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恩不许归田去

2005-04-29 11:22胡发贵
寻根 2005年6期
关键词:贞元司马柳宗元

胡发贵

唐顺宗永贞元年(805年),发生了一件轰动朝野的事,朝廷一下贬逐了一群有名的大臣,这就是历史上“二王八司马”事件。八司马中有一位就是柳宗元。

柳宗元(773~819年),字子厚,河东(今山西永济县)人,是唐代著名大儒,他在哲学和文学上都有许多建树,史称他才高学深,“名盖一时”(《新唐书》本传)。但观其一生,却令人叹息其时运不济,半生悲苦。宗元家世显赫,祖上为河东望族,七世祖曾为拓跋魏侍中,左仆射。他成名很早,13岁知名于时,17岁到到京师谋求仕进,21岁进士及第。接下来更是一路春风得意:25岁考上“博学宏词科”,26岁为“集贤殿正字”,28岁授“校书郎”,后调“蓝田尉”,31岁升“监察御史”。后来柳宗元又深受身居要津的王叔文、韦执谊等人的赏识,成为其心腹密友,并在永贞元年提升为“礼部员外郎”,那一年他才33岁,“且将大进用”,仕途看起来是一片光明。可是,就在这一年,厄运悄然降临。唐顺宗永贞元年,随着“二王”改革失败,参与其事的柳宗元深受牵连,被贬到湖南永州做司马,从此跌入了凄苦的深渊。

柳宗元的后半生是在放逐中度过的。自永贞元年被贬始,直到元和十四年(819年)病逝于柳州,他一直未脱谪籍,处于被流放的罪囚状态。其间又分两个阶段,他先是被贬到永州(永贞元年至唐宪宗元和十年),后又被谪放到广西柳州(元和十年至元和十四年),前后被流放了14年。

长年的放逐,使柳宗元的身心俱损。永州和柳州,当时被称为蛮荒瘴疠之地。那里湿气大,宗元所见,“州闾市井者,其十有八九,杖而后兴”(《柳宗元集》,下同)。从小生长于北方的柳宗元,非常不适应南方潮湿的环境,得了严重的脚气病,后来恶化到“行则膝颤,坐则髀痹”,人也落魄得形容不整,尘垢满面,“洗沐盥漱,动逾岁时,一搔皮肤,尘垢满爪”。出身名门的柳宗元,弄得如此困窘,令人心酸。

在流放中,柳宗元“忧恐悲伤”,“中心悃郁结”,精神上遭受着更为残酷的折磨。一遭放逐,他就倍感世态炎凉。当年身居要位、名声大振时,“一时皆慕与之交,诸公要人,争欲令出我门下,交口荐誉之”。可一旦废为“囚籍”,世人纷纷避而远之,用柳宗元的话说就是“交游解散,羞与为戚,生平乡慕,毁书灭迹”,曾有五年里,“未尝有故旧大臣肯以书见及者”。抚今追昔,宗元痛感世风之势利:“吾在京都时,好以文宠后辈,后辈由吾文知名者,亦为不少焉。自遭斥禁锢,益为轻薄小儿哗嚣,群朋增饰无状,当途人率谓仆垢重厚,举将去而远之。”

势利已令宗元寒心,而小人落井下石,更令柳宗元胆寒。上文中的“益为轻薄小儿哗嚣,群朋增饰无状”,就揭露了这种阴暗的陷害。最初柳宗元是被贬到邵州的,后朝中有人揭发对他的处罚太轻了,于是将已上路的柳宗元再贬至更远的永州。处于禁锢中的柳宗元,饱受势利小人的欺负,当时“骂先生者不忌,陵先生者无谪”,这一切令柳宗元“摧心伤骨,若受锋刃”,其内心的痛楚,实难为外人道。

令柳宗元心忧的还有其文化身份的日渐淡漠。原因是他“居蛮夷中久……意绪殆非中国人。楚越间声音特异……今听之怡然不怪,已与为类矣。家生小童,皆自然哓哓,昼夜满耳,闻北人言,则啼呼走匿,虽病夫亦怛然骇之”。北还无望,长期谪居于此,渐趋同化于夷俗,进而蛮夷化了。这对于以传承孔孟道统为己任的柳宗元来说,又是何等的心焦!

为脱去“囚籍”,复为“士列”,柳宗元也做了很多努力。他曾先后向十数位身居要职的故旧写信求助,请求他们同情他身处蛮夷,难以娶妻生子,面临香火欲绝的困境;同情他多年未回乡省亲扫墓,同情他故乡还有数顷薄田需要照看,还有三千册赐书需要保管。他也一再表白,自己年届不惑,来日无多,已不再心寄仕进,“唯欲为量移官,差轻罪累”,只愿耕田耘麻,过自食其力的老农生活。此外,他还不时送自己的文章请他们指正,求他们赏识。从《柳宗元集》可见,他曾向李中函送文43篇,送荆南节度使赵宗儒杂文10篇,送江陵尹严绶杂文7篇,送广州刺史郑杂文36篇。柳宗元是当时公认的文章大家,他送文求正,非在技艺切磋,实是一种示好和求情,希望得到他们的同情与支持。这类送礼以文的“文媚”背后,蕴含了几多无奈的辛酸。

尽管柳宗元写信、送文,低眉求援,但却毫无结果,没有人愿施以援手,“宗元于萧翰林、许京兆、杨京兆诸人,虽致书累累数千言,亦终不能少为之助”!面对这一结果,想柳宗元心中是非常悲苦和悲凉的。

故旧不助,柳宗元还寄希望于时势的变化所带来的机遇。元和元年,唐顺宗登基继位,是年大赦天下。柳宗元本以为或有侥幸,但命运没有眷顾他。元和四年,吐突承璀讨平契丹部族的叛乱,柳宗元想“承大庆后,必有殊泽”,自己或许沾光被赦免,但结果并未能分享“天泽余润”。元和五年十月,唐宪宗诏告天下,来年正月十六日东郊藉田。柳宗元闻知后,很是兴奋,因为“举数十年之坠典,必有大恩泽”,“吾之昧昧之罪,亦将有时而明也”。孰料同年十一月又诏罢来年之藉田了,宗元的希望又一次落空。元和十年,在放逐11年之后,柳宗元列召进京。不过这一次不仅未能去“谪籍”,反而被贬到更远的柳州,真是 “十一年前南渡客,四千里外北归人”。同在罪籍的好友刘禹锡(字梦得),被贬至连州。两人分手时,柳宗元赠诗感怀:“二十年来万事同,今朝歧路忽西东。皇恩若许归田去,晚岁当为邻舍翁。”(《重别梦得》)

可惜皇恩不许归田去,至死,柳宗元都未能脱“罪籍”。元和十四年,在被放逐了14年之后,宗元病死于柳州,年仅47岁。病重时,宗元遗书刘禹锡:“我不幸以谪死,以遗草累故人。”柳宗元留下了许多未刊的文稿,还有年幼的遗孤以及一贫如洗的家境。幸赖刘禹锡的担当,他的遗稿得以编辑问世,幼子得以抚养;又多亏友人裴行立的资助,他的灵柩得以还葬故里。

一代英才赍志而没,后人深为之惋惜。张敦颐在其所著《柳先生历官纪》中说:“呜呼,先生文章气焰,所以自期待者,岂一刺史而止哉,惜乎坐废而遂不行于世。”《新唐书》本传也深为痛惜:“彼若不缚匪人,自励材猷,不失为名卿大夫,惜哉!”

更令人扼腕的是,其超迈过人的“材猷”,竟成为其人生悲剧的一大宿因。柳宗元博学精深,“议论证据古今,出入经史百子,踔厉风发,率常屈其坐人”。时人虽深为叹服,但猜忌之心横生,以至他落难后,虽四处求援,但少有人为他鸣不平,原因就是“众畏其才高,惩艾复进,故无用力者”。周思兼《八司马论》也持此论:“宗元于萧翰林、许京兆、杨京兆诸人,虽致书累累数千言,亦终不能少为之助。盖疑之者盈朝廷,而一人之力无所容其间……八司马之党,惟程异之才为下,而元和之末犹得以自进于朝廷者,忌之者寡也。”木秀于林,风必折之,宗元其验矣。宗元半生困厄,真是时代的悲剧。

(作者:江苏省社会科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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