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福建
“‘她呵,你用劲呵,快些个生呵,炮打近了,炮子儿不长眼呢……”驼子既惊且惶地催促着临盆的妻子。“她”用尽吃奶的力气配合接生婆。“哇——”一声微弱的哭叫,随着窗外纷飞的雪花,伴着淮海大战的隆隆炮声,一个新生命在这四处漏风的乡下茅屋里诞生了。
已过了冬至,就叫“冬成”吧,驼子说。没有喜也没有悲,战争早把人折腾麻木了。
也就眨眼的功夫,冬成就能裹着烂棉絮缀成的破袄夹裤东奔西跑了,脚上呢,穿的是用芦柴花编成的“毛窝”。还别说,挺暖和的,驼子打毛窝远近闻名。
咱苏北有句俗话,叫“国用大臣,家用长子”,冬成虽是长子,却因驼老子对文化的漠然和经济的困窘无法“开蒙”,这里人把上学叫开蒙。可他也能歪歪扭扭写出自个名字,记个1、2、3、4什么的,识的字也真屈指可数,这当然是上免费冬学的结果,是后话。是啊,饿得常连吃的也没有,一家老少五六口,衣囊物色,油盐酱醋,人情往来等等,啥都要从鸡屁股里抠,放在哪一家,也不会让他上学的。他差不多成了睁眼瞎。
也是祸不单行,这年秋天,冬成两眼肿得都合上缝了,农村里土法子,害眼病找点人奶水搽搽,或是用蚕屎烧水喝,说是去火。后来终因缺医少药,土法子不灵,他又成了烂红眼。有了这两“行”,加上家底子薄,讨媳妇就如草绳穿针眼——难了。
穷人的伢子早当家。冬成懂事早,也没把这些放在心上,肚子还忙不饱呢,他十五六岁就随乡亲们到沂沭淮河、大运河新航道和三河闸等工地挑大工,图的是能有口饱饭吃,这是生存的需要呵。那时的王八、鲶鱼、黄鳝、泥鳅多,乡下人再馋再饿也不太吃,说这些无鳞的东西土腥味太重,他们的嗓子浅,咽不下。冬成能吃下,在水利工地上很容易弄到这些,他不厌其烦,带回驻地或烧或煮,有盐没咸地对付着填肚子,吃得津津有味。
上大河工挑土挖泥太苦,时日长了,冬成琢磨出许多“磨洋工”的弯环,最拿手的,是蹲茅厕。那可真叫功夫,冒着刺骨的寒风蹲个把时辰根本不在话下,你总不会用桃树桩塞上他的屁股眼吧。后来,由这典故派生出了一句歇后语,叫“冬成蹲茅厕——磨洋工”。庄户人常用这话取笑人,闹个乐子。
老蹲茅厕没事儿干,直接的结果是学会了抽烟,烟不要好,瘾不小。家里没钱,乘驼老子眨眼的空儿,到鸡窝里摸只蛋,到代销点,缠着人家把卷烟拆零卖,一只蛋总可以换它七八支。“丰收”、“玫瑰”、“大铁桥”、“大运河”什么的,就是他的命根子,再不济,揉点旱烟末子卷根大包烟,也能对付。
长到二十出头,酒还没沾过唇,那时庄户人穷得很,饭桌上轻易见不到酒。再说,老是“瓜菜代”,肚子里没油水,胃子受不了那个烧劲,喝点酒,能疼几天,所以冬成不喝酒。
尽管冬成会磨洋工,干农活倒是一把好手。那时,生产队成立耕田队,他就是喊号子的能手。耕作时,号子声此起彼伏,比音高、比音长、比抑扬顿挫的泥土味儿,差不多总是他独占鳌头,东风压倒西风。老年人说过,这耕牛是天上的大力神,为解农民田间劳作的疾苦而下凡的。它本不想在尘世久留,可想到农民为他唱歌,很受感动,便叫人拴住鼻子,永在人间为民造福。每当犁耙慢下来,“阿耶呀——派——派”,不用鞭打,冬成一声悠扬的号子,牛便行走如飞。后来有了“铁牛”,他总看不惯,说犁出来的泥花散,不好看。
老摸牛笼头也摸出了道道,牛都听他的话,通人性,他也人前人后夸说这一条,队长知人善任,把看牛房的重任交给他。 这可是个美差,除了每晚喂牛,在牛房睡觉还给记工分,那一大堆牛草的使用权全归了他。
也不知作咋整的,那时田里打不出多少粮,连草也长得像秃子头上的毛,稀稀落落,庄户人没饭吃,更没草禾烧锅。
晚上胃子又疼,冬成睡不着,就依在床头抽烟。抽着,听外面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在下毛毛雨吧?不对,比下雨声音大,有人偷牛草!冬成警觉地熄了烟,估摸着那人差不多扯好了草,他猛地开了门,没费劲就捉住了人。谁?家族嫂子,刚结婚也才年把功夫,就是那个要多水灵有多水灵、平时说句笑话也脸红的新娘子。她见了冬成也不挣扎,幽幽地说:“大兄弟,这丑事可不能扬外去。伢子在家饿得凶,你大哥外出做手艺,我只好来……你说咋办吧?”说完,低下头,听任发落的样子。
见家族嫂子这样羞,长这么大从没靠女人这么近的冬成倒先慌了,忙松了手,“不咋办,不咋办,以后不作兴再来的,你走吧……”嘴上说让她走,心里想她留,她身上那股奶腥味着实惹人。于是他没话找话:“明知咱看牛房,还来?”家族嫂子叹了口气:“明知,也要来的,以后也还要来的……你倒让我进屋去坐坐啊。” “咱是一人睡……” “加我也就……两人嘛,留个念头给你吧。”人家话都这样说了,冬成哪有谦让的道理?那年害眼病,用奶水搽眼,都十岁的人了,闻着奶水的腥味儿,想喝,不好意思说出来,这回真又喝上奶了。他暗笑,脸烫起来。这事倒不要人教,天生就会呢,虽不是轻车熟路,却也水到渠成。事毕,他又多扯了一抱草,用绳捆紧,帮她送上肩,叮嘱说:“往后没草就来吧。”关了门,躺下,又笑,心想:没留神一个晚上竟成了男子汉。
尝过几回女人味,冬成在家里变懒了,他只做生产队的“死”事,一丁点活套劲都没有,家务事从不靠手皮。驼老子吵他,他也不吭声,只一口接一口地吸烟。还是老娘知疼知热:“他大,该给冬成谋划门亲事了。”驼子叹口气:“也真不小,明年三十啦。”
驼子虽喜欢小儿子,可大儿子也要娶媳妇啊,有啥法子呢?一晃几年了,高不成,低不就,横竖没辙了。媒公闻言,问过家底,说:“换亲吧。”他鼓起三寸不烂之舌,如簧般点燃了另一家的急情。那家的长子也二十好几了,家底虽厚,人也周正,可也有软手把子:成份不好,富农。那可了不得,升学、当兵没份是自然的,还不时被挂牌游街,连集体分粮食都少,没人敢去“黑”。那家女子虽不如冬成妹子俏,可人家年龄小,才十六,能不嫌他就不错了。过了年,东借西挪,凑合着把喜事办了,也不管谁痛苦谁幸福,强扭的瓜虽不甜,却是个过日子的样子,也罢了。
冬成自打成家后,也不晓得他咋想的,竟把牛房里的故事讲给小妻子听,出人意料,小妻子没有丁点生气的样子,反过来不时拿这取笑他:“那时急得倒跟虾子跳一样。”冬成也不恼。
有次收废旧的上门,价钱没谈好,夫妻俩一个要成交,一个不让。那人不知就里,说:“你家到底是公公当家,还是媳妇做主?”冬成显老,小妻子年轻,看上去像公媳俩。两人笑,一地人都跟着笑。
不久,承包责任制进了村,冬成有闲时间了,他渐渐迷上打扑克,先是五对、张鸡、四十分,后是合子、坦克什么的,但从不赌钱,纯粹想玩玩。见他整天玩,原先低眉顺眼的小妻子就骂开了:“你怎安不玩死了呢,奶奶个×,一天到晚玩不够,你怎安生的?”在方言里,这话很重,牌友有听不下去的,相劝几句,作鸟兽散。可转天,他又会把人拖来家陪他打牌,或者,就到别人家去玩。
也有熬不住骂的时候,冬成就伙人一起跟泥瓦匠打小工,一天再苦再累也就是大工一半的收入,只要有工做,他从没说个“不”字。别人给了辆破脚踏车,他整好,为打工,摔摔打打,四十好几学会了车,只要做工,小妻子就像服侍孩子似的,把饭菜端到他手上。有时付点工钱,他又会买许多吃的,请瓦工头、工友或是邻居喝酒,不余钱。早先胃子疼不能喝酒,现在喝多了酒胃子却不疼了,异怪。还别说,他也真能喝,斤把白酒下肚也没见他醉过。也许是家庭习惯使然,在饭桌上他很少吃菜,只喝酒。庄邻有事缺个人手,不用你吱声,他就到了,不为吃菜,只为能喝到酒;逢上家里出礼,即使暂时没钱,借钱也要还人情账。他还有一好,想出礼,有时也和小妻子争着去,不为吃菜,只为能喝上好酒。以前没吃的,他啥都吃;现在有吃的了,他鸡、鱼、肉、蛋什么的又不太吃,连素菜也吃得少,嘴细着呢。
收上缴款了,明知道有些钱收得不合理,冬成也说不出道道,但和村组干部吵,狠话能说一大片,可人家几句好话一搪,又许个小愿啥的,他又喜笑颜开,忙不迭弄饭给干部吃。这可不是白吃,明明是三十元的酒菜,打个条儿能报五十,这样,他还说啥呐?或者开些杂工给他,抵抵每回冬春挑河工,人惬意多了。
庄邻都是瓦房了,小妻子回娘家一哭诉,娘家哥用手扶机拉来了砖瓦,建起了三间敦敦实实的小瓦房。也有希望的,三十三岁得女,癞蛤蟆肚里出珍珠,女儿长得如花似玉,丰丰满满。上到初二,女儿吃不了字,想辍学。他说:“也好,字识多了也胀人,外去打工能挣大钱。”眼下的女孩子舍得吃,舍得穿,舍得玩,做到年底,除了人更丰满白嫩,衣更鲜艳时兴,没带回几个钱。可不带回了好烟好酒了嘛,对心路,冬成心里像喝了蜜,只是甜。时代前进了,人的言辞也文雅了,他不把女儿称“闺女”,他说“咱女儿”,“咱女儿这……”“咱女儿那……”女儿十七了,到了她妈结婚的年龄,冬成开放,准许女儿带许多男孩子来家玩,为的是好“察看”。碰上能说几句话的,他就托人家:“多给咱查听查听,替咱女儿找门好亲,下回请你喝喜酒,啊……”逢年过节女儿回家,他总是要跑老远的路大汗淋漓地接到车站。女儿总嗔怪说:“我爸吔,你望你哟,人家摸不着家啊……”他一笑,随女儿说去,女儿是他的心肝宝贝呢。
春节,说是以后准备招个女婿来家养他老,又求哥拜姐加建了一间小瓦房,算是女儿的闺房。房里没家具,赊了一套堂柜,一油漆,亮光光的,又买了几幅中堂,一挂,家里平添了几分样子。
舅爷兼妹婿买了彩电,换下台黑白17英寸,他喜滋滋地搬回家。他不看电视,中央领导人也只知道江主席,可电视放在家里也添样子呵。
去年,要养春蚕了,这是庄户人一年的大计,年成好坏全看蚕了。瓦工队散了伙,冬成放下泥水桶,回家帮小妻子养蚕。养蚕是重体力活,头两天,他忙得欢欢的,到第三天,抱了一捆桑枝竟走不动路,脸上的汗珠豆粒样地往下滚,问他,指着肝部咬牙说:“这块有丁点疼。”到家躺下了,从来不生大病的他,也没引起家人的太多注意。
捱过蚕季,接着又是收麦栽秧的当口,更忙。他叮嘱小妻子,麦呢,找台收割机收下来;秧呢,忙不过来就请外工栽,给工钱,也不要惜乎几个钱。肝部还是疼,比先前厉害。弟弟把他带到县城,这一辈子,除了挑大工来过,一人还没到县城来过呢。医院里查过,也没住院,回来一家人就沉默寡言,看来不是好病。可家人还要忙田里,没法照顾他。那天傍黑他一人在家,疼得没法,连从里屋走到门外的力气都没有,好不容易爬到门外,又在院子里翻身打滚。庄邻问:“啥病,这样厉害?”他仰起蜡黄蜡黄的脸,强笑着说:“也没啥大病。”看样子,病得不轻,又滚了,他悲极而恸:“咱在家没人问咱喽……”言罢泪水如注,大男人竟哭得跟丝丝蛛一样,少见,叫人痛心不已。病到这地步,他还怕人笑话。其实,吃五谷杂粮,谁还没个大病小灾的?
闻讯,在外打工的女儿回来了,还带了个男朋友,人长得出挑,就是家里穷。冬成还是不称心,态度坚决地告诉他:“回家去吧,不要跟咱女儿谈了。”他也是穷怕了。
也就个把两月的功夫,病得饭也吃不下,连女儿买的“北大富硒康”也不想喝,说是有一股异怪味。庄邻终于晓得,是肝上顶重的病,癌,没法治了。有人说,这跟喝酒有关系,也不知真假。疼得受不了,拉住驼老子的手:“大,买瓶农药给咱吧,咱生不如死啊……”驼子跟着抹眼泪。过些时日,肝不疼了,腿却站不直,瘫了,不能下床,只好整天躺着,连尿屎都失禁了。小便忽然又流不出,要靠导尿,一根皮条就插在尿门里。渐渐连身也翻不过来,掐他也不晓得疼,小妻子整天泪汪汪的。
驼老子说,准备寿衣吧。他是个老“抬重”的,这事见得多,不慌。一家人东奔西跑忙了起来。
外人不在的时候,冬成交待后事,是明白病,头脑不糊涂,最放不下的还是女儿。庄邻络绎不绝地来看他,也说话,但绝不谈病情。庄邻送钱送物,他还强颜欢笑,道谢。
久病生厌情,老娘早已归天,驼老子整天看着他。有时小妻子出去,他会很生气。那天中午,是六月心儿吧,天很热,小妻子喂了他一小碗炖鸡蛋,要外去与大姑说说话,冬成还说:“到咱床头来坐,往后你们机会多呢。”喊热,又喂奶油冰棍,半支下去,嘴唇已没法动了,说不出话,眼睛还能望人。驼老子哭了:“乖乖,你还有啥话要说,跟大说吧,啊……”听到这里,冬成泪流满面,渐渐两眼呆滞,不省人事。跟他换亲的小妹回家一到床前,他眼睁得更怕人,一把抓住妹子的手,劲很大,自此,眼光直了。哑弟媳指手划脚,耶耶呀呀地先嚎起来,光哭没泪。
庄邻族人忙着为他穿好装老的衣裳,移到堂屋门板铺上,眼也闭上了,脸上肌肉微微跳了一阵,也停了,只有一口游丝气抽着。小妻子号啕大哭:“这可怎么好啊,亲人呐,天塌下来了……”她哭,他脸上就出汗;劝住她,他脸上汗就停了;又哭,又出汗,好像还有知觉的样子。看来,是捱不过个晚了。
晚上,族人忙着吃晚饭,研究后事。有人喊:“快些个来,他不行了……”再看,他的唇抽搐着,脸也红润了,汗如雨下。驼老子带着哭腔,替冬成正帽,合眼:“乖乖,你慢慢走吧……”这阵汗出了两三分钟,渐停。看时,冬成眼角还溢出最后一滴泪。早年丧父、中年丧妻、晚年丧子,全让驼子碰上了,心里难过是自然。他又说:“没事了,到底走了……”如释重负?不出所料?谁也猜不透他的心思。时七点十四分,冬成终年五十一岁。
按农村风俗有条不紊地办丧事,大吊扇呼拉拉不停地吹,为遗体降温。第三天,火化,小妻子要送棺,现在只有骨灰盒了,娘家姐不让送到头,到半路就回了。是还要嫁人的意思,也才三十几岁哟。
骨灰盒下葬时,没见一丝雨星,倒是骄阳如火,烈日当空,晒得人站不住。呜咽的唢呐也蔫不拉叽,那调子还不如知了闹闹的声大,没有丁点生气。封坟时,驼老子把两瓶白酒放在坑里,三四块钱一瓶,最便宜的那种。咋没放副扑克呢?劳碌一生,只存一抷黄土,无碑。
村里已有两个年岁不大的重病人先他而去,巧在每个相隔都没尽七,人都说,冬成是第三个,三个定真,这下该太平了。
没过百日,小妻子果然招了人来家,说是老处男,四十多岁,人也精干,会泥瓦匠手艺,早晚回来又编竹器卖,不打牌也不喝酒,会下苦挣钱。按政策,他们可以生一胎。说是取了环,前些时,有人说已见怀孕迹象。当时,再婚的仪式很简单,喜日前,小妻子到冬成已长草的坟莹上狠哭了一场,被人劝住,拉回了家。
这才想起,冬成或许叫冬存吧,但不会叫东成,反正也没人去考校,随它去吧。
2004年8月8日,湖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