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峡西岸的呐喊

2005-04-29 00:44钟兆云
台港文学选刊 2005年8期
关键词:厦门日本

钟兆云

甲午战争,中国战败,腐败的清王朝把台湾割让给了日本,但祖国大陆人民始终没有忘记遭受日寇蹂躏的同胞,不曾停止收复台湾的实际的呼吁与活动,并积极展开对台湾情况的调查和介绍,为中国最终收复台湾作必要的准备。

二十世纪初,中国学生大量留学日本,创办了许多杂志,这些杂志在介绍西方新知识,鼓吹资产阶级革命的同时,还利用有利条件,开始关注台湾问题。如《浙江潮》经常刊发介绍民族英雄郑成功收复台湾的文章,《江苏》杂志相继发表关于“台湾三百年史”的文章。一九○三年,爱国志士通过实地游历,在《游学译编》上撰《台湾纪略》一文,在介绍了日据下的台湾情况后,指出:通过现在的努力,“务使中国土地不以尺寸与人,则十年百年以后,举中国而恢复台湾焉可也。”

一九一六年四月,汪洋奉福建巡按使委任,赴台参观,周游全岛,历时十七天,归而著《台湾视察报告书》。在这部研究日据台湾二十年来大陆的第一部专著中,作者痛叹:“予谓日人治台,其他政策不足畏,此(指教育日语等)则根本政策,再二十年以后,无人知历史所从来矣。”

台湾爱国学者连横有感此议,乃加紧《台湾通史》的著述。

一九二○年,一位化名“汉人”的大陆青年学子辗转到台湾留学,通读连横刚出版的《台湾通史》后,极为欣喜,却也指出:“自从日本割了台湾后,一字也没有再讲了(指一八九五年十一月以后)……以我看来,这三十年来的台湾史,比较从前更加重要得很(过去尚有台湾府志等等)。不信,将来只有日本殖民发达史而已……台湾的历史,全在我们汉民族的责任啊,不是掠夺者会替我们做的,”他有志研究日据下的台湾革命伟业,通过实地调查、访问,接触众多台湾前辈老人,问禁采俗,并旁览图书馆所存革命党的有关证据,如余清芳的谕告文、罗福星的宣言书及自叙传等,借此知道台湾革命的状况。回到南京后,他根据广为搜集的材料,于一九二五年出版了《台湾革命史》一书。该书是大陆第一部研究日据台湾近三十年来人民反对日本殖民统治的专著,它使大陆民众较全面地了解到台胞的革命斗争,从而在坚信“台湾革命未来的成功”的同时,对台湾爱国志土在大陆从事的活动,更是倾心支持,默契配合。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一九二五年四月十八日,厦门市内各处显眼之地,赫然盛开着一种名为“中国台湾同志会在厦第一次宣言”的抗日之“花”。人们纷纷伫足围看,有人在放声诵读:

五月九日已迫近了,大逆非人道之二十一条,尚未撤废,旅大满期后也已经两年了。中国的同胞们!我们台湾人也是汉民族,我们的祖先,是福建、漳州、泉州、广东、潮州的出身者。为脱离满清虐政,图谋发展汉民族,而移住台湾。光绪二十一年,清日战役之结果:清朝把台湾割让予日本,使东洋第一宝库竟归于倭人之手。

日本是专制君主国,领台以来,于兹三十年,剥夺我们开垦的土地、森林、陆产、海产,及人民应受的权利,用着恶毒的经济政策,加以魔鬼一样的手段,使我们精神、物质都受压迫。请看!官吏五万余人,占全岛日本人十分之四。行使暴政,聚敛苛税,毒施酷刑,剥夺言论、出版等自由,且又抱有并吞福建的野心。日本自领有台湾以来,限制台湾人回祖国,连亲戚间也不得往来,妨害同胞间的相爱互助。更有侵略福建的恶劣手段,即利用台湾人中的败类,于厦门开娼寮,设赌场,卖阿(鸦)片,紊乱社会,无恶不作。我们正在讲究补救方法。

在厦台湾人同胞啊!我们台湾人并不是日本人。日本人是我们的仇敌,应该排斥,不该亲近。我们台湾人是汉民族,是中国人的同胞,应该相提携,不该相残害。

在厦台湾人同胞啊!我们要明白自己的地位,我们无时无所莫不备受日本人的压迫,所以要卧薪尝胆,准备报仇雪耻。在厦须求正业,岂可徒受日本人恶用。

厦门的中国同胞啊!我们该牢记国耻,永勿忘国耻日,要团结,要奋发,回收国土,撤废不平等条约,脱离外国羁绊,建设独立自主的民治国。

“说得好,说得好呀!”游人三三两两地议论开来。

忽然,“让开,让开!”的吆喝声传来。在推推搡搡间,几个手持木棒的坏分子冲开人群,骂骂咧咧地上前强行撕下文告,扬长而去。

待他们走远,几位老者收回愤怒的目光,跺脚道:“咳,又是这帮日本走狗!”

占有台湾后,日本当局为提防台民亲近中国大陆,对一水之隔的厦门监视尤甚。厦门属于日本势力范围,亦即日本侵略中国重要基地之一,日本当局乃以总领馆为中心,附设警察署,在全市遍布巡查与密探,还在流窜厦门的日籍浪人和当地坏人中培植了“十八大哥”等爪牙,一面监视台民在大陆的行动,一面唆使歹徒、浪人滋事生端。刚才来撕文告的正是日本人培植的汉奸。

此处文告刚被撕毁,岂料八天后,厦门各处又发现《中国台湾同志会在厦第二次宣言》,言辞更为激烈:

国耻!国耻!莫忘国耻!旧事重提,记忆尚新。回收旅大,取消二十一条,撤废一切不平等条约;这些事,件件横在我们眼前,一无解决。可叹!人们只有五分钟热情而已。呜呼!中国同胞啊!我们信仰民族终须独立,不要纸上空谈,先来整顿国内,然后始可能对抗外敌。怎说呢?近来内政外交,无一而不脱轨;人民苦于涂炭,国势日就衰颓,内顾不遑,侈谈对外。

中国同胞啊!要振作须从台湾做起。台湾是清朝割让予日本为殖民地的。台湾人要洗恨脱耻,正在争取独立,要先建设自治议会。中国同胞有爱国思想者,当然也要负起援助台湾的义务。

过去是怎么一回事?光绪二十一年马关条约:支付赔偿金两亿元,割让台湾及奉天南部,承认朝鲜为完全独立国。光绪三十一年至民国十四年,旅大租借期间,满期已过两年。民国四年迫于暴日的最后通牒,政府不得已予以批准的国耻二十一条,国民并不承认,至今尚在继续反抗。

台湾同胞啊!倭奴的凶焰有进无退。在对岸厦门的台湾同胞,也要受暴日的压迫。我们已被迫到无容身之地了,应该快和中国同胞协力,来雪恨报仇。同胞们!要自重!要自觉!快醒来!睡狮啊!要做醒狮哟!五月九日迫近了,各团体须结束,来做有理智的运动,不要终于五分钟的情热!

这台湾同志会,是台人林茂锌、郭丙辛等在厦门组织发起的,成员多是大陆和台湾的学生。为了躲避日本侦视线,大凡同志会的开会期日、场所、规约及其成员,他们概不公开。

正当日本密探在调查台湾同志会之时,六月二十日,一个称作“台湾尚志社”的组织又在厦门冒了出来。创设者李思祯系台湾嘉义出生的厦门大学学生。尚志社表面上是以切磋学术、促进文化为看板,目的却在于唤醒民族思想,实行民族自决主义,以脱离日本统治为志向。得知台湾总督府抓捕了林献堂、蒋渭水组织的议会请愿代表,尚志社马上刊发《尚志厦门号》,发表宣言,猛烈攻击台湾总督府的暴政,并把宣言书和决议文,分寄台湾、内地及日本东京,以求声援。

台湾尚志社的行动,让日本驻厦门领事馆大为恐慌,急令侦骑四出,终于查出该社,强行取缔。谁知数月后,又冒出了一个台湾新青年社,其成立宣言更是发人警醒:

……我们自救的方法:若要救台湾,非先从救祖国着手不可,欲致力台湾革命运动,必先致力于中国革命之成功,待中国强大时,台湾才有恢复之日,待中国有势力时,台人才能脱离日本强盗的束缚……

这是台湾爱国民众的心声。

经过多年的反日斗争,台湾民众认识到台湾的命运与祖国休戚相关。那些离台内渡以求从祖国怀抱得到自由找到护卫的留学生及台胞,纷纷组织或参加革命团体,投身祖国的反帝斗争洪流,同时支持台湾的民族运动。

日本驻厦领事馆对这些爱国抗日分子十分震惊,指使日本浪人和“十八大哥”严加盯梢,施以逮捕和暗杀。“台湾赤色复员会”(原称“台湾农民组合”)会员褚阮进、张沧海在台湾进行抗日复土活动时,为日敌搜捕,逃亡来厦不久,又为“十八大哥”侦悉。一九二九年年底,褚阮进在思明戏院遭“十八大哥”的爪牙公然劫走,送交日敌杀害。张沧海逃往内地后,也死于非命。

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后,台湾的民族运动团体多被日方检举、镇压而瓦解,辗转来到大陆参加反日斗争的台民日益增多,并在各地自动组织抗日团体,厦门尤甚。游振煌、叶永青、朱重光等组织的“台湾抗日复土总同盟”一度活跃,成为日本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在一次抗日活动中,叶永青被日籍浪人强行“请去”台湾,关进了天牢。一九三二年九月四日,厦门《华侨日报》因揭露日籍浪人的罪恶行径,当天报社被浪人投弹一枚,职员数人被炸伤。其他稍有反日倾向的报刊,也无不遭到打击和捣毁。这还不够,日本台湾总督府认为,“如欲控制华南一带之言论,以推展华南政策,必须在闽粤之枢要地点发行报纸”,于是就在厦门办起了《全闽新日报》等舆论阵地,将日本帝国主义思想毒素“散布于中国人不知不觉之中”。

一九三三年十一月,十九路军在福州发动“福建事变”,成立反蒋抗日的“中华共和国人民革命政府”。事变第二天,台湾总督府借口“保侨”,派驱逐舰六艘自马公港分驶福州、厦门海面,进行威胁。日本国驻南京总领事须磨专赴台北与台湾总督中川健藏商讨对付“闽变”的办法。随后,日军军舰协同蒋介石的“讨逆军”占领厦门。

“闽变”既已失败,厦门更成了日本特务组织在华南地区的活动重心。不仅台湾总督府与日本驻厦领事馆联系密切,日本陆、海、外三省还把临时联合办事处设于此,策划地方土匪暴动和“福建自治运动”等罪恶活动。一九三六年三月,伪“福建自治委员会”在厦门鼓浪屿秘密开张。九月,“大亚细亚协会厦门分会”又挂牌成立。

“九·一八”事变后,在全国人民高涨的抗日浪潮下,为了减缓国民党内主战派的谴责,蒋介石于一九三四年四月在抚州表白了对日本侵略的态度:日本要“将我们当作朝鲜、台湾这些地方一样”,中国“又受了日本一个最大的侮辱”,“不仅是东四省(按:黑龙江、吉林、辽宁、热河)的失地要收回复,而且台湾、琉球这些地方都是我们的旧有领土,一尺一寸都要由我们手里收回”,但这番信誓旦旦,被他骨子里那“攘外必先安内”的意识给冲淡了。他不仅没有积极地付之实践,还因害怕刺激日本,而严禁各级政府机关与台民抗日组织接触、提供资助。国民党政府的腐败堕落,及与日本尚存的暧昧的外交关系,使得台湾学生和爱国台民身处祖国领土内,安全却仍无法得到保障。在一系列组织迭遭破坏后。他们在厦门的活动和抗日呼声日趋式微。台民在大陆其他地方一度高涨的反日斗争也渐趋沉寂。

就在这时,一位爱国作家在厦门向世人敞发了企盼祖国强盛、台湾早日回归祖国的腑肺之言。谈及在台观感,他说:“台湾青年苦得很,读的不是汉文,而是日文。有三个以上的学生站在路旁谈话时,就有日本警察过来干涉。但是台湾青年经常想念他们还未见面的‘妈妈——中国。日本统治台湾四十年,台湾人民不甘屈服,大小暴动多达百余次……”

这位爱国作家就是名噪中国文坛的郁达夫,他以福建省政府秘书处公报室主任身份考察日本和台湾,回来时逗留厦门,接受《星光日报》记者赵家欣的采访。

在日本明湾头,得知下面就是马关,郁达夫油然想到了《马关条约》割让台澎的恨事,挥笔写下“却望云仙似蒋山,澄波如梦有明湾。逢人怕问前程驿,一水东航是马关”,诗句充满了民族的悲愤与爱国的热情,与梁启超游马关时所作“明知此是伤心地,亦到维舟首重回。十七年中多少事,春帆楼下晚涛哀”诗句,堪称异曲同工之双璧。

郁达夫还告诉国人对日本的观感:“日本给我的印象像一幅刺目的色彩极浓的图画,表现的是病狂和不调和。自从患了那不可救药的侵略症以后,简直是疯了。他们备战很急,日常的一切设施尽都军事化起来。”

在随后的演讲中,郁达夫联系台湾的现状,还激愤地说:“亡国奴是做不得的啊!”

郁达夫在厦门之日,正处于一九三六年和一九三七年的岁尾年头,日本、台湾之行的所见所闻更增添了他的忧国之情。他在厦门写就的《可忧虑的一九三七年》一文,扼要分析了形势,正告国人日军正在磨刀霍霍,并为此大声疾呼:“民族的中兴,国家的再造,就要看我们这一年内的努力啊!”“亲爱的同胞,现在决不是酣歌宴舞的时候!”

战争的闪电果真在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惊现在中国的天空和大地。

一九三八年五月厦门沦陷后,日本“兴亚院”在当地搜罗了一个名叫郑旭的中国人,将他送往台湾、东京受训,让他自称是郑成功的后裔。日本当局欲行利用民族英雄郑成功的英名,叫郑旭重组“华南国”。但郑旭的身份终为爱国民众识破,让日本当局的阴谋破产。

日军侵占厦门后,除军事镇压外,还酷施奴化教育和愚民政策,强迫厦门民众进入其在南普陀举办的佛化学校。一九三九年夏,日敌在厦门南普陀举行所谓超度阵亡将士水陆道场,又强逼民众踵趾相接,前往烧香礼拜。

就在锣鼓喧腾中,一大叠传单忽然飘扬于人群,上面赫然写着:“国人须切实觉悟,脱除敌人所加于身上之镣铐,从事革命工作!”“杀尽日寇汉奸!”“倭寇一日未除,则本同盟责任一日未尽!”传单由“厦门中国青年复土血魂团”、“台湾革命大同盟”联合署名。

日敌据报大为震惊,立即派重兵将南普陀团团包围,强迫烧香群众立刻指认散发传单者。几分钟过去了,群众没有响应。

“哗啦“一声,日军军官从刀鞘里抽出寒光闪闪的战刀,向上一举,声嘶力竭地嚎道:“不指出来,就让你们统统死了死了的!”一挥手,一群如狼似虎的日军兵士架起了机枪。

“住手!”一青年挺身而出,“此事是我干的!”

两名日军士兵上前将他绑住,军官以刀尖抵着他的咽喉:“不止你一个。”

青年毫不惧色:“当然不止我一个,全台人民,全中国人民都是驱逐倭贼的好汉!”

日军军官的脸色由白转青,喝令将青年押赴海军司令部。青年沿途高呼反日口号,终被日敌杀于车上。

这青年正是台湾革命大同盟成员,却没留下姓名,是个真正的无名英雄。

几天后,厦门陆军特务机关情报部长兼第一班主事田村丰崇在台湾公会近旁被杀,尸身上压着一张纸条,上署“厦门中国青年复土血魂团”、“台湾革命大同盟”。

厦门陆军特务机关不但主持搜集与探取内地军政情报,还四处张罗收买内地土匪,以做战时内应。其主持者田村丰崇曾在台湾犯下过血案,他的被杀,既暗示了台民对殖民主义者和特务的愤怒声讨,又表明抗日团体还在紧密合作。

台湾革命大同盟与血魂团合作后,声势日大,他们炸报馆,割电线,火烧敌海军司令部,还屡屡毙敌哨兵,袭击敌军营,刺杀日伪官员。连深受台湾总督器重的日本“兴亚院”特派员、华南情况部长、厦门《全闽新日报》社社长泽重信,也被歼于厦门大中路。虽然日军的镇压手段至酷无比,但直到他们离开厦门,这些令他们心惊肉跳的暗杀和突袭始终如影随形。

(作者系中国作协会员,现供职于福建省委党史研究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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