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 泱
大凡作家、学者等文化人,其所作的书法作品,俗称文人字。
那次在何满子先生寓所,听他谈写字,比谈写作更有兴味。八十六岁的何老说,字的出色大抵从学而来。文人不一定都能写好字,但好字一定是文人写的。他指了指墙上镜框内聂绀弩写的条幅说,这种字写得多有味道啊。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写上字的。几十年前,下放农村,过年时,村里认他是个读书人,纷纷让他写春联,这一写就写出名气了,方圆数十里,求者络绎不绝。写字的胆子亦愈来愈大。写多了,字亦像样了。以至现在过个十天八日,就要摆开笔纸砚墨,在还文债之外,还要集中还一次“字债”。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何老谈得漫不经心,此中却蕴含着十分精妙的写字秘诀。
“七月派”重要诗人牛汉,亦在信中大谈写字经,他说他对写字有一种痴迷状,有时捧着一本碑帖,会读得入神。读帖,是文人写字的又一秘诀。读,是文人驾轻就熟的活计,读各种字帖,可谓文人写字的独到方式。读就是在琢磨,在比较,在感悟。牛汉的字,一如他的诗,他的性格,直率,粗犷,一气呵成,显出原生态的勃勃力量。
斋藏的文人字中,有诗人辛笛、任钧,作家罗洪、徐开垒,翻译家屠岸,学者丁景唐、陈玉堂等,我把这些字幅看作是一种友情的联结,一种前辈对后学的奖掖。他们的字写得都见功力。他们都异口同声说过,几十年来从来没有练过字。或早期在私塾受过短期训练,或幼时在父亲的影响下,有过一段写字的经历。但进入老年,提笔写字,依然写得像模像样,未见生疏。我看这是“童子功”发挥出来的威力。
小说家峻青,随着年事渐高,体弱多病,已久不作小说,兴趣转到书画,以之养性。然一手书法,亦见苍俊、沉郁,力透纸背。他说中风后写字手会颤抖,可字恰恰多了一份虬劲。在给友人寄赠书法条幅时,仍不忘写一句:拙书不足一观。我想,这不是文人们的自谦之言。确实可以看出,文人并不怎么看重自己的字,并不把写字当作正儿八经的书法。只是作为友情往来的余兴节目,或是一种消遣,一种玩票而已。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境界。
对于文人字,很难用好与不好来简单归类。文人字体现的是意味、情趣、神韵。写字与一个人的文化素养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中国历代文人中,文学家兼书法家的大有人在。写出《长恨歌》、《琵琶行》等脍炙人口诗篇的白居易,留下了“笔势奇逸”的传世墨迹《丰年帖》、《洛下帖》等。苏东坡与父亲苏洵、弟弟苏辙时称“三苏”,唐宋散文八大家之一,有《东坡诗》、《东坡词》,其书法亦独树一帜,有很高的名望,留下了《前赤壁赋》,是文可比楚骚,字可比兰亭的千古名篇佳构。
有人说,以书法家头衔名世的沈尹默、王遽常,字亦写得十分杰出。要知道,他们本身就是文人。只因字名掩盖了他们的文名。沈尹默在上世纪二十年代就是白话诗人,在《新青年》上发表了十多首新诗,是中国新文学第一代作家,还出版过旧体诗集《秋明集》等。他是先文学后书法,骨子里仍是一个文人。王遽常的字因受人喜欢而获得书法家称誉。殊不知,他任教复旦大学,是学问一流的大教授。有人戏言,现在教授满天飞,多少个都顶不了一个王遽常。
可见被称为文人字的,其人亦有传统文化根底。书法是传统文化修养的综合体现。文化学识愈高,愈能在其字里行间的书写中得到反应。
文人一般都为性情中人,而中国书法这一抽象的线条艺术,更适合表露文人的心境。在起伏跌宕、笔势线条中,抒发着文人的自由灵性。
旧时文人被称作“喝墨水的人”,他们与笔墨打交道最多,对中国汉字有更独特的感悟。从早期的毛笔,到后来的钢笔、水笔、圆珠笔,虽书写工具不同,但对汉字的结构、表意、运笔等内涵是相通的。写字如同作文,靠的是多写多悟,进而形成自己的风格。这是文人写字独具的优势。
如此说来,文人写字就非同一般了。不用说鲁迅、郭沫若、茅盾这些文学大家,其字无有匹敌者,即使郁达夫、周作人、沈从文的字,也是字字千金,一字难觅啊。
今年一百零六岁的作家章克标先生从海宁定居上海,友人嘱我代为拜望,并说可向章老求墨宝作留念。写什么内容呢?想到章老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出版过轰动一时的《文坛登龙术》,曾因鲁迅先生的误解而受到批评。我说就写一副对联吧:“文坛无捷径,登龙须有术。”章老见之,会意一笑,提笔在大红宣纸上一挥而就。可谓笔笔有力,字字随意,堪称人字俱老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