此人正是汪楠的前师母程丽丽女士。

程丽丽过路走远,再看马辉,马辉却不看她,只近乎自言自语地说,程丽丽瘦了,整个人都黑了,像是一盏灯,要灭了。

汪楠不解地问马辉,怎么,你还舍不得她?

马辉说,不是舍不得。

汪楠问,那是什么?

马辉这次把脸扭向了汪楠,认真地说,汪楠,你不了解我,我一个农村苦孩子,程丽丽当年能爱上我,这个恩情我是不敢忘了的,再说了,那也是我第一次谈恋爱。

汪楠驱车再次前行,却生平第一次听马辉唱开了歌:每次看见你轮廓,我也担心会看错,只怕从此以后失去联络——

汪楠一脚刹了车,“扑哧”一笑,说,马老师,你越来越通俗了……干脆,你复婚算了。

马辉一愣,继而大笑,说,那是后话,你开你的车!

……

周四早上,马辉又激情四溢地在授课,教室里照例坐得满满的。黑板上写着一行字:小人鱼向着上帝的太阳举起了她光亮的手臂,她第一次感到要流出眼泪。

马辉手往底下一指:你,说说,这话什么意思?

底下站起来个五大三粗的学生,双眼炯炯有神,注视着马辉的目光毫不胆怯,显然,这是马辉的心腹爱将。

学生略作思索,慷慨激昂地说,这话的意思是,马老师,以我的理解,您写这段话的意思是,高尚的人,须有高尚的情操,要像小人鱼那样,为了爱情——当然也可以是为了艺术,这可以广化为为了理想。为了理想,人要能忍受苦楚,要舍得奉献,甚至是献身。当然,高尚的人心中也时常会有悲凉,但这正是人性的复杂所在,不足为奇。

好!这回轮到马辉的眼睛睁圆了,他显然是没想到爱将把这段话理解得如此透彻如此深刻。

马辉挥手让他坐下,他刚坐定,马辉却突然笑着又叫他站起来。

马辉用手指点着他,问,怎么理解得如此透彻,你小子也谈恋爱了?

学生突然变得忸怩起来,只嘿嘿直笑,却不作答,全班学生哄堂大笑。

一个月后,知识分子马辉与前妻程丽丽复婚。

刘晓鹏西安市人,生于1973年,毕业于西北大学,现供职于西安某杂志。曾在报纸及文学刊物表散文小说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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