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马图腾与华夏审美意识

2005-04-29 00:44丛新强
寻根 2005年5期
关键词:华夏民族龙马图腾

丛新强

李泽厚先生在其《美的历程》中,将“龙飞凤舞”喻为“在中国大地上高高飞扬着的史前期的两面光辉的、具有悠久历史传统的图腾旗帜”。从烛阴、女娲的神怪传说,到甲骨文、金文中有角的龙蛇字样;从青铜器上的各式夔龙再到《周易》中的“飞龙在天”、“或饮于渊”、“见龙在田”,一直到汉代艺术中的人首蛇身诸形象,“龙”这一特殊的图腾样式以其神秘的力量长久地吸引、凝聚着华夏民族,乃至成为立国之象征。无独有偶。中国马之形象最早亦见诸甲骨文,再出现于青铜器间。到了汉代石马,则向现实迈出重要一步。尤其被誉为“世界奇迹、民族骄傲”的秦始皇兵马俑,阵容庞大,形象逼真,昂首嘶鸣,欲奔欲驰,折射出秦始皇跃马率军,平六国统一四海、却匈奴横扫外敌的壮丽图景。“龙马精神”正是远古华夏氏族在不断战胜、融合其他部落的过程中逐渐演变而成的华夏审美意识内层之表征。

原始图腾观念在其最初产生和发展的阶段具有多学科的性质,于图腾崇拜和巫术仪式中,蕴涵着认识、道德、宗教、艺术诸活动发展的积极因素,同样,也积淀着民族审美意识的最初原型。那“龙”“马”演绎的漫长故事,早已埋没于不可复现的历史长河中,但促成这一演绎的强大精神力量,却穿越历史的尘埃,散发着不可抵挡的诱惑,去把握、阐释这一深层次潜伏的精神原型,不难从中体认到华夏审美意识的诸多特征与范畴。

龙在华夏民族家喻户晓,而又无人见过,显示出其独特的神秘性。闻一多先生从文化人类学角度立论,认为龙的主干是蛇的形态,即一个以大蛇为图腾的团族(氏族)兼并、吸收许多别的形形色色的图腾团族后,使本团族的图腾不断丰富变化,于是逐渐接受了兽类的四脚、马的头和尾、鹿的角、狗的爪、鱼的鳞和须,终于成为现在所认识的龙。这种混合成型说体现出龙的图腾崇拜转变为灵物崇拜的过程。

龙的家族出奇地庞大,种类繁多,名目奇诡。

烛龙,被奉为古代神话中的神明,传说其张目(或谓其驾日、衔烛或珠)可以照耀天下。《山海经·大荒北经》云:“有神,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视乃明,不食不寝不息,风雨是谒。是烛九阴,是谓烛龙。”另据《淮南子·地形训》云:“烛龙,在雁门北,蔽于委羽之山,不见日。其神人面龙身,而无足。”现代普遍认为,所谓烛龙就是生活于中国北方的氏族的图腾,寄寓了人们的神往境界。

应龙,则有双翅,据说它曾经帮助大禹治水,以尾画地,成为江河,疏导洪水流入大海。它还曾帮助黄帝战胜蚩尤、夸父,居于南方,所以南方多雨。现代普遍认为,应龙的传说始于秦,兴于汉,是由凤鸟、鳄、鲵、蛇复合而成的形象。

蛟龙,这是传说中常居于深渊并能引发洪水的龙。《荀子·劝学》云;“积水成渊,蛟龙生焉。”又据晋代王嘉《拾遗记》卷六记述,汉昭帝曾钓得白蛟,“长三丈,若大蛇,五鳞甲”。历代典籍中有关逐蛟、斩蛟的记述很多,如东汉末曹操逐蛟,晋时周处斩蛟、谢盛叉蛟,隋赵昱戮蛟等等,可见蛟龙远不像一般意义上的龙那样有神圣不可侵犯的光环,因而常常为人所困。自然,其间亦透露出先民适应世界、进而征服世界的理想信念。

夔龙,也是传说中的一种奇异动物,如龙,一足。《山海经·大荒东经》云:“东海中有流波山,入海七千里。其上有兽,状如牛,苍身而无角,一足,出入水则必风雨。其光如日月,其声如雷,其名曰夔。”另据《尚书·舜典》所记,夔乃舜的乐官,龙为谏官,于是引起鲁哀公的疑问,他问孔子,舜时的乐官夔是否只有一足。孔子回答他说,夔当舜的乐正,正六律,和五声,以通八风,天下大服。舜叹服道:“若夔者,一而足矣。”可见,并非是说他只有一足。夔龙,忽而是兽,忽而是人,并有所谓“一足”之趣谈,当有文化人类学的深层意义。

而且,龙的家族可以用有鳞与否,有角与否,有翼与否加以区分;也可以用胎、卵、湿、化四种繁殖方式加以分别;又可以用颜色区分为苍龙、青龙、黄龙、黑龙、白龙、赤龙、紫龙、金龙等。至于乘龙、蟠龙、毒龙、痴龙、毛龙、骊龙、火龙、虬龙、蜇龙等名目,也常见于典籍之中。龙的传说五花八门,可见其在人们心目中占据了何等重要的地位。

尤其引人入胜的是,龙的人格化更为龙族平添了无限生气。传说中有四海龙王:东海,沧宁德王敖广;南海,赤安洪圣济王敖闰;西海,素清润王敖钦;北海,浣旬泽王敖顺。龙王已完全为敖氏家族所垄断。至于龙母、龙公的传说,龙女以及龙子龙孙的异闻,也都是这一显赫家族不可或缺的。华夏民族的龙文化丰富多彩,反映出民族的思维逻辑和审美意识。

华夏文明中,有关龙的节日也不少。每个节日都有相关的传说为依据,祷龙祈雨、期盼平安是龙节日产生的基础。如农历正月初五云南瑶族的龙头节,农历三月十五日云南纳西族的龙王庙会,农历六月初六鄂西土家族的晒龙袍节等等。农历二月二是汉族“龙抬头”的传统节日,其意也无非是期盼一年的风调雨顺。可以说,龙的传说与华夏民族的农耕文化是水乳交融的。

马为六畜之首,与人类的关系最为密切。《易·系辞下》有云:“服牛乘马,引重致远,以利天下。”说的就是牛与马的驯化。另据《新唐书·王求礼传》:“自轩辕以来,服牛乘马。”这里的轩辕即指中原各部的共同祖先黄帝。

华夏是以马文化驰名于世的民族,或以颜色辨认,或以性别区分,或以年龄、形体大小相别,甚至马的优劣也有专名形容,比如,骅骝、追风、自在将军、金鞍使者、午日三公、火畜、房精、赤彪仪同,等等。《山海经·北山经》中称“天马”云:“其状如白犬而黑头,见人则飞,其名曰天马,其鸣自。”汉代人则以“天马”作为西域骏马的美称,《史记·大宛列传》云:“初,天子发书《易》,云‘神马当从西北来。得乌孙马好,名曰天马。及得大宛汗血马,益壮,更名乌孙马曰‘西极,名大宛马曰‘天马云。”河南洛阳出土的西汉画像砖有天马的形象,刻画生动传神,一望而知是一匹宝马。甘肃武威雷台出土的东汉铜奔马,一般多称之为“马踏飞燕”,其造型三足腾空,一足踏于一只疾飞的燕子背上,给人以风驰电掣般的奔腾动感。以燕子为力学支点的选择,具有令人叹为观止的艺术魅力。《汉书·武帝纪》亦有云:“贰师将军广利斩大宛王首,获汗血马来。”颜师古注引应劭曰:“大宛旧有天马种,蹋石汗血,汗从前肩出,如血,号一日千里。”又《汉书·礼乐志》有歌云:“太一况,天马下,沾赤汗,沫流赭……”这种汗血宝马为世界名马,体高,头细,颈长,腿修,皮薄,毛细,跑走轻灵,体态优美,前脖部位所出汗含有似血的红色物质,故以“汗血”名之。“六畜”之中,马是惟一与战争关系密切的动物。战车自不待言,骑兵更具优势。骑兵是以一人一骑为单位,比战车运动灵活,起初只是作为战车的辅助兵种,至秦朝还没有根本变化。秦末刘邦与项羽争夺天下,骑兵地位逐渐显现出来,其强攻硬取与速战速决的战术作用被项羽发挥得淋漓尽致。汉建立以后,在与北方少数民族匈奴人的长期作战中,骑兵的优越性被彻底地发挥出来。匈奴人的军队驰骋于千里草原,刺激了汉军队的变化。汉武帝即位后,大将卫青、霍去病先后率军征讨匈奴,都是以骑兵为主要兵种。此后,战车被骑兵取代,在军事战争中掀开了新的一页。历观华夏诸朝,从周代至清代,都有所谓马政,即对官用马匹有一套牧养、训练、使用与采购等管理制度,除供驿路运输等需要外,为军队提供战马是其重要职责。而且,民间和历代官府亦有马神祭祀。自古就有“得马者昌”之说,可见马对于国家政权乃至人类文明进步的重要性。

尽管龙马信仰与原始先民的图腾崇拜相关,但归根结底还是人们生产与生存的需要。无疑,史前人类对自然现象变化的迷惑不解,自然力的强大与征服力量的软弱之间的强烈反差,是图腾崇拜产生的重要原因。对于他们的心灵视像来说,在自己所创造的符号世界中所看到的东西可能比在现实世界中所见到的东西要多得多,他们在符号世界中的驾驭能力比起对现实世界的控制能力也要强大得多。在原始人的生存现实中,图腾正是人们所向往的克服有限、永恒博大的生命本质力量的幻化。尽管事实上图腾的神性是人本身所赋予的,但人们依赖于这种神性,在对它的膜拜中求得自我与图腾的等一性,并对这种图腾神性充满神圣敬畏和狂热崇拜的情感。人类借助幻想的力量征服自然的过程,必然伴随着丢失和重建信仰的阵痛,但这同时也是人的自我意识开始觉醒、对自我力量初步肯定的过程,华夏审美意识的许多原型就酝酿和萌生于这一过程中。

图腾固然有受环境驱使的、被动的一面,或出于巩固统治、稳定社会、发展和谐人际关系的需要,或出于生产方式改变和建立新的文化体系的需要,或出于人们交错杂居、互相通婚的需要……但这一过程并非完全被动,它包含着一种初步理性的、自觉意识的自我选择,昭示着某种价值取向。而在这一选择过程中,原始人类也开始把目光从巍然狞厉的神物转向对人世、对此在、对人本体的关注。从表面上看,龙马高不可攀,人们匍匐在它们脚下,虔诚而敬畏。而事实上,在龙马图腾的建立过程中,人的实际地位得到了提高。一方面,人们深感自身在自然力面前的软弱,必须依赖于图腾物的神性;另一方面人们又是以自觉的意识来选择自己的依附对象,而且还对这一图腾物进行自觉的加工和重塑。可以说,人类对图腾物有意识地选择、加工和塑造在某种意义上已经说明了人类已具有在想像中选择、延长和扩大自身力量的能力,这个过程尽管是幻觉中的,但这正是人类自我肯定的开始。人类努力挣脱神灵观念的桎梏,开始逐渐自觉地投入到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的过程中。

龙马图腾观念曲折间接地开启了华夏民族审美文化重视人、重视此在的历史进程。在对龙马图腾的祭祀中,人们遥拜彼岸,关注的却是此岸。因为,那样的摇头摆尾的巨大之物正是人们用逐渐强大的自我力量选择和加工的结果。所以,在华夏审美意识中,重要的是人而不是神。它的一切出发点和归宿都是此在,是人与人的关系,是人自身。并且,儒家的世俗化精神又进一步肯定了这种对人、对现世的重视,所谓“未知生,焉知死;未知事人,焉知事鬼”。正由于在龙马这一最具影响力的图腾符号的选择和确立上,关注的焦点是人而非龙马本身,其价值取向是为了人的现世生活,因此早熟的实用理性和现实原则冲淡了人们对于图腾物本身的迷狂情感。华夏民族精神从一开始就缺乏一种宗教情感,而是冷静理性,随时都清醒地认识到所跪拜之物正是自己本质力量对象化的结晶,因此先天就有一种克制力。这种克制与理性去除了“奔放的情欲、本能的冲动、强烈的激情、怨而怒、哀而伤、狂暴的欢乐、绝望的痛苦、能洗涤人心的苦难、虐杀、毁灭、悲剧,给人以丑、怪、恶等等难以接受的情感形式。”(李泽厚:《华夏美学》,安徽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华夏民族的乐感文化和“中庸”思想或许能从这种原始情感中找到端倪。

康德在分析崇高的审美本质时,特别强调崇高的两大特征,一是形式上的无规律、无限制或无限大,往往产生无限的感觉和观念,给人以崇高感。另外,凡是能引起恐怖的东西,我们无法驾驭的力量,也是构成崇高对象的因素。在这个意义上,龙马图腾所具有的含义更接近于康德崇高概念的第一个特征。其造型的巨大感,以及远古华夏氏族在精神观念中所营造并赋予的强大的生命力量都是龙马图腾所凝结的崇高范畴的审美原型。所以,早在先秦时代,就有“大”这种特殊的审美形态。《论语·秦伯》云:“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孟子·尽心下》云:“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其他诸如“大成若缺”、“大盈若冲”、“大辩若讷”、“大巧若拙”、“大方无隅”、“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等等。同样,龙马图腾的造型以及孕育其中的磅礴力量都是源于此岸的人的自觉意识的塑造加工,是人本质力量的幻化形式,其价值取向属于人的现世生活,这正是胶结在华夏审美崇高感中的强大原型。龙马图腾尽管神奇伟大,但其给予人的却是庄严肃穆、肃然起敬的感觉,气势磅礴,刚健有力,非但不狰狞、不恐怖,反倒具有昂扬振奋、积极乐观的基调,先秦理性精神和华夏民族乐感意识的形成能否亦在此找到原型因素呢?

(作者单位:山东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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