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

2005-04-29 00:44
台港文学选刊 2005年8期
关键词:日军

让我跨过简大狮的尸身,

跨过满坑满谷的骨骸回到一八九五年春天。

我尽量做一个静默的旁观者不踏破任何一朵浪,不惊动一草一木,

我只是想弄清楚,给自己一个交代,

我们做子孙的如何生,而他们怎么死?

前言

一九九三年旅途中,一个明亮的秋日早晨,我遇见一块碑。

地点在福建省漳州市,旅程接近尾声,一行人无所事事地穿巷走弄,游览异地风采。看饱了名胜古迹,反而特别想要呼吸平民百姓的烟尘。于是,穿过人声鼎沸的市集,又小跑步过马路,拐几个弯,就这么迷入一条狭仄小巷。这巷谈不上特别,无非是新日子趴在旧砖瓦上。再怎么沧桑的建筑,一旦晾出被单、衣裤,思古幽情立即云消雾散,耳边听到时光赶路之声,二十世纪只剩最后一小截尾巴。

毫不提防,那块石碑挡了路。它的位置对路人而言真是碍手碍脚,不仅瓜分人行道,又挡住某公家单位大门,你得侧身扭腰才能避开它。这碑绝非名胜亦缺乏古迹气势,约高一百四十厘米,水泥砌成,碑座简陋,一旁还堆着废砖料、旧桌椅及路人丢掷的垃圾,立碑者乃“漳州市人民政府”,一九八八年六月十日公布,并列入“市级文物保护单位”,碑文仅六字:“简大狮蒙难处”。

碑背面简述其抗日事迹及在此被清兵逮捕的经过。因着同宗,同行友人询我其人其事,我哑口无言。当时,我对台湾历史仅具肤浅常识。我熟稔秦始皇如何统一六国,却对“马关条约”后台湾所进入的“日本殖民时代”茫然无知。

这块碑挡我去路,难道不是为了诘问:“为什么?”

即使事隔八年,我依然清楚记得,当时我忍不住回头又看了那碑一眼,刹那间,仿佛看到数十名官兵强押一名带血带伤的男子,而他抬头怒视,逼问:“你不认得我吗?你不认得我吗?”的惊悚意象。

一场跟台湾无关的战争却决定了台湾命运。那是一八九四(光绪二十)年岁次甲午,清朝与日本在离台湾千里远的战场开打,炮火硝烟从未随季风飘至台湾上空,台湾亦未有一兵一卒、寸草斗粮参与那场战事。住在这“海外孤岛”的漳、泉、客三籍移民经过数代经营已取得主导优势,与逐渐凋零、汉化的原住部族之间堪称和平相处。居民各自宝爱自己的土地,日出牵牛犁田,日落荷锄而归,天高皇帝远。

甲午之战,日军节节胜利,直逼京城。清大败求和,两国派全权大臣李鸿章、伊藤博文在日本本州下关(即马关)签订“马关条约”,条约第二条明定,清国将台湾本岛及其附属岛屿、澎湖列岛等地之主权永久让与日本。简言之:“割台”。

割的何止是一块碎肉地,还包括扎根于这土地上、有血有肉的二百五十多万名百姓。任何人若是这二百五十万分之一,便能想像乍闻晴天霹雳所生的那份惊恐,将这惊恐乘以二百五十万倍,即能体会当年“台民悲愤至极”、“无天可吁、无主可依”之悲景。

既言“割”,就政治层次及家国意涵而言,台湾成为“弃儿”,任何一个意识清楚的弃儿不管被卖入豪门还是贱户,他首先必为自己的尊严与自主权遭到践踏而起身反抗。因为,弃儿也有弃儿的骨气啊!

一八九五年(光绪二十一、日本明治二十八年)岁次乙未,五月二十九日(阳历,以下均同),浩浩荡荡的日军近卫师团自北台湾澳底登陆,从这一天起,台湾这个弃儿为自己的尊严打了一场有史以来最惨重、却在百年后被后人(包括我)淡忘的血战!甚至到三十年代年殖民后期,由莫那·鲁道领导的“雾社抗日事件”依然有超过九百颗高山族老人、勇士、妇女、儿童的头颅奉献给悬崖,给溪水与沙洲,给祖灵盘据过的巨树,给善忘之岛。

以“集体记忆”笼统地陈述或回顾某历史事件所带来的影响,是有陷阱的。一事件发生,处于不同地域、不同社会阶层,受到不同待遇的一群人对此事件之经验与记忆、爱恨与评价便截然不同,或有天壤之别。是以,“集体”之上须冠以“阶级的”方能辅助理解;从“阶级的集体记忆”这扇窗口潜回日据时期,有人恨意难消,有人却缅怀那美好年代。

距离光复十六年后,我生长在宜兰一个几乎没有日本遗风的农村。村中拥有日本名字的长辈不超过三位,父祖辈无人讲日语,也未曾听说谁懂日文。除了因靠海缘故常吃生鱼片外,从未吃过诸如寿司、味噌、黄萝卜腌渍物等日式食物。左邻右舍家中无任何足以联想到日本的艺妓、木屉、小扇之类摆饰或富士山、大阪城风景月历。无人听日文歌。没有人去过日本,当然也就没有日籍友人寄来问收成、道平安的航空信了。二十岁以前,我没见过榻榻米,不知道和服长什么样。如果不是历史载明台湾被日本殖民五十年,如果不是父祖辈偶尔于言谈中忆及“日本时代”刑事如何严酷而他们为了粮食不被征收殆尽又如何冒险藏谷……如果不是这些蛛丝马迹,我真不敢相信日本曾经统治过这村子!

我不得不疑惑,是这村子土壤贫瘠、人丁驽钝到不值得殖民者大驾光临加以“皇民化”,还是过往那一段历史太不美好以致光复后村人立即“集体失忆”不愿再提?

来自于底层的成长背景,决定了当我遇见“简大狮蒙难碑”时的情感态度与观察视角,我心中没有任何“天皇恩典”的帘子可供遮掩,以至于尾随蒙难碑进入丛林般台湾被殖民史时,我首先看到的是反抗者的尸体。

让我跨过简大狮的尸身,跨过满坑满谷的骨骸回到一八九五年春天。我尽量做一个静默的旁观者不踏破任何一朵浪、不惊动一草一木,我只是想弄清楚,给自己一个交代,我们做子孙的如何生,而他们怎么死?

1春帆楼之咒

没有人闻得出一八九五年微微的春风之中有一股甜腥气息,暗示蕃薯即将糜烂、铁锹生锈以及血的流向。海洋平静,浪花拍岸,这苍翠的海外孤岛一如往昔升起太阳。

这岛属大清国土,自从一六八四(康熙二十三)年纳入大清版图以来两百多年间,来自福建、广东各省垦民历经数代垦拓已将这里辟成丰饶的粮仓。他们说着各自的母语,住在自己的村庄;每逢年节必恭敬祭祀,祈求五谷丰登。渡海的咸味淡了,祖祠虽还在唐山,新坟却一座座埋在岛上。你若问任何一个头上盘辫子、身着粗布唐衫在田间锄地的壮丁是哪里人,他说了祖籍地之后必说现此时是“台湾人”。问今年岁次,乃光绪二十一年,乙未,肖羊。

羊年的春风透着诡异的冷。田间,庄稼人扶犁、老牛负轭而行,一步步翻土,准备种下今年的稻秧。冰冷的田水如无数细针刺着农夫、农妇的脚,但他们未曾抱怨,能够站在自己的土地上耕种已属幸福,他们想的是如何更卖力回报这块沃土。冷,算不得什么。

但是在千里之外,冷却吓坏了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子。船舶航行期间,侍从们想尽法子也无法使他的关节灵活些。他的骨头当然有理由僵硬,眼下,即将颓倾的大清帝国得靠他的三寸不烂之舌稳住,即使紫禁城内的皇帝赐予举世无匹之尊荣,也无法抹灭此行须向强敌俯首求和的屈辱。行前,他从皇帝手中接过“全权委任状”时曾暗示要有割肉饲虎的准备,头痛欲裂的主子以手抚额,拂了拂手,说:“大清疆土,你比我熟!”从那一刻起,他的膝盖开始不自主地颤抖。

春寒料峭的三月十九日,载着大清国谈判团的“公义号”、“礼裕号”两船停靠在日本国下关码头。老头子戴好圆框眼镜,习惯性地摸搓那一口灰白山羊胡,借此压住自己的疲态与病容,至少撑出半点儿泱泱大国全权大臣的气派来。奈何骨头不听使唤,不得不命两名护卫左右搀扶下船。他一踏上日本国土就心里有数,这回上谈判桌,不仅没有讨价还价的空间,更有可能被豺狼虎豹啃得体无完肤。从码头至下榻旅馆途中,他看到一个新兴帝国傲然地向他炫耀实力与野心,终于明白对方坚持要他到这儿谈判,意在展示国威。刹那间,他竟有哽咽的冲动。他知道大清国快亡了。身为败国重臣,心底的最后一道信心防线已被击溃,前所未有的疲惫感攫住了他。

三月二十日谈判开始。老人真的累了,累得只想把停战协定、讲和条约速速签了,早日返回熟悉的京城。他压根儿没想要拍案怒斥对方所提之几近生吞活剥的不合理条约,或趁自己于三月二十四日遇歹徒行剌受伤、惊动天皇一事兴风作浪以扭转颓势,或不惜要挟在谈判桌前效其人之道切腹溅血以保全老臣谋国之凛凛气节……七十多岁老人家不做这些“血气方刚”的事,他要以大局为重,惟社稷是念,要为大清国祚、黎民百姓珍爱自己的宝贵性命,故不会以身相殉!

正当两国代表李鸿章、伊藤博文等在春帆楼议和期间,日军的南征策略亦如火如荼开展,视谈判、议约为武力豪夺后之文书认定而已。常备舰队已悄悄南下,由比志岛义辉率领的“比志岛混成支队”于三月二十三日在澎湖“里正角”登陆,次日击破“拱北炮台”防线占领马公城,澎湖这个极具战略价值的小岛被纳入日军手中。几天后的三月二十七日,一份名为“台湾实测地图”的印刷品在日本内地广泛发行,图中钜细靡遗地标示台湾本岛各城镇港口、山川湖泊、铁道马路、堡垒炮台的位置,足以供官兵们卧游;此图更标明从日本各主要海港至台湾各港口的距离,如横滨距基隆港一千三百八十一浬,马关至基隆港则只有七百九十一浬……这些“休闲读物”改变了日本军人的世界视角与航海兴趣。当住在贡寮或枋寮的村民睡在床上鼾声大作时,同一夜、东瀛岛国上,高阶将官摊开台湾地图正在计算潮汐、寻找贡寮或枋寮的最佳登陆点。他们对台湾爱不释手。

所以,想像春帆楼庭院里的樱花一夜间盛开,率领大清国谈判团的老头子却一日比一日佝偻。想像台湾岛上人民一早起来喝粥喂牛准备下田干活,儿童在田间奔跑、呼唤友伴名字,而在春帆楼会议室内,依然是那把红底盘凤纹椅面、自椅脚至扶手为靛蓝底绘一株金色菩提叶的高背座椅,四月十七最后一次签约日,当大清帝国钦差头等全权大臣“太子太傅文华殿大学士北洋通商大臣直隶总督”李鸿章一落座,想像那绷得饱饱的红布椅面喷溅鲜血。

那注定是,台湾人民的血。

2澳底登陆

恐怕是有史以来第一次,那么多官绅贤达、志士菁英勇敢地站出来,义愤填膺、慷慨激昂地要“与台湾共存亡”。这是历史上第一次,“生命共同体”的意识在台湾岛内成形。

马关条约“割台”条款传至台湾,“台人骤闻之,若午夜暴闻轰雷,惊骇无人色,奔走相告,聚哭于市中,夜以继日,哭声达于四野。”官绅纷纷提出联名上书,严正抗议;台湾最高行政长官台湾巡抚唐景崧,亦数度电奏清廷台湾绅民强烈反对割台之意志,清廷复电令人心寒齿冷,大意是:“割台系万不得已之举,台湾虽重,比之京师则台湾为轻。倘敌人乘胜直攻大沽,则京师危在旦夕。又台湾孤悬海外,终久不能据守。”这番话无非又是“以大局为重”逻辑下之必然结论。言下之意,台湾绅民若再愤愤然扰攘不休,不懂得体谅朝廷之艰难无奈、权衡轻重,则显得无理取闹了!割台已成事实,总理衙门的指示十分清楚:“交割台湾,限两月,余限二十日。百姓愿内渡者,听;两年内,不内渡者作为日本人,改衣冠。”

五月是歌哭的季节。凯歌响自扶桑之国,哀哭笼罩福尔摩沙,笼罩这海外孤岛。

五月十日,与台湾夙有渊源的桦山资纪被任命为台湾总督,全权指挥天皇之亲卫军“近卫师团”及“常备舰队”,并包含当时已占领澎湖之“比支岛混成支队”,督办接收台湾事宜。

日军如一支训练有素之虎狼队伍,迅速动员,蓄势待发。

桦山资纪,这位野心勃勃的海军大将多年来一直视台湾为生命中不可错失的一枚勋章。一八七一年十一月,六十六名琉球人因船难漂流至台湾南部,不料有五十四人被原住民杀害,日本借机挑衅,首度暴露对台湾之垂涎,于一八七四年发兵攻台,是为“牡丹社事件”。桦山资纪在此役中扮演关键角色。一八七一年事件发生后,次年,三十四岁的桦山曾假扮煤炭商来台探勘,搜集情报。台湾的美及富庶撼动了这位壮年军人的内心,他情不自禁向担任向导及翻译的水野遵流露感情,他说台湾是让人动心的勋章。“牡丹社事件”未让日本得逞,却浇不熄其对台欲火。二十一年后,心肝上的天鹅肉终于得手,五十五岁的桦山资纪果然成为日本首任台湾总督,他任命的第一位官员即是“办理公使”水野遵,为民政局长。这是男人间的秘密,当马关条约内容一宣布,他俩同时预知台湾将会成为他们权力版图上最璀璨的夜明珠,不容任何人、任何事夺其所爱。

桦山接任后,从拟定总督府编制、部署接收行动至大军动员,仅十二日。

首先,常备舰队司令长官有地品之允中将,奉命派东乡平八郎司令官率“浪速”、“高千穗”二舰在五月二十二日出发,于二十五日抵沪尾(今淡水)附近,负责侦探台湾岛内形势及防御实力,并勘查北台湾适合登陆的地点,为日军大举入境探路。常备舰队其余军舰或在威海卫,或在澎湖,在日本内地尚有“松岛”号,亦待命准备出发。

与东乡平八郎率舰出发同一日,在遥远的中国北方战场,有一部分日本兵力被抽出,改派至台湾驻屯。由北白川能久亲王指挥之“近卫师团”原为投入直隶作战而驻扎金州半岛(即辽东半岛),因清、日议和无需再燃战火,使这支原本斗志高昂、想在中国战场立功的远征军大失所望,兵士间弥漫一股苦闷与焦躁的气氛。如今新任务下达,重燃其战斗欲,无不摩拳擦掌,如饿兽出动。同样是五月二十二日,北白川能久奉桦山之命挥军南下,近卫师团第一批运送部队搭乘十六艘运输船自旅顺出发,一路风雨交加,破浪疾行,依总督府接收方针指示,先赴琉球中城湾集结。

五月二十四日,含三百多名民政官员之台湾总督府编制已然就绪。桦山资纪与文武官员乘“横滨丸”率旗舰“松岛”自广岛宇品港出发,先至中城湾与陆、海军会合,再乘风破浪航向台湾新领土。

春夏之交风浪平静,西南季风初起,鸥鸟依然穿云蹈浪,在湛蓝的空中盘旋。即使是沿海作业的渔船,也无人嗅出海风中有一股浓浓的油骚味。网内的鱼群纷纷噤口,不吐露半粒沙的消息。大批船舰已渐渐逼近。

五月二十七日,陆、海军在中城湾会合。桦山认为此处离登陆地太远,遂命近卫师团改往基隆东北方尖阁岛以南五海里处集合,他则赴淡水勘察。当日,在写给内阁总理大臣的第一份报告里,他提及:“……二十七日上午六时海上无异常地到达中城湾。近卫师团的大部分人马已先期抵达,会合之后,我立即与师团长殿下见面,并询问师团将校们在航海途中的状况,回答说各船情况都很好,没有一人生病。我计划本日就开往淡水,并命师团于下午六时起航出发。特此报告。”

二十八日,桦山乘坐“横滨丸”来到淡水港外。

数日前率“浪速”、“高千穗”至淡水侦察的东乡平八郎经多方打探,呈上报告:一、散布在台湾全岛的清国兵员约三万至八万名;二、台北民众拥巡抚唐景崧成立共和政府;三、代表清国政府负责交接的李经方尚未抵台;四、勘察之登陆地点有二:淡水及三貂角,淡水河岸炮台有驻军防备,具攻击力,不利登陆。

桦山完全掌握这些情报。他谨慎研判各种不明因素对登陆行动的影响,绝不贸然蹈险。他心中有底,不可能和平接收,更需保留精锐,等全军上岸再做部署。

淡水的夜幕低垂,点点星空依旧凝望这一处风情万种的港口。平日里,来来往往的舟楫、船舶无不惊叹青翠的观音山美似卧佛,她的倒影让淡水河口添了灵气。夕晖总在海面洒遍金粉银屑,使这港口别具一股雍容气派。贸易商、野心分子、探险家纷纷在这儿上岸,寻找他们的致富之道,一一写下探险志。即使是河口沼泽区、树丛里,也栖息着无数远渡重洋而来的异国鸥鸟,它们阅读潮汐,交换鱼群消息。

每一天,淡水的美震慑着异乡客的内心,让他们愿意戒掉漂泊的坏习惯,专情地在这儿停靠。一八七一年十二月,一位从加拿大来的马偕牧师抵达台湾,在打狗(今高雄)上岸,短暂停留后,于一八七二年三月乘船在淡水港登陆。寻常的淡水午后风景,首先抚慰了这位二十八岁年轻传教士的眼睛,他不禁赞叹:“This is the land”,决定在这块土地落脚生根。一年后,第一座教堂落成。第六年,娶台湾女子为妻。第七年,第一个孩子出世;同年,北台湾第一家西医诊所“偕医馆”在淡水街上挂起招牌。二十多年下来,蓄一把大胡子的马偕博士成为广受平埔族群爱戴、医术精湛的牧师,成为道地的“台湾人”。

推动历史巨轮的那只手常有诡异之作,马偕与桦山从不知道他们彼此曾因台湾而交集。一八七二年三月,马偕结束漫长的海上飘旅,拎两口旧皮箱选择在淡水生根。相隔半年,桦山也来台侦察。他俩一前一后踏上台湾岛,差别是,一个充满爱与信仰,要在这儿过苦日子,另一个怀藏野心欲吞噬台湾这块沃土。此后,马偕行迹遍及北台湾且探入深山部落,桦山在日本,两相无涉。直到二十三年后,一八九五年五月二十八日,这两人又隔着淡水河遥遥相对。马偕一如往常在医馆内看诊,关门后挑灯写日记;而桦山则站在“横滨丸”甲板上透过望远镜观测淡水街景,观测他的美丽领土。当马偕将灯吹熄,准备就寝时,“横滨丸”上,士兵捧着一块东西呈给桦山——那是测量海港深浅的铅缍线拉上来的。桦山仔细端详,露出就任以来的第一次笑容。躺在床上的马偕鼾声大作,全然不知他屋内的灯火曾经在他人的眼瞳上显现,不知二十多年前或许曾错肩而过的那个人正在港口外得意地笑着。

马偕,这位善感的牧师在日记上写着:“好像有无形的绳,引我到这美丽之岛。”而引桦山资纪的,不是绳,是一纸卖身契。

绳与纸竟有天渊之别,同是异国异族人,马偕带给台湾的温暖与爱百年不灭,而桦山一上岸就叫台湾人民流血。

东乡平八郎的侦察报告加上实地观测,使桦山放弃在淡水港上岸,当下决定自三貂角登陆。

二十九日上午,十二艘近卫师团船队(其余四艘未到)依令抵达基隆东北方尖阁岛以南五海里集合处。不多久,“横滨丸”、“松岛”、“浪速”亦来会合。一声令下,由旗舰“松岛”引导,“浪速”断后,运输船列队航行,“横滨丸”则在行列外前进,十五艘船舰浩浩荡荡朝三貂湾行驶。至此,台湾岛无处可逃。

下午一时,船舰抵达三貂湾外海。东北风渐渐增强,大浪破岸,天空阴霾。经侦察陆上动静,只见海岸线如雪白布匹,大刺刺地摊着;防风树林高高低低依地势蜿蜒,不见半条人影,确实是毫无防备的大缺口。桦山下达训令:先攻占基隆,占领台北府(总督预定驻扎地),警戒苏澳湾方面的动静。随即依行动部署、任务编组展开登陆,时约下午两点。

登陆掩护队各队行动迅捷,火速登陆。二时五十分第二联队第一大队本部及第一中队先在旧社(今台北县贡寮乡旧社)东方沙滩登陆,随即武装戒备,向该村西北高地挺进,驱逐散布在山脚树林及附近约百名兵勇后占领高地,其他人马则占领登陆点西方砂丘,布成监控防线,以掩护大军继续登陆。日暮时分,天空飘起蒙蒙细雨。下午六时半,登陆掩护队悉数上岸。已登陆之部队依行动分配,手持五万分之一比例尺地图穿树丛、越溪流迅速展开攻防,沿途驱逐毫无防御斗志的散兵游勇。在日军眼中,这些“贼兵”完全不堪一击。近卫师团兵分数路,迅速占领澳底、双溪,随即拉开占领面,朝瑞芳、基隆方向迫进。北海岸这些平静村落丝毫没挡着日军半根脚趾头。

登陆行动从五月二十九日延续至六月一日,耗费四日。除了风浪强劲妨碍登陆速度之外,桦山对一切尚感满意。谁都看得出总督一上岸即重重踩下脚印,毫不掩饰其高昂的情绪,他认为吉兆将一直跟随他。

在淡水港外侦察的那晚,士兵呈给他的是一块石头,形似台湾岛。擅美言的官员在一旁奉承:“总督,这是您的第一块领土!”

桦山带着它踏上台湾土地。

3露水

风吹拂四野,雨润湿土地,乃大自然之寻常小事。然而,若遭逢干旱季节,得多少露珠落地才能濡湿一块田呢?

一八九五年五月二十九日,当日军顶着强风激浪上岸时,你们在做什么?

苗栗人吴汤兴、头份人徐骊、北埔土豪姜绍祖,以及住在大嵙崁溪流域及桃竹苗一带的吴彭年、胡嘉猷、黄藐二、李盖发、夏阿贤、钟统、钟石妹、傅德生、江国辉、吕建邦、苏力、苏俊、王振辉、蔡国梁、黄细雾、黄尖头、刘大用、简玉和、王阿火、陈小埤、陈憨番、简生才、詹清池,云林人简义,台南人林昆冈……你们在做什么?想什么?五月的暖风吹来,你们闻出里头的甜腥味了吗?曾有命相师、测字仙铁口直断你们今年犯太岁、须提防血光之灾吗?

五月三十一日,登陆掩护队在顶双溪搜得一百五十石糙米,舂杵后还送了一日份粮食给在三貂大岭的前卫部队。当这些日本军人盘坐在树下、路边吃着生平第一次但绝非最后一次的“台湾米”时,散布在北中南各地、即将揭竿而起展开长达六年反抗行动的乡亲父老啊!你们吃着什么饭、配了什么菜?

你们绝想不到数年后,自己名列“台湾总督府警察局”编纂的《台湾总督府警察沿革志》之《治匪通略》一章,你们被称为万恶之匪魁、匪首、匪徒。

北部有:詹振、陈秋菊、林李成、郑文流、徐禄、卢锦春、简大狮、林清秀、刘简全……宜兰有:林火旺、林朝俊、林少花。台中附近:詹阿端、林头。斗六:柯铁、张大猷、张吕赤、刘荣、陈提、赖福来。嘉南一带:阮振、黄国镇、林添丁、田廷等。凤山附近有:林少猫、方大憨、吴万兴等。

到底有多少匪徒?书中明言不可计数,“惟自明治二十九年(一八九六)至明治三十六年(一九○三)经处分之匪徒共有五千三百四十余名,其中仅宣告执行死刑者多达三千四百八十余名。由此应能推知匪徒实数之大。而不待宣判即予所谓‘临机处置者,仅云林地方归顺仪式事变中即有二百几十名。再者,自三十四年(一九○一)夏讨伐南部匪徒时被杀戮、逮捕者据称实有二千九百余名。故改隶后被视为土匪而遭杀捕者前后总计可达一万几千名……”

得多少露水落地,才能濡湿一块田呢?

暴风雨将至,短暂的平静里,你们在做什么?当日军顶着强风巨浪踊跃登陆,下着毛毛细雨的五月二十九那天,你们在做什么?

你们曾从摇曳的灯影中预感生命即将终结,故悄悄凝视熟睡中的妻儿脸庞一夜到天明吗?你们是否在编发时提着辫子警觉自己将身首异处,故特别眷恋刚起锅、冒着蓬蓬白烟的米饭?你们曾在大清早打开门乍见天光之时,预知自己将成为朝露吗?

你们想过没有,为什么是你们?

4黄虎旗

自四·一七割台消息传出至五·二九日军登陆这期间,台湾最流行两件事:“建国”与打包行李。照说,这两股人马各自焦头烂额,想的应该是相反的事。然而嘲讽至极,后来却证明殊途同归。割台明文下达后,清国派至台湾之府、道、厅、县等文官武将急忙打包行李,离台内渡。这且不论,怎么连成天喊“建国”、要为台湾赴死的士绅们,暗地里也命家丁收拾细软、打听船期?

大凡一国一社会遭逢巨变之初,尤属在极受辱之下将落入异族之手且这异族乃以暴虐著称(横扫大陆在先,强占澎湖在后),当此时,必有爱国、爱乡之菁英志士登高一呼,发表慷慨之论,鼓励同仇士气,以共赴国难、家难为最高荣誉。

“愿人人战死而失台,绝不愿拱手而让台。”

“捶胸泣血,万众一心,誓死同守。”

“义与存亡,愿……誓死守御。设战而不胜,请俟臣等死后再言割地……”

这些高难度修辞,这些让人血脉贲张的口号绝不可能出自贩夫走卒、佃农屠夫渔民之手,乃出自他们所尊敬、景仰的士绅手笔。

保卫台湾之圣战,即将引燃。

若带着一些想像重回现场,回到人文荟萃的台北城,不难看到惶惶然一座城,连城墙都在骚动。做买卖的、看相的、种田的、雇佣的、当官差的、外地来的、洋人……各有各的消息来源却也大多是谣言。人人六神无主,好不容易刚刚下了决定,偏又来了一条小道消息完全推翻那决定。最乐的是作奸犯科之徒,当街抢劫、摸黑掳掠,除非你比他更黑更狠,否则谁能奈他何?走到这一步,社会秩序如暴风中的孤枝鸟巢,完全只能听天由命。

乱世风暴袭来,每个人即使茫茫然,也得茫茫然地为自己与家人的未来做出决定,并且决定要不要把自身存亡与台湾的存亡捆绑在一起。

约略推敲,当时社会存有几类人:

第一类,收拾家当、携老扶幼早早渡回大陆。他们大部分是官差,其余则是不拿变局当玩笑、奉“走”为上策的人。

第二类,持观望态度,通常是纵横商场、薄有资财者。他们熟稔求生门路,表面上不露声色,暗地里沙盘推演,使银两掘了好几条渠道,不管清廷、日本谁当权,要走要留他们都有本事毫发不伤。

第三类是活跃于上层社会的官员、士绅,愤愤然以家国兴亡为己任,在内外求援无望之后,招兵买马誓言为台湾抛头颅、洒热血。

第四类是识得一些字但圣贤书读得不多或是目不识丁者,他们非官非商非士,或为各庄头、村落具影响力之人,即所谓“地方有力人士”,或是工、农阶级但平日颇有见地者。他们受到慷慨激昂的爱国言论刺激,挑动其隐含在性格里垦拓者后裔所持有的保乡卫土意识及拚搏到底的精神,遂热血澎湃、义愤填膺。这群人身上大多存着祖上数代所累积的捍卫乡土观念与“械斗”气力,长期以来与原住部族之间的争执、纠纷,亦使其居所——村落或庄园仍残存防御、战备设施。如今,日倭既蹂躏大陆又要吞咽台湾,“侵略者”之暴虐行径令人发指,凡血性男儿无不求与敌人决一死战。

第五类,无业游民、土棍、盗匪、恶徒、投机分子、乞丐、过客,他们或是本地人,或为清廷遗下之兵员——部分为一八九四年清廷下令台湾“办防”时,巡抚邵友濂与随后继任的唐景崧为扩充兵员、增强军备自大陆各省招募而来的杂牌兵。这些人陆续成为乱源,专擅趁火打劫的勾当,四处流窜如蝗灾,民众不胜其扰。

第六类,即是广大的基层老百姓,他们如一地之山川,不管局势如何动荡,只要日子还能往下过(究其实,除了咬牙往下过,也别无他路可走),谁来统治,不都一样吗?他们本是穷惯了的底层百姓,再坏还能坏到哪儿去呢?这一想,也就天下太平了。

此六者各有各的路,一二类信奉见风转舵、“西瓜(偎大边)理论”,不需他人操劳。第六类与世无争,惟最恨第五类来扰。眼下只剩下三四类,决定将自己的存亡与台湾之存亡捆绑在一起。

马关签约次日四月十八,丘逢甲这位“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的才子,时任全台义军统领,率全台士绅上书反对割台,巡抚唐景崧亦电奏清廷意图挽回。往后期间,局势极为动荡,前途暧昧不明。后确定清廷放任列强无意干涉,内外顿然无援。五月十五六日,清廷接获台湾绅民电文,谓“台民不服属倭,权能自主”,“建国”之路风云初起。二十一日,各方菁英领袖:丘逢甲、林朝栋、陈儒林、陈季同等在台北筹防局聚会,召开国是会议,“台湾民主国”建国大政底定,共推唐景崧为总统,丘逢甲任副总统。遂火速铸银质印章“台湾民主国总统之章”,制“蓝地黄虎旗”。这条路不能回头了。

历史上找不到几个当官的像唐景崧这么倒霉——那些人不管因何缘故倒霉总归是丢官掉脑袋吧,唐景崧不是,他不仅升官升到顶点(总统),而且还活了下来。

从马关“割台”开始,唐景崧人在其位,不得不以巡抚名义上几份抗议公文、发几封求援信,其实他打从心底发怵。从一八九四年十月接巡抚大印不过短短六个月,就碰上史无前例的“割台”巨变,看这局势是泰山将崩于前,而他压根儿不想当那个“面不改色”的人。他早想离开台湾。五月二十日,因台湾士绅发表“权能自主”言论,清廷当局惟恐日方怪罪,且日方亦告知桦山资纪等已出发来台准备接收,清廷遂下诏命唐景崧及全省各文武官员内渡,以示积极部署主权移转事宜。当此时,唐景崧更是恨不得插翅飞出,奈何身不由己,硬是被那些口口声声喊着爱台、保台的士绅们拉住手脚给留下来稳定大局,其手法几近绑架。那阵子,唐景崧常常犯糊涂,到底自己是何人也、身在何处、该效忠哪个主?整个人恍恍惚惚地飘着。他一心想走又走不了,只得眼睁睁看底下的大官小吏十万火急打包行李、雇搬运夫、订船班。来向他辞行的络绎不绝,辞得他火冒三丈,血压窜高。对于他,一个这么大岁数的人,照说仕途忧患、江湖风浪什么场面没见过?早该练就一颗铁丸心来应对进退,至少留一点风骨让后人探听。怎料碰到这事儿,一辈子修炼皆毁于一旦,他跟贪生怕死的小老头儿没啥两样,差别只在那身官服脱不下来。那几日,唐景崧最盼天黑,好趁着三更半夜起床,偷偷摸摸整理几件他认为再怎么仓促都得带走的物件。蹑手蹑脚,不敢惊动门口侍卫,他认为那几个一脸横肉的兵都是监视他的。

五月二十三日,《台湾民主国自主宣言》发布,撮其要:“与其事敌,宁愿战死”、“台湾全岛自主,改建民主之国”。正、副总统唐景崧、丘逢甲,总统下辖三个衙门:内务大臣俞明震、外务大臣陈季同、军务大臣李秉瑞,抗法名将、“黑旗军”统帅刘永福为大将军,守备南部。另设立议院,推举台湾巨绅林维源为议长,但他有自个儿的盘算未就任,旋即渡回漳州原籍。

虽然号称“民主国”,其实只是拒日策略之运用,意图借“建国”之法将台湾问题凸显为国际问题,祈列强出手干涉,伸张国际正义,是以与大清脐带未断。唐景崧于就任文告中亦明言:“惟是台湾疆土荷大清经营缔造二百余年,今虽自立为国,感念列圣旧恩,仍应恭奉正朔,遥作屏藩;气脉相通,无异中土。……”年号“永清”,即是“永戴圣清”之意。就连黄虎旗上那只“虎”,也是大脸朝向清廷。

眼前要务即是全体动员、浴血抗日——“自主宣言”不是说“与其事敌,宁愿战死”吗?而当时台湾全岛之兵员、军械弹药、饷银堪称充裕,虽敌不过富国强兵之日本,要挡下一两个远洋而来的师团应该不是难事。

远的不说,光说一八九四及九五两年,在邵友濂、唐景崧两任巡抚任内,台湾花在办防、建军、募兵上的银子,何止如流水!

根据曾在一八九四至九五年参与办防事务、时任台湾省军械局委员的陈昌基所著《台岛劫灰》一书记载,台湾在一八八五年设省后,防军规模为三十六营,各海口炮台十一座,另因推动开山抚番政策,设有隘勇两营。掌管防务之相关部门有:军械局、筹防局、制造局。一八九四年六月下旬,因朝鲜情势紧张,清廷下令台湾办防以坚攻守实力。当时台湾巡抚为邵友濂,藩司为唐景崧(抚、藩皆驻于省会台北),台道为顾肇熙,台镇为万国本(二者皆驻台南)。巡抚邵友濂奉诏立即于七月起展开部署,派人赴大陆招募新兵,扩充军备、聘军事教练、移防等相关业务陆续推行。

据载,邵友濂与唐景崧对办防事务各存意见,未能携手同心。邵奏请朝廷添派统兵强将以助防务,于是,福建水师提督杨歧珍、南澳镇总兵刘永福奉旨来台“帮办防务”。

八月,杨歧珍带数营兵力抵台,另添募十营分驻基隆、沪尾、台北三处。十月,刘永福率黑旗军旧部抵达,另添五营移驻台南。

办防事涉绝对的权力与庞大利益,调兵遣将之间不免兴起波澜,表面上大官小吏和衷共济,背地里暗潮汹涌。十一月,邵友濂改调湖南巡抚,唐景崧接任,大掌兵符,仍以厚集劲旅为首要,防务持续推动。其方向不出:一、募兵:大量招募湘勇、粤勇来台。二、军购:添购军装、枪枝、炮弹、兵轮等。三、掘地营:在基隆、沪尾两地择山海要冲处掘坑道,深能蔽人,广约一二亩,作为埋伏、袭击之用。四、组织义军:命丘逢甲广募民丁以辅官兵之不足,采“编伍在乡,有事择调,再给粮械”方式;丘赶募二十营,统领全台义军,分扎南崁、后垄、大甲一带。五、调防换将。六、筹措财源。七、聘洋人五名协助管理炮台,教习水雷。

如此办防,可谓声势浩大。思痛子《台海思恸录》一书有极为生动的描写:

“自十月初(阴历,一八九四年)招募,迄岁晚,全台报成军者约五六十营。次年春,编入伍者号百四十营之多。一时湘、淮、闽、粤、土、客诸军,风聚云屯,号三百数十营,兵力不可谓不厚矣。”

“三百数十营”兵力应是浮夸之数,至于谁在“浮夸”,则是机关奥妙所在,值得另案深探。据日本陆军参谋部一八九五年五月中旬所推算“台湾清军兵力”(澎湖已陷,故不含),全台兵力约三万三千人:北部一万二千九百人,中部以义军为主共约一万二千人,南部八千三百人。这数字较合理。

唐景崧办防自有其战略部署之见解,未必独到但独断。一岛三分,北中南各有强将坐镇,俨然成鼎立局面。他将防务火力集中于澎湖及北部之基隆、沪尾等重要战区,由他统领、号令。中部大将有丘逢甲、林朝栋、杨汝翼,南部则由刘永福镇守。

至于军械、饷银亦属充盈。军械方面,“制造局”每月能制黎意、毛瑟、雷明顿枪子弹十余万发,炮弹、火药也能自制。另外,亦派员赴上海、香港采购枪炮弹药,又咨请各省接济,军械充裕可想而知。饷银部分,据思痛子云:“全台岁入正杂各款三百数十万两。至是,诸款虽减,应纳丁粮除外,属留募防勇外,亦可解十之六。库储银约六十余万两,奉部拨接济款五十万两,南洋大臣张之洞密为代陈饷绌情形,荷蒙济饷百万两……此外息借民款,全台约二十余万两。有此数款,可无饷缺之虞矣。”

要兵有兵,要枪械有枪械,要钱有钱。理应斗志高昂、战力强悍,怎么算都应该是一场胜仗。

除非一切都是一场政治秀,比赛谁喊的爱台、保台、护台、殉台口号震撼人心;除非办防等皆是暗幕,以掩饰鲸吞蚕食、利益分赃之实;除非一切都是世纪末最后一出街头行动剧,考验观者分辨真伪与虚实、看破梦幻与泡影的能力。

怎么算,都该是胜仗,除非兵不听令、将各思逃。

5简大狮之寻常一日

我指认你,从千万人之中。

你抬头看看天色,时为阴历五月初二(阳历五月二十五),这海岛处于梅雨季与夏日雷阵雨之间,天空布满阴霾,雨,恐怕会下。

即使相隔一百零六年,阴历五月的脾气依然是蛰伏与骚动并存、阴郁与暴烈同出。梅雨才收脚,怒雷即破空而来。五月是所有生命力出动的季节,也是一切险峻故事的最后关口。五月,云忙雨乱,要乱到让人顿足捶胸,乱到暗泪不干,才甘愿。

你沿着台北城的石板路漫无目地走着。从大稻埕走到艋胛,沿街商号关门的多、做买卖的少,你常光顾的那家鹿港人辜姓开的“瑞昌成”杂货店也是歇业中。照理,初五端午节将至,应有办货人潮,商家、小贩无不趁此大发利市;眼下却是冷冷清清,一座城瘫了一半。民家也只敢把被单、衣物晾出来,往常骑楼下老人泡茶走棋、小儿追逐嬉闹的场面消失了。反倒是路旁每隔几步即堆着废桌椅、家用杂务,那是全家渡回厦门或到乡下避风头的人丢出来的。路人瞧见不免停步翻找,拣一两件用得上的带走,脸上还笑着,那是无处可去只能杵在这儿过日子的人。你看在眼里,心更沉了。

你,简大狮,原名忠浩。祖籍福建省南靖县梅林乡长教坎下田边社,乃长教简氏开基祖简德润第十七世孙,属迁台第四代。宜兰小东门人,乙未年时居于台北芝兰堡(今士林),雇佣为生。

你长得不算高,大约一百六十七厘米;一张圆扁脸配了浓眉大眼,颇有慑人气势,往下凸出狮仔鼻,面相缓和,添了几分温煦。从小,在乡里间你就是个让人头疼的孩子,好打抱不平的个性使你招惹许多事,这些事又大多以拳头解决。你这种横冲直撞的性子让家族提心吊胆,就怕你闹出大烂摊。传闻中能降妖伏魔的香灰、符水也不知偷偷让你喝了多少。一八七三年,大胡子马偕牧师首度到噶玛兰,此后积极在那儿盖教会布福音,你家人还一度想把你交给洋人的神管教管教!

青少年时期,你曾随族亲回南靖县长教探亲,并在祖籍武馆习武。某日,你们这些徒弟们闲来无事比力气,看谁能举起武馆前的石狮子。依你体力,要举起那么重的石块有点勉强,可你个性中不服输的成分被激出后休想罢手,你不只举起石狮,还咬紧牙关绕弄堂一周,一张脸涨得血红。众人心服口服,鼓掌叫好。有人见你脸红脖粗,力道饱足,当场呼了“大狮”绰号。就这么叫定,成为你一生的名。

家人留你在武馆习武三年,原盼借武学之道收束你的浮躁之气,养“戒急用忍”功法,改一改好出头的毛病。你果然习得一身好功夫,却也把行侠仗义的性格养得更尖锐。狮子是慵懒成性的,“睡狮”之名颇为传神。若你用了狮号得几分懒洋洋的狮性倒也好,偏偏你成天雄赳赳、气昂昂,专等着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某日,你在厦门,途中遇见一洋人欺凌中国人,有个中国人在一旁看热闹,还看得津津有味、神色得意的样子。本来这不干你事,路过就是了。可你哪里能忍,一把火窜上脑门,指着那个看热闹的中国人破口大骂:“看自己同胞被洋人欺侮不感到羞耻还笑,你这种人简直无耻到极点!”洋人见你凶,摸摸鼻子走了。

你就是这火爆性子,星火燎原,全然不计后果。你认为男儿生于天地之间,就该有赴汤蹈火的气概!你最恨懦弱。

虽然你跟上帝合不来,可是跟马偕牧师还挺有缘的。你先祖曾在沪尾立业,尚有一些人脉基础。后来你离开宜兰(一八七五年改噶玛兰厅为宜兰县)北上闯荡,即在沪尾(淡水)金包里(金山)、芝兰堡(士林)一带工作。淡水街上马偕的教会、医馆附近,是你与朋伴常常活动的处所。马偕有本事盖了淡水女学堂,让三十四名噶玛兰族少女离乡背井来读书认字,可他始终无法让你投入主的怀抱。虽然如此,他还是没放过你。有天,你自己送上门,马偕取出钢钳,狠狠地拔掉你的烂牙。

当你捂着发肿的脸颊踏入“偕医馆”时,你压根儿不知也无从知道,造物者这位全能的神有时会在不起眼的细节玩一些自娱娱人的小把戏。拿你来说吧,马偕拔了台湾人两万多颗牙的辉煌业绩中有一颗是你的,日本人扫掉的一万几千颗“匪徒”脑袋中,也有一颗是你的。你的人生是你的,还是他人眼中的刍狗呢?

至少至少,一八九五年五月二十五日那天你还活着。月出时分,你胸口闷着破灭之后的痛苦,坐在淡水码头附近眺望遥远的海洋。港内舟楫繁忙,悬着洋旗的船舶鸣笛出航,缓缓离开台湾。

啊!乱世将至,你得好好想想路该怎么走。就在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困住你的同时,淡水港外,东乡平八郎指挥的侦察舰艇也正在寻找最佳的登陆点。

雨,终于落下。

6伤心六月

怎么算都该是一场胜仗,除非兵不听令,将各思逃。

六月的雨不曾断过,像一个哭喊的妇人。对日军而言,五·二九登陆后最大的考验来自台湾复杂的山形地势及暴雨。皇天后土都晓得挡一挡,而国军在哪里?

六月二日,李鸿章之子李经方搭乘悬挂德国国旗的“公义号”座船抵台,代表清廷与日方办理交接。由于先前愤怒的台湾绅民视李鸿章父子为“卖台罪人”,扬言必斩杀之,李经方遂不敢上岸,要求日方在海上办理。桦山资纪允之,命“办理公使”水野遵与李经方磋商相关事宜,在基隆外海进行一场史无前例且贻笑国际的海上移交仪式。那日恰有轻台来袭,海上强风大作,双方人员纷纷晕船,至夜间,终于在颠荡中签下《台湾及澎湖列岛授受条约》:

……日清两国全权委员交接,明治二十八年四月十七日即光绪二十一年三月二十三日,依下关所缔结媾和条约第二条:清国永远割让于日本之台湾全岛及所有附属各岛屿,并澎湖列岛。即在英国格林威治东经一百七十九度起至一百二十度止,及北纬二十三度起至二十四度之间诸岛屿之管理主权,并别册所示各该地方所有堡垒、军器、工厂及一切属公物件,均皆清楚。……

附件:台湾全岛及所有附属各岛屿,并澎湖列岛所有堡垒、军器、工厂及一切属公物件清单:

一、台湾全岛及澎湖列岛之各海口及各府县所有堡垒、军器、工厂及一切属公物件。

二、台湾至福建海底电线,应如何办理之处,俟两国政府随后商定。

从未踏上台湾土地的李经方只求速速把手续办妥返航回京,“台湾”让他厌倦无比。是以移交条约清单中干脆含混笼统一笔带过,最后连海底电线归属问题亦以“我国政府连台湾岛都移交贵国政府,区区海底电线的所属问题没有必要争议”作结,说完自己开口大笑。六月三日零时三十分文书一交换毕,李经方一行人立即开船回京。当天,桦山资纪以总督名义发布接收台湾、安抚民众的公告,民政局长水野遵也向驻台湾的各国领事发表声明。

从这一天起,东经119至120度、北纬23至24度范围内,一切海浪与浮云、一切花香草色、蝴蝶与蛇,一切少男少女的痴情与不断增多的坟墓、一切甘蔗与盐,都属于日本。一切言谈的舌头与伤口、一切处女童贞与男子头颅,也归日本所有。

另一方面,日军登陆后推进至瑞芳,下一波攻击重点即是基隆——此地是台北前哨,基隆若下,进台北如探囊取物。基隆约有守军三千(一说六千),由张月楼统领。

日军决定海陆合击,一举拔下基隆。

六月二日,常备舰队“松岛”、“千代田”、“浪速”、“高千穗”、“大岛”在基隆外海布阵,展开锁喉之势。六月三日拂晓行动。当时李经方的座船已经驶离,他看不见也听不到日军近卫师团士兵自基隆东方高岭切入发动攻击、海上船舰同时炮轰助阵的场面。大雨滂沱之中,火光四起,烟雾漫天,基隆市街大乱。日军未遭到太多抵抗,清兵闻炮声而丧胆,兵势混乱,惶惶然不堪一击,与日军一遭遇即溃散。这些不战而败逃的清兵(大多是招募而来的湘勇、粤勇)转而四处横行,侵入民宅掠夺、抢劫,民众惊骇得呼天抢地,全然束手无策。一批批逃难的官兵、民众如蝗虫涌入基隆火车站,枪枝、弹药箱、旗帜军服及箱笼、包袱散乱一地,仿如乱葬岗。火车即将开动,黑压压的人潮蜂拥而上,如密密麻麻的黑蚁吮着一截残肢;无力钻上火车的伤患、老人与妇孺则到处惨叫、哭喊,原本祥和的基隆市街顿成恐怖之城。

李经方看不到这一幕,清廷皇帝、文武百官也看不到这一幕。只有豪雨,继续为雨港而哭。

狮球岭是扼守基隆的天险屏障及军事重地,由基隆通往台北的铁道穿岭而过,隧道口有刘铭传亲题“旷宇天开”匾,岭上设多处炮台,俯瞰整个基隆港区。由于此处属要害之地,唐景崧曾调派抗法名将“独眼龙”林朝栋指挥“栋军”驻守,戒备森严。日军扫过市街后,决胜关键即在狮球岭。午后,雨势转强,天地一片苍茫。日军于暴风雨中数度欲攀越狮球岭之断崖险坡而不可得,连续炮轰与抢攻亦陷入胶着。遂分数路,潜入野树丛林中寻找空隙攀岭而上。天险如天助,无奈岭上守军“台勇”与“粤勇”内讧乱成一团,真应了“内斗内行、外斗外行、不斗不行”的俗谚。日军节节而升,于半山腰插上日章旗,趁守备空虚迅速攻上,守军见日军攻岭,或弃炮丢枪脱军装亡命奔逃,或一阵乱枪扫射后急急撤退。逃得了的逃,逃不了的投降。一个时辰不到,狮球岭失守,基隆正式沦陷。

日军攻下基隆后,将掳得的战利品、俘虏集中于“昭忠祠”前广场,所有参战士兵一起合影留念。据其战利品清单所载,得:

俘虏一百一十三名重炮十四门

轻炮二十九门

枪枝一千多挺精米一百石

弹药:炮弹五千发

子弹六十万发

火药一千余箱

参与基隆之役的日军近卫师团士兵约四千人,官兵死四伤二十六;三千名抗日军则死二百,降一百一十三人,其余溃逃,遗下堆积如山的军械武器。这一战,是台湾官方军队抗日的最后一役,战况如此,夫复何言?

多少民脂民膏投入办防、建军的无底深坑,竟办出如此国防、这般军队!

自古自今,军购兵饷是人人争食的肥肉,台湾自不例外。掩藏在募兵办防名目下,经办者之贪污、索扣、浮报技巧层出不穷。《台岛劫灰》书中不乏实例:“上海转运局会办徐士恺购到瑞士洋行不知名目大小前膛‘锈炮十八尊,炮架零件均无,计价银六万两。据云是从前英国攻打广东时所用的废炮。”当时租一艘大轮船的月租费是三千两,可见六万两不是小数目。离谱的是,退还十八尊废炮运回上海的运费二万两,还得由台湾出,总共白白丢了八万两银子。即使是初出茅庐、驽钝不才的公务员也不至于如此,钱进了谁口袋?机关算尽的聪明人心里有数。此外,浮报军饷的情形极严重,明明不及百营竟夸报成三百,借募兵而中饱私囊者大有人在。而大费周章跨海募得之湘、淮、粤勇,甚至不乏鸡鸣狗盗之徒、江洋大盗之流,无怪乎一开打即弃械逃逸,转而掳掠民宅。台湾历两任巡抚经办防务,至此证明彻底失败。获利的永远是紧密勾结的官商利益共同体,《台岛劫灰》作者坦承:“计台省办防一年,大小各官无不利市三倍,即昌基(作者)亦复稍沾余润!”

台湾变天,这些吃香喝辣的官爷们如何应变呢?

清廷一纸内渡令,大官们听令行事,对台湾无半点儿道德、道义上的留念。“自藩司顾肇熙以次皆遵旨去位,杨歧珍亦率所部径回厦门。”思痛子云。

这还情有可原,理论上他们是清廷官员,朝廷割了台湾要他们撤,能不遵旨吗?再说,他们没喊过“与台湾共存亡”,要走也是人家的自由,不能怪。

但是,那些以慷慨言论唤醒百姓之民族大义,复以激昂情绪点燃抗战战火、汲汲然欲为家国捐躯的“大人”们一个个潜逃偷渡,弃台湾于不顾,这就无法谅解了。

基隆失陷次日六月四日,俞明震等力劝唐景崧退守新竹,俾与林朝栋、刘永福联手御敌,唐不应。当天晚上,唐景崧乔装成小老百姓,以巨款买通卫兵逃离抚署,乘小火轮赶至淡水登上“雅打(Arthur)”号,正欲开船,遭追赶而来的李姓军官炮轰拦阻,后经海关税务司马士(Morse)出面以银三千元买通李某,始得放行。据云该船至六月六日始离港至厦门。唐景崧逃离台北当晚,抚署大乱,土匪、游勇抢劫藩库(约有库银二十四万余两)、军械厅及火药库,各路人马厮杀惨烈,一晚上伤亡六七百人。

没多久,副总统丘逢甲“亦挟款以去,或言近十万云”(连横《台湾通史》),“栋军”统帅林朝栋内渡而去,陈季同等诸大臣同样“挟赀宵遁”(思痛子语)。

既然“宰相有权能割地,孤臣无力可回天”,当然得在关键时刻“识时务者为俊杰”,为一己之身家性命盘算,保存青山不怕来日无柴可烧。所以“潜逃”的另一个合理化解释是:为将来的复国大业忍辱偷生、以大局为重。至于眼下抗日圣战,则留给无处可逃的老百姓去扛吧!

信誓旦旦的政客、将领跑了,“士农工商”跑了士与商,剩下广大的农民与工人,他们之中有一群不谙“时务与俊杰”之深奥道理的人,傻傻地持枪扑向日军。他们是日军眼中杀无赦的“匪徒”,是其他老百姓心中破坏政局、扰乱社会的“顽民”,是后世口中吞吞吐吐欲语还休、不敢也不知如何定位的“炮灰”。

“十日总统”唐景崧潜逃之后,台北群魔乱舞,混乱空前。一批外商与本地商绅商议对策,为平定乱局、保障身家财产安全,另一波“识时务为俊杰”的行动出现了:迎日军入城。

日军陷基隆后,总督府暂驻于此。由于台北乃首府,料想必定精锐尽出、固若金汤,故不敢贸然前进,仅派侦察队刺探军情。岂料天佑皇军,首善之地得来全不费功夫。

六月六日午后,一位名叫辜显荣的艋舺商人冒雨到基隆求见总督,言台北空虚,土匪四处烧杀掳掠,良民百姓引颈盼日军早早入城。不多久,又有几位外国人声称受大稻埕外商及绅商李春生等托付,向日军表达相同讯息。近卫师团侦察队亦回报锡口(今松山)一带,民家竖白旗欢迎日军。桦山总督与能久亲王喜出望外,原料想台北既是政经首脑区又是军事指挥中心,该是何等森严!五月二十八日时,桦山在淡水港外见识炮台守备实力才决定改往三貂角登陆,当时即忧心取台北必有一番苦战。台北若不下,则台湾难定;台湾不定,则军团在此孤立作战经不起消耗,终究会弹尽粮绝。一旦台湾控制不住,日本在大中国地区的威势必定动摇。届时,桦山只有切腹一途。牵一发而动全身,台北正是那根令桦山寝食难安的发丝。如今,台北居然空城以待,怎不令他欣喜若狂?当夜,军队立即朝台北开拔。七日清晨,大军抵达台北城下,除了少数守兵胡乱开枪继而一哄而散外,日军未受到任何攻击。当时北门紧闭,一名卖粿妇人陈法自城墙上施放竹梯引日军入城。事后,能久亲王还颁“褒赏状”给她,赐赏金五元,以表彰她的功绩。

六月七日清晨六时三十分,日军不费一兵一卒迈进台北城。一个礼拜之后,桦山一行人进入台北,在原清廷“布政使司衙门”(今博爱路中山堂一带)开设总督府。

让桦山感动的是,唐景崧留下丰厚的礼物祝贺他上任。据《台岛劫灰》估算,台北失守后府库内留有大批军械:“前、后膛枪约十余万杆,其中前膛来福枪最多,约有四万,次则毛瑟约三万左右。毛瑟子弹一项,除发出各营外,库存二百八十万。大小炮位约三四百尊,全台各口每炮一响,计需火药八千四百余磅,各口炮台及行营备用大小炮药,每炮约存五六十。”攻陷基隆后,日军喜孜孜与战利品合照留念。到了台北,场面大到无法照相了。而这些枪炮弹药,用来扫除中南部的抗日军,应是绰绰有余。从此,除一九一九年迁入新总督府之外,日本的台湾总督府在台北城内屹立不摇。

二十一响礼炮再度响起。“始政式”典礼上,五六百名与会人士肃穆地聆听军乐队演奏日本国歌。午后的天空晴朗,岛屿微热。远星在天际闪现的时刻,晚宴开始。

这天是六月十七日,台湾正式进入殖民时代。也是从这一天起,日人修正了传闻中“台民骠悍”的印象。在庆祝酒会中,当桦山总督高举酒杯接受二十四位洋人和八十三位台湾士绅之祝贺(当然,他错了),爽快地一饮而尽时,他打从心里瞧不起台湾人。

7奔马少年

如果我们推测:常进出台北城的简大狮曾在北门附近向卖草粿、菜头粿的妇人陈法买过随便一种粿充饥,这位长相粗犷、孔武有力的船夫之妻还向简大狮打听金包里、芝兰堡一带的雇佣行情,打算转行。嘴里塞满黑草粿(或菜头粿)的简大狮一边咀嚼一边数落她“查某人安分卖粿就好,莫想那些有的没的!”(编者注:“查某人”即女人)陈法瞪他一眼,甚不悦。待大狮离去,她随口骂了句“你死没人哭啦!”遂一语成谶。他俩的命运果然天差地远,一个因一把破梯子轻轻松松立了功,把“褒赏状”悬挂于墙,宛如护身符令全家“永保安康”。另一个,果然赴死。

如果这个推测合理,那么鹿港人辜显荣之妻与苗栗人吴汤兴之妻曾于某年农历三月二十三“妈祖生”那日,不约而同至香火鼎盛的北港朝天宫进香也是可能的。她俩互不相识,却一前一后站在妈祖圣像前拈香膜拜、虔诚祝祷,祈求妈祖保佑全家平安。她俩或许曾在拥挤的礼拜人潮中擦肩而过,或曾询问对方抽签解诗之事而茫然不知所云——辜妻讲闽南语,吴妻说客家话。她们同时为丈夫的事业前程抽了签,差别是,辜妻得上上签,吴妻之签带凶。

引日军入城的辜显荣自幼机警过人,能见人所未见、察人所不察,温和敦厚的长相内,藏着枭雄霸主的野心。他幼年丧父,年约弱冠即自立经商,辗转于上海、天津、福州各地。孤雏之憾加上商人性格使他比旁人更懂得“洞烛先机”之道,他是求生存、识时务的第一把好手,把人生的每一个决定都当作是一桩“买卖”。

商人眼中无祖国惟有当权者。辜显荣本是一名小商,竟敢冒死带台北绅商之陈情书至基隆求见日本总督,胆识不小。日军因此不费吹灰之力进入台北,对他信任赞赏有加。自此,辜显荣秉持“清帝国皇帝将台湾割让给日本帝国,所以堂堂成为日本帝国臣民。而既为日本臣民,尽忠于日本帝国,拯救我三百六十万同胞,是本微衷。”之身分认同,效忠日本,一路充当马前先锋协助近卫师团挥军南下,平定台湾。日军攻占斗六期间,辜返回鹿港收购米谷作为军粮,尽管当时民间仓廪充实,他却收购困难,可知民众之反日情绪强烈。

由于协助平乱有功,辜显荣获颁“勋六等奖章”,在民政局局长水野遵的陪同下,赴东京领赏,就此拓展无人能及之政商版图,泽及后代而不灭。综言之,其彪炳功业有二:

一、协助日本戡乱及殖民台湾:如组织机动部队讨伐抗日军;劝云林“铁国山”抗日领袖简义投降;任台北“保良局”局长,负责破获抗日阴谋分子、保护良民。后来,他更建议民政局导入兼具自治与警备之“保甲制”,让“抗日细胞”无所遁形,为社会秩序之维护做出“永难磨灭”的贡献。

二、建立无远弗届之商业王国:辜氏以鹿港为根据地,施展其高明的经营雄才,分支遍及全台更远征日本开设分店,贩卖食盐、樟脑等台湾特产,让在台日人之家属赌物思亲、胸怀台湾。随着业绩蒸腾、政商人脉亨通,更以独到眼光采多角化经营,涉足航运、樟脑、糖业、盐田、烟草、房地产等高利润产业。

终辜显荣一生,获得无数褒奖章,如勋六等奖章、总督府颁授绅章、勋三等瑞宝章……死后更获日本政府追赐“从五位勋三等”。从一名默默无闻的小杂货商到地位崇隆的“贵族院议员”,这位执拗的孤儿写下台湾史上空前绝后的“爱国”理念与乱世求生术。所有勋章都比不上他在某次演讲所言:“我等宁为太平之犬,也不愿成为乱世之民”更为惊世骇俗。这与小他二十五岁却比他早死,只活短短四十年的蒋渭水的名言:“同胞必须团结,团结就是力量”一样,都是值得后世频频回顾的警言。辜显荣“效忠国家、拯救同胞”的信仰与意志影响深远,即使死后六十多年,其理念在某些身居高位的政商名流身上亦得到彰显与实践。他称得上是台湾五百年不世出、令后人大开眼界的“奇才”!

李经方看不到的,清朝皇帝看不到的,即使同在台湾现场的辜显荣者流,也一样看不到啊!

回到吴汤兴之妻吧,这位外柔内刚的客家阿妹揣着那张下下签失眠了几个晚上。她哪能想到,同是妈祖座前的信女子,抽中吉签的那位妇人之夫与自己夫君的命运竟有天壤之别。随后她念头一转,夫妻最怕二心,若能同甘共苦,还怕什么吉凶呢?这么一想天地豁然开朗,随手把签诗揉成一丸丢入眠床下,一夜好眠。

从此,牛马各有路,人狗不同途了。

近卫师团马不停蹄,“始政式”之后立即部署南下战线,为了扫荡情报所称庞大的义军民兵,特别编组一支混成支队,由阪井重季指挥,简称“阪井支队”。六月十九日,阪井支队出发,夸口要在七天之内推进到苗栗。

出身苗栗铜锣的吴汤兴乃前清生员,受丘逢甲等人之感召,投笔从戎,成为丘之副将。不知是否因吴汤兴文武兼备、一心救国,让丘逢甲感家国幸有所托遂安心内渡,总之丘逢甲、林朝栋等主将飘然而去之后,吴汤兴取而代之重整两人旧部,并吸纳其他客家地方势力如北埔姜绍祖、头份徐骧等,成为新的义勇军统领。于是,赫然一支雄狮部队在桃竹苗一带崛起,他们是正港的台湾子弟兵,是一个个带着硬颈精神的客家男儿!

这些人,有父亲带着儿子、兄长带着弟妹,叔带侄、舅带甥,为保卫尊严与家园而投入战场,他们成为日军南下路程中最“顽固”、最“狡猾”的绊脚石。这批打死不退、专以游击战术让日军疲于奔命的义勇军,在武器、粮草极匮乏的情况下艰苦作战。从中坜、平镇、龙潭、大湖、新竹一路烽火燎原,连以刻苦著称的客家妇女亦持枪追赶日军。那种飞蛾扑火、敢以肉身挡子弹的勇气令天地动容,他们真正体现了垦民后裔宝爱土地、捍卫家园的台湾精神。同理,他们也在自己最心爱的土地上被异族歼灭。

六月二十二日,新竹沦陷。

桦山没料到义勇军如此顽强,他终于尝到“台民骠悍”的滋味。连带地,此起彼应的叛军行动逼他改变作战策略,他同时意识到以现有兵力想快速戡定全台极不可能。七月初,桦山向日本大本营请求增援一个混成旅团。

纪律森严、作战经验丰富的日本军队源源而来,专门用来对付那些满腔热血却缺乏训练的草地民兵。

近卫师团第二批运送部队于六月中旬自旅顺出发,原预定在南部登陆,直捣台南、高雄,与早先登陆的第一批部队做“断首切尾”呼应。由于日军深受抗日义勇军缠战之苦,桦山改变作战计划,将第二批运送部队调集台北。他要倾全师团之力,由陆路冲破抗日军防线向南推进,采地毯式战术扫荡贼徒巢穴,彻底根除后患。至于刘永福镇守的南台湾,则等混成旅团抵达后再说。

阪井支队虽然攻下新竹,却无法如原先夸言迅速向南推进。吴汤兴、姜绍祖、徐骧等领导的抗日军多次反扑,与日军形成拉锯,战况激烈,最后在“十八尖山”一役,抗日军大败。北埔土豪姜绍祖与七十多名部下被俘,日军不识姜绍祖,问之,姜的家丁挺身应答,代主而亡。姜绍祖获释之后,回北埔聚集佃兵,继续作战,遂死。

姜绍祖,死时年方二十。

另一方面,能久亲王重编一支混成支队交由山根信成指挥,负责清扫台北以西兵站线、大嵙崁溪(大汉溪)两岸及埋伏在新竹以东、大嵙崁(大溪)、三角涌(三峡)一带的抗日民兵。山根依令部署,自己率主力沿台北、新竹兵站线前进,另派遣“坊城大队”沿大汉溪行。七月十二日出发。

次日清晨,却发生震惊日方的“隆恩埔事件”。

由三峡乡绅苏力、苏俊、陈小埤领导的“三角涌义民营”对日军发动攻击,在隆恩埔附近几乎歼灭利用大汉溪水路运送军粮的“樱井茂夫粮食运送队”,全队三十六人仅四名脱逃。三峡抗日军显然训练有素,兵分数路趁凌晨突袭戒备松弛的敌军,坊城大队因此受到重创,几乎无法突围。这是日军登陆以来死伤最惨重的一次。此事令桦山大为震怒,自此对抗日军及台湾人民的态度转强,戡乱手法变为激烈。七月中、下旬,日军采取报复性行动,进行两期“无差别扫荡”,沿大汉溪河阶及台北回龙到桃园间铁路线以北展开扫荡,光在大溪、三峡一带,被杀乡民超过千人,焚毁民屋达三千间以上。

“沿路各村落敌我的枪声、爆炸声不断,叫喊声不绝于耳。事后,三角涌附近数里内不见人影。”日军记载着。所谓“无差别扫荡”,即是不分良民或叛军,一律加以击毙。自此焚村与屠杀成为日军的标准行动,台湾人民的命比草芥更不如。

桦山向大本营申请增援的军队——由贞爱亲王指挥的“混成第四旅团”先发部队于七月十四日抵达基隆,立即接手台北、基隆防务;其余部队于八月初到达,陆续进驻新竹以北及基隆、宜兰等地。于是,北部、东北部由“混成第四旅团”负责,近卫师团全部兵力则投向南进之路。自六月二十二日占领新竹之后因作战计划改变、等待兵援及气候因素而陷入瓶颈的战火再度燃起。为了一举歼灭盘据在新竹、苗栗之间“尖笔山”的吴汤兴等抗日军,常备舰队故伎重施,派船舰在外海布阵,进行海陆夹杀。尖笔山失守,接着八月十四日苗栗沦陷。抗日军节节败退,往南撤入台中、彰化。

七八月的天空并不平静,从吕宋岛附近海面奔来好几个台风,海浪滔天,溪流暴涨,严重时树拔屋倒。即使只是受外围环流影响而连日豪雨,也是遍地泥泞。这种日子,除了待在屋里做闲活,出门干啥?日军在恶劣天气下行进苦不堪言,日本虽也是台风必经之地,但台湾是个燠热闷湿的丛林野岛,加上台风助威,那种泥泥汤汤的湿热极容易致病。军队中,病倒的不在少数。

日军不能不战,然而,抗日义勇军为什么还要战?

距离日军登陆、唐景崧等内渡已有两个多月,始政式也举行过了,台湾落人日本之手属钢铁事实,为什么还要抵抗?

自六月下旬与日军首次遭遇,此后一路开打一路败阵,对日军兵力理应有所了解,实力如此悬殊,为何要战?

离家愈来愈远,军械粮食补给益加困难。三餐并作一顿,夜宿蛇蝎满布之荒山野谷,鞋不成鞋、衣不成衣、榻不成榻。几日数周不洗浴,一身汗咸臭酸,遇雨则湿,日出则干。要是得了下痢、恶疮,受伤流血、伤口溃烂,捣一把野草或嚼什么根茎树叶靠自己疗伤。战死的,都是认得的人,不是同乡、厝边、就是亲戚、兄弟。掘个土穴,就这么埋了。大地就是母亲的怀,什么碑铭记号全免。这么苦,为何要战?

制个小白旗,写上“归顺良民”插在家门口,日军就放手了。为什么还要战?在家跟父母妻儿安安稳稳过日子不好吗?为何要战?

既已开战,打一、两场收手即可,没人会取笑呀!大将统帅客死异乡的多,沙场裹尸的少,要笑他们,轮不到平民百姓。人人都懂得为生存必须折腰低头,为子嗣血脉之延续必须忍气吞声,为什么义勇军里这些面目黧黑、年轻力壮的好男儿做不到?为什么不把父母妻儿放在心上,就这么一心一意集体钻入人间地狱,在枪林弹雨中做困兽之斗——至终,也变成一群身首异处的困兽被锁入历史暗窖。枯骨如山都是自家门庭内的悲哀,与他人何干,与后世何干?

难道,真如某些评者所论,义勇军里不乏游民“罗汉脚”,在乡里之间贫无立锥之地,闹哄哄投入行伍换一宿三餐,说他们为“民族大义”太沉重,只不过是一群草芥之徒,活为人死为鬼而已!

难道,又如某些史家所称,抗日军里登高一呼的地方土豪皆为了维护自身利益,故散财募勇,起而抗日,与“民族情操、家国大义”无涉。且这些土豪劣绅平日作威作福,民众惧之久矣;义勇军游击攻略,“良民”百姓亦不胜其扰!(若如此,这些地方势力显然不如板桥巨富林维源老谋深算,他写信给日方,声明“为了保护自家财产,拥有千余兵丁以防备土匪,但对日军不伤害、不抵抗”,日军果然不找他麻烦。)

难道,又如某些专家所言,抗日军大多是眼光短浅、不知国际局势变化之辈,武装抗日乃是蚍蜉撼大树之举,不仅于事无补,且因此激怒日方,牵连更多百姓无辜牺牲。于此视之,不仅无功且有过。

为何要战?生存不就是第一义吗?

难道,有比生存更重要的事?

八月甚无情,吴汤兴等抗日军逃入彰化,一步步逼近终程。这个文风鼎盛、人文荟萃的古城收了他们的枪枝与鞋,滚滚的大肚溪洗净这些年轻人身上的血。

苗栗之役后,能久亲王不顾天气恶劣,指挥近卫师团趁胜追击抗日残军,八月二十六日到达大肚街。宽约一百五十米、奔流不息的大肚溪挡住敌我双方,这条河给了日军新难题,水深及胸加上连日雨水助势,大肚溪如护雏之母,不给过。正当能久亲王巡视之时,对岸三、四百名抗日军开枪扫射,一颗枪弹落在能久脚边,“溅起的泥土弄脏了殿下的衣服”。战志上无比惶恐地写着。

日军从彰化当地奸细口中探知,彰化八卦山附近有黑旗正勇及其他民兵等十二营,大多是两天前才从南部来的,主力部署在八卦山及彰化城一带。其中一部分民兵在对岸防御,试图控制大肚溪,不许日军越雷池一步。

此时,屯聚在彰化城、八卦山的抗日军除了吴汤兴、徐骧一脉,尚有台湾知府黎景嵩所号召之“新楚军”及由吴彭年统领的七星旗兵残部加上刚从台南赶来增援的黑旗军。

吴彭年,浙江余姚人,十八岁即应试中举为“生员”。相貌出众,诗文俱工,性格豪迈飘逸,颇有效大鹏展翼、运天地而悠游的浪漫气质。后流寓广州,定家室。一八九五年春季,以县丞需旅次台北。刘永福闻其才华,极力延揽为机要、幕僚,当时军书往来、公文批阅,多出自吴彭年之手。闲暇时喜为诗,与人唱和,多慷慨悲壮之语。

卸除军机公务,吴彭年其实是一位具有忧郁特质的诗人。他在战场上的烈火行径,无疑是一种诗人本能。

早在七月下旬,吴彭年即已投身战场。当时两军对决于新竹、苗栗一带,抗日军向刘永福求援。以“划地自守”为最高指导原则的刘永福一向罔顾北、中部军情,讵料日方大军压境来势汹汹,刘永福恐台中若失将危及台南,拟发兵解危。吴彭年自愿前往,率七星旗兵七百赴战,副将李维义佐之。八月上旬,驻大甲。当时,主将各分兵应战,吴彭年手下余兵不多,猝不及防日军涌至,兵薄不能战又不得不战,当此时,吴彭年单枪匹马欲冲锋陷阵,枪炮声四处乱响,马惊惧而悲鸣,不肯前行,吴彭年立即跃下,换马再出,亲自上阵杀敌。所幸吴汤兴等来助,双方攻防,弹如雨下。此役,七星旗兵折损了管带袁锦清及帮带林鸿贵。八月十四日苗栗破后,吴彭年撤回彰化。

集结在彰化的抗日残部,重新整顿、收编后由吴彭年任总指挥。他依地利布防,设重兵于大肚溪南岸、八卦山炮台及彰化城,层层推进、环环紧扣。

大肚溪乃天险,渡河不易。八卦山旧名“定军山”,嘉庆二十年(一八一五)彰化城竣工时于山上建一砖寨,名“定军山寨”,设四座炮台、一处城楼,以扼守彰化城。光绪二十年(一八八八)重修定军山寨,并在山麓另筑炮台。八卦山山势不高,然俯瞰彰化城一览无遗,山破即城破,故历来为守御重地。

八月二十六日,吴彭年誓师。以王得标率七星旗兵三百守“中寮庄”,刘德胜率先锋营守“中庄”,孔宪盈守“茄冬脚庄”,李士炳、沈福山等守八卦山,吴汤兴、徐骧镇守八卦山炮台。

天,蓝着。无任何风吹草动的消息,只有大肚溪水,日夜奔流。

日军侦察队终于找到适合渡河的地点,抗日军百密一疏,防御线太短。

八月二十七日,师团长北白川能久亲王重新部署军力,分右翼队、左翼队及本队。当日下达攻击命令:

八月二十八日,攻击八卦山。

右翼队负责击退前面敌人,左翼队须在天亮前越过汴仔头(今台中县大肚乡内)上游约一千五百米处的徒涉点渡河,与右翼队相呼应攻击敌人第一线。同时,渡河后立即分兵朝八卦山炮台急攻。

二十七日午夜滑过二十八日凌晨,左翼队肃静而行,仿如鬼影。途中一度被附近民家的一只狗嗅得,大吠,惹得远近农厝的狗齐声狂吠,却无人发觉,日军悄然到达渡河地点。天空沉沉地黑着,没有月亮,只有稀疏星光。四野寂静,只听见田间蛙鼓及溪流奔腾。日军开始渡河,水深过腰忽沉忽浮,哀哀母河流势湍急,如箭矢擦身而过。凌晨三时不到,日军已渡河。越过河滩、水田,摸黑疾行四公里,到达八卦山东面山麓。此时,天微微发红,旭日正东升。

抗日军浑然不觉,仍在睡梦中。

五时三十分,日军左翼各队分就战斗位置,右翼部队亦选定炮位开始发动炮击,台湾史上最惨烈的“八卦山会战”在晨曦中开打。

不多久,日军攻击八卦山东面高地,抗日军全面抵挡。日军急速增援,抗日军亦增加兵力迎战,山顶炮台开始炮击,然因炮座固定无法四面射击故战力大减。此时,日军各小队纷至,合攻八卦山,展开威力扫射。抗日军不支,开始败退。吴汤兴、徐骧均在阵内,力竭声嘶欲稳住阵脚,无奈火力愈来愈强劲,抗日军迅速伤亡、散敌,向彰化城撤退。

七时左右,日军占领八卦山炮台。黑旗军李士炳、沈福山死,已抗日两个月的吴汤兴,亦溅血阵亡。

在大肚溪南岸迎战的吴彭年,正陷入酣战之际,忽见八卦山麓插上日旗,心中大叫不妙,急率全军快马扬鞭回救。此时抗日军纷纷败退往山下逃逸,吴彭年烈火攻心,嘶喊再冲!再攻!再战!败兵惊怖至极方向已乱,吴彭年挥赶残军上山,甚至手刃两名逃卒;自己提枪策马,咆哮,如地底窜出的飓风朝八卦山顶奔驰,衣襟裂开、发辫已散,正一鼓作气奔上山腰,瞬间,一颗子弹贯穿他的胸膛,他只听见爆裂声如节庆鞭炮、如高山崩塌在他的身体内。他看见自己落马,朝山下滚动,如孩提时娘亲在他面前摇博浪鼓儿。他不停地滚,最后,一棵温柔的小树伸手搂住了他。

吴彭年,听见自己心脏爆破的声音,眼睁睁看着八卦山湛蓝的天空,死。

上午八时,日军完全占领彰化城。

尸横遍野,五百多名义士大多是断肢残躯。死的都是男人,都是一个个家庭里有名有姓的儿子、丈夫、父亲。但当数不清的儿子、丈夫、父亲全躺在一块儿时,他们变成无名无姓的荒冢,变成无法超渡的,冤魂。

彰化城破后,吴彭年的亲戚找到他的尸体,命佣人掩埋,做暗记。几年后,寻穴欲归葬广东,发穴时,吴彭年衣带犹存,斑斑血迹把他装扮得一身灿烂。姣好的面貌完整,世故的神情中带着灵感,仿佛一旷古痴情少年向亿万蝼蚁倾吐衷曲之后,情不自禁陶醉起来,仿佛刚想到一句漂亮的诗。

吴彭年家中,尚有白发老母,妻子伤怀而逝,遗下两名幼儿。老母、孤儿仅能仰赖亲友救济,一面吞泪一面求活。

伤逝的何止是吴彭年之妻!

当吴汤兴的死讯传到吴家时,那位虔诚礼拜妈祖却抽中凶签的客家阿妹只是低下头来,不发一语,不落一泪。

当夜,吴汤兴之妻实践夫妻同甘共苦的诺言,投水而亡。

众魂不归,时在哀哀八月。

8神主牌

乙未年闺了五月,阳历八月二十八日正是阴历七月初九,离中元节仅六日。

彰化沦陷后最忙碌的两个人,一是阿荣一叫青瞑福。在台北经商的阿荣奉桦山总督之命,跟随近卫师团南下扫荡抗日军。这阵子日军卖力杀敌体力消耗太多以致饭量大增,造成粮食有点儿紧张,阿荣得设法向民间购粮,让这些年轻大兵吃得饱饱的,有力气再多杀几个台湾同胞。购粮不易,阿荣简直忙得焦头烂额。

至于坏了一只眼的青瞑福,就住在彰化城外“猪围庄”。他老婆带着轻微智障的小儿子在家养猪,他跟眼明手快的大儿子一伙,专做埋死人的坟头事业。事忙的时候,老婆、小儿也来支援。反正养猪不过是洒一些猪食,埋人不过是铲一些土,两者技术相通手势一致,相互对调亦可。

据日方从遗下的战利品、军用物资推算,参与八卦山之役的抗日军约有五千人。战争长度两个小时半,抗日军总共死五百多名。在彰化城内,日军一个小时追杀下来,杀了两百五十多名抗日军,平均每分钟有四个男人倒地。

别的不说,光说彰化城内这两百五十具尸体可怎么办才好?农历七月酷热难当,受低压云系影响又常有雷阵雨,一热一湿一闷,蚊蝇鼠蛆来了,弃猫野狗也来了,尸臭冲天,小小彰化城宛如浸在腐烂之瓮。身亡的年轻人大多不是本地人,况且身首异处,要认尸也实在无从认起,这可怎么办?日本兵负责杀,他不负责埋呀!城内几位于心不忍的人凑了银子雇青瞑福一家赶紧来收尸吧!找块野地,活着、死去的都别计较了,赶在七月十五之前快快埋妥,也好在中元节那天祭一祭这些孤魂!

正因为从来没见过这场面,青瞑福一家八只手八条腿夜以继日地挖、扛、运、卸、埋,首先是天真无邪的小儿子病倒了,接着老婆、大儿子也撑不住,收尾全靠青瞑福一人。反正他瞎一只眼,朦朦胧胧看不清惨状,也是好的。即便如此,当他拢好大坟头,在七月半那天,备粗茶淡酒、一锅饭、几叠银纸,跪下,向这些战死的年轻人叩三个响头时,那只好眼睛扑簌扑簌流下了泪,接着不知怎地,他嚎啕大哭起来。

从此,青瞑福一家没办法碰肉,看到猪的尸体也作呕,不能养猪了。吃素一段时间,全家索性剃渡念佛,不投寺不靠僧,还是住家里,改种作物,自给自足而已。青瞑福发了七七四十九愿,其中一愿是行脚全台湾,到每一处战役地点为阵亡的抗日军诵经超渡。这事听起来有点儿难,其实不难。世界上找不到一个民族像日本人,每到一地、每逢一事、每战一役,最爱竖石立碑以资存念、以志功绩,简直得了恋碑癖。热爱他爱的历史,却也最不能面对他不愿面对的历史。

从一八九五年三月起,日军疯狂地在台湾立碑。占领澎湖后,在良文港立“混成支队上陆纪念碑”。澳底登陆,北白川能久一上岸,侍从官搬了沙发让他小憩,他抽烟、泡茶的“露营地”忽然神圣得不得了,日后立了“北白川宫征讨纪念碑”。三峡一役,日军才伤亡三四十人,后来也立下“隆恩埔战迹碑”。新竹、苗栗之战,随后在牛埔山立“征讨纪念碑”。八月,北白川能久登上苗栗市街西方的小山视察,那儿立即改名“将军山”,也立了纪念碑;他走过的路,竖了“将军山御遗迹路”石柱。彰化更不用说,战后在大肚溪旁立一根巨碑,亲王避雨的土地公庙也被改成神社,八卦山那儿更立了一方长碑……类似“阳具崇拜”的恋碑癖,瘟疫似的糟蹋全台湾。

话说远了。青瞑福真是发下悲愿要给战亡者诵经,让他们脱离苦海,魂归西方极乐世界。

他带着笑嘻嘻的弱智小儿行脚南北,一看见纪念碑就知道那附近有过激战,凭着掩埋死人无数的职业本能,他也嗅得出哪块土地带伤、哪座山丘染血。父子俩披上佛不佛、道不道的破袍子,敲着简单的法器,就这么不管晴天阴天、刮风下雨,吟诵着只有他俩才懂的经文,青瞑福老迈沧桑的声音配合他儿子一径儿笑嘻嘻的脸庞,恐怕是当时战亡者惟一的安慰了。

八卦山会战重创抗日军实力,主将纷纷殉难,全军几近崩溃。除了云、嘉一带尚有反抗势力反扑之外,浊水溪以南只剩镇守台南的刘永福黑旗军了。

攻陷彰化,桦山等于吃下半颗定心丸,但抗法名将刘永福拥重兵据守南台湾,实力不容小觑。况且漏网贼徒埋伏于各地暗暗纠集同伙伺机再起,亦须严加戒备,离高枕无忧尚有一程呢!为此,桦山再度更改战略,任命高岛鞆之助为“副总督”,成立南进军司令部,指挥大军负责戡定南台湾。桦山则坐镇台北,既能掌握北台湾,又能遥控全局。

另一方面,大本营又指派“第二师团”来台增援,为彰化战后五分之四士兵染病的近卫师团注入活力。九月休战,一则让军队休养生息,再者为了等待“第二师团”来援。这段期间,以高岛为首的南进军司令部拟定作战计划:

一、北白川能久指挥近卫师团由陆路推进至嘉义。

二、军司令部及贞爱亲王指挥的混成第四旅团,由“济远”、“海门”舰掩护在嘉义布袋口登陆。

三、乃本希典指挥第二师团与舰队配合在屏东枋寮登陆,由南贯穿凤山、打狗(高雄)北上。

日军兵力部署就绪,拟三路会攻台南,战火一触即发。

阳历十月,秋意渐渐渗透而来。中秋团圆日刚过,今年没几家有兴致准备柚与月饼。高空上一轮明月亮得森冷,照着到处都有的伤亡人家。这岛上从来不曾像今年,孤儿寡妇多似落叶。

南台湾的战场却如一口大灶,火苗熊熊窜起。

吴汤兴等义勇军与新楚军在彰化瓦解之后,接续而起的是云林、嘉义、台南一带的民间抗日组织,如简义、林昆岗等。其中,又以林昆岗声势浩大。

在这波抗日洪流中,南台湾具有防范匪徒、自卫功能的联庄民兵组织被紧急动员起来,其中规模较大者有二:

一、嘉义南部十八堡(铁线桥堡、盐水港泛堡、学甲堡、麻豆堡等),十月初成军,公推沈芳徽为盟主,林昆岗为敌前总统领,人数超过万人。

二、凤山南部六堆客庄,六月初即成军,驻屯在高雄附近,负责沿海守备。但因当时南部尚无兵险加上粮饷匮乏,故归庄待命。客家庄抗日情绪高昂,推行“全堆皆兵”理念,人数亦高达万余人。

微微秋凉在田原溪流、野树芒丛之间汩汩渗出,秋风吹起。

十月初,高岛副总督下达南进攻击令,大军出动。

近卫师团沿路挥刀,十月五日横渡浊水溪,受到云林地区由简义领导之民兵及王得标率领之黑旗军抵挡;十月九日,近卫师团占领嘉义,轻取盐水港,严厉扫荡任何一处有嫌疑的村落,绝不放过任何一个眼神闪烁的台湾人。休养生息加上兵援饱满,日军跨越浊水溪之后,扫荡行动如雷霆万钧,绝非缺乏军械、乌合成军的抗日民兵抵挡得了的,正因如此,伤亡奇惨。

另一方面,混成第四旅团取海路抵嘉义布袋口外海,“济远”、“海门”两舰尽情炮轰岸上建筑。十月十日,海上风浪强劲,惊涛拍岸,海军陆战队及登陆掩护队强行登陆布袋口,随即拉开战线,火力开动,击退千人左右的抗日民兵。混成第四旅团与近卫师团在盐水港会合之后,各任务编组之支队分数路行进,嘉义朴子以南、急水溪以北的村落皆在威力扫荡范围内。

负责由南部牵制战局的第二师团于十月十一日顺利登陆枋寮,大军沿海岸线北上,分兵攻占各主要据点。十一日登陆当天,轻而易举拿下佳冬,放火烧村以绝后患;两天后占东港,十月十六日,陷凤山、高雄。

战火燎烧嘉南平原及南方吹着海风的宁静小渔村,浊水溪、盐水溪、东港溪肝肠寸断。飘浮在空气中属于海岛秋季特有的凉意与微香,被炮火、流弹逼焦了。茅屋、竹栅起火燃烧,鸡鸭逃生不及四处倒毙,猪只惊恐而嚎叫,水牛在田间狂奔。焚烧的秋天就这么进入每个人的胸腔,幸运的人躲在隐秘处等待硝烟散去,不幸的是那些迎战的民兵——

衣衫褴褛、沿着无暇收割的稻田而奔逃的不知是哪庄哪姓男人?中弹而浮尸于溪流、面目泥泞只看出拖了一条花白辫子的也不知是谁家阿爸?倒卧在荒丘上捂着肚破肠流而呻吟而哭喊阿母的也不知是谁家独生子?永远无人了解,即使是他们有幸传下的后世子孙也不能体会那种孤单地卡在求生无望、求死不得之间的凌迟之痛。意识被巨大的痛苦磨得像针尖儿,他们在临死之前,清楚地看到自己如何被单纯的信念鼓动,勇敢或不得不勇敢地出外作战,终于得到这种下场。他们充满歉意,在生命最后一秒,预知自己的家庭因失去支柱必定陷入比贫更贫、比贱更贱的阶层而数代不得翻身,他们抱着深深的愧疚,七孔流血而亡。

林昆岗死在头港庄(今台南县学甲镇)东北山丘。日军逼近时,他指天而誓:“如果天公不保佑,今日出战,我中弹先死!”说完,率先迎战,一颗子弹贯穿胸膛,林昆岗卧刃而坐,气绝。他的大儿子尾随在后,一声“阿爸”未喊完亦中弹倒地,父子同日死。几天后,庄人收尸,林昆岗坐而不倒,倔强如生,年四十五。头港庄附近山丘的芒花,一夜之间开得白茫茫,为这位坚强的父亲戴孝。

第二师团于枋寮登陆后,势如破竹向北推进,然亦受到六堆客庄的抵抗。茄冬脚(今屏东县佳冬乡)属于左堆,位于六堆最南端,全庄约有一千四百人,庄民以勇壮著称,日军记载:“妇女、儿童也拿起武器,列身于行伍之间……”

那是什么样的风与土,养出的妇女与儿童竟拿起武器保家御敌?

那些妇女与孩子后来都回家了吗?

日军三路进击,台南如瓮中之鳖,黑旗军统帅刘永福无计可施。

十月十九日深夜,刘永福搭乘英船藏匿在煤炭堆里躲过日军盘查,仓皇逃往厦门,结束了他与台湾的关系。

近卫师团、混成第四旅团与第二师团已逼近台南城外,刘永福及手下千余官兵潜逃的消息令古都一夜间卸除警备,只求日军和平入城。十月二十一日凌晨,长老教会英国籍牧师巴克礼及宋忠坚受台南士绅所托,至驻扎于台南仁德的第二师团求见乃木希典,告知城内状况,迎日军和平入城。

十月二十一日,日军荷枪阔步进入台南城。二十二日,军司令部、混成第四旅团与近卫师团亦浩浩荡荡踏入传说的风景优美、人文荟萃的台南古都。当晚,离乡征战一百四十六天,侥幸未受枪伤、未染病而亡的日本士兵在高岛总司令、能久亲王的恩准下击案而歌。他们之中有人被凯歌与思乡情绪感染得流下眼泪,在给家人的信中写道:“此时此刻,多么想跪下来,亲吻天皇脚下的土地啊!”

战争结束了。

据日方记载,为了勘定台湾,自一八九五年五月至一八九六年三月,共发动两个半师团的兵力征台,兵员约五万,军夫两万六千,马匹九千多。伤亡有限,大多属病死。

“斯土斯民”之所以壮丽动人,乃是有无数英灵以热情浇灌之,以生命肥沃之,于漫长时间里炼出一块土地、一座岛之奇特风情与骨性,而后世代绵延,巍巍然一棵历史树伸枝展叶——有先祖为尊严与生存而奋战的枝干,有先知、哲人为正义与公理而献身的血色花叶。于是,当后世子孙回头找寻自己的身世时,抬头看到这棵高耸入云的历史大树,震撼、赞叹,刹那间初发心,也要把一切荣耀归之于这树。

在历史巨树面前,远古先祖与后世子孙凭什么相互指认?凭的不就是这份奇情与骨性么!

因为相认了,才明白每抽长一寸枝干,就得死成千上万个人;每生出一花一叶,就有无数先知成为刀下冤魂。

一八九五年,台湾的历史树粗粗壮壮长了好几寸,全靠吴汤兴、徐骧、姜绍祖、苏力、吴彭年、林昆岗等数不尽的平民百姓硬撑出来。这些父子、兄弟、叔侄、舅甥、乡亲父老(当然也包含部分“就地募勇”而来的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之徒)携手共赴火线。当唐景崧等人自觉“没有比活着更重要的事”而做出选择时,这些人体认“有比活着更重要之事”也付诸行动。他们结结实实为台湾而死,为保全台湾的尊严而死。

他们几乎来自农村底层,身后贫贱百事哀,家庭与子孙在戒备森严的日治时代仅能选择隐瞒、缄默而苟活。时间能在积雨处养出青苔,可是一代代缄默,却只能换来遗忘。

日军入主台南,等同宣告平定全岛。四处响起的凯旋乐中却隐了一条死讯——十月二十八日,近卫师团长北白川能久亲王因肺炎并发症而逝。根据《台湾神社志》所载,其实早在十月中旬,能久亲王即已罹病,一路硬撑,顶着南台湾摄氏三十五度高温随军队前进。十月二十二日那天病情险恶,他是躺在担架上被抬进台南城的,他要亲眼看见日本国旗飘扬于台南的天空才愿意合眼。十月二十七日,桦山总督到达台南,马上到病榻前探望,当他牵起能久亲王的手告知已平定台湾、任务完成时,能久抬起头,吃力地颔首。二十八日,能久竭尽最后力气高呼“天皇万岁”之后,奔赴黄泉。

能久亲王的灵柩运回东京,日本政府举行盛大国葬,明治天皇赐下敕语:“卿为宗室之亲,投军从戎……督师远征,策机制宜,功勋卓著。而今平定匪徒之际,溘焉长逝,不胜悼惜……”在台湾方面,官方立碑、盖神社恭敬奉祀这位“征台英雄”不遗余力,其地位神圣可见一斑。

相较之下,台湾欠吴汤兴、吴彭年、林昆岗等人一顿粗茶淡饭的牲礼。

欠他们一块有名有姓的神主牌。

9大反扑

战争结束了吗?不,第二波抗战正要开始。

综观日殖五十年(一八九五~一九四五),台湾民众的抗日行动或隐或显,或用武或诉诸思想启蒙、社会运动,长路迢迢历三四十年不间断。武力抗日方面,历史学者概分为三期:

第一期自一八九五年五月日军登陆至十月戡定全岛。这一期抗日皆具有较浓厚的国族色彩。徐骧在云林抗日,中弹时高呼:“丈夫为国死,可无憾!”林昆岗:“台湾亡矣!若等将何往?吾欲率子弟,卫桑梓,若等能从吾乎?”吴彭年:“实不忍以海疆重地,拱手让人。”……区区数语,明其心志。

第二期自一八九五年十二月至一九○二年。这一期抗日行动除了延续前期国族遗绪之外,更重要的是,日军采“无差别扫荡”之暴虐手法伤及无辜,逼出原本对日本反感但尚未投身行伍的游离悍民。日军烧村毁家、奸淫滥杀,让他们怀抱切齿之恨,不共戴天之仇;再加上部分政策影响原经营者生计,更如火上浇油。这些人散及全岛,各零星势力或单独出扰或汇集成流,其中以北部简大狮,中部简义、柯铁虎,南部林少猫为大股。但因欠缺火力粮饷,其行动以破坏公共设施如铁道、电线、建筑,或骚扰各分驻所、管区为主。借地缘优势潜藏于深山涧谷,采游击战术辗转各地,云屯雨散,让日方不胜其扰。因为是乌合之众,又缺乏资财奥援,不像第一期有土豪散尽家财举事或倾一庄之力起义,因此这期的抗日分子更见良莠不齐,不乏扰民情节。

虽说如此,化整为零的反抗势力犹如九命怪猫,边打边死,边死边活,《台湾总督府警察沿革志》描述了当年景况:“……至该年年底(一八九五),以本岛北部之大骚扰为始,岛内各地终于出现无处不见匪徒骚扰跋扈局面……(桦山)总督立即命所在军政加以镇压,虽得救一时之急,但其后土匪之骚扰此伏彼起而未能将之灭绝……至第四任儿玉总督时,于明治三十五年(一九○二)末南部残匪之处置终于结束,岛内方达不见一匪之境。”

反抗时间拉长,得不到渴求安居的在地民众支持,加上日方改采“招降归顺”策略,单点击破,怀柔诱出而后监控、扑杀,前后七年,以复仇意志为原动力的第二期抗日终告结束。

第三期以一九○七年北埔事件为起点,涵盖噍吧年(西来庵)事件及雾社事件等。其事发原因与日殖政策之暴虐、剥削有关,虽异于前二期,然日方之“解决”手法绝不因已统治多年理应有“同胞爱”而手软,酷厉不减当年。

时间回到一八九五年,冬天的气味近了,清晨淡水河面被冷风吹出一团团波纹,雾气重重,观音山像一块冰封墨玉,没了体温。

淡水街上,马偕牧师写完《台湾遥寄》书稿不久,染了重感冒,喉痛声哑、咳嗽不止,病恹恹地躺在床上,自觉体力大不如前。他不知道死神已看见他,他将于六年后的一九○一年六月,死于喉癌。

年龄比马偕轻,却早一年死的是请他拔过牙的简大狮,今年才二十七岁,照说离死还早,然而黄泉路上无老少之分只有先来后到。不过,简大狮早已不在乎。那年头,天天都有伤亡消息,不是自家庄头的亲族近邻就是亲戚、朋友村中遭殃,每隔几天就有认识的人死去。死讯太多,人都麻痹了,既已麻木,只有二途,不是选择虔诚归顺去当天皇子民,就是造反。在惜生氛围浓厚的社会,一丁点腰酸背痛就值得大呼小叫,若处在人命如草芥、如蜉蝣的时代,死就像微风细雨,不值一提。那种到处都是烧焦味的年代,只要是心口还有一点热的人,很难不这么想:什么都没有了,留一条烂命做什么?

还记得能久亲王死前一日桦山总督牵起他的手,告知全岛平定吧!桦山真的这么认为。十一月十八日,他向日本政府报告“全岛已完全平定的喜讯,并择定十一月二十日在总督府举行盛大祝贺会。桦山错估了,台北城内固然有李春生、辜显荣之辈迎接日师、踊跃效命(譬如在台北士绅商贾联名推动下,八月在大稻埕永昌街泉兴茶馆设“台北保良局”,作为下情上达之机关,意欲破除上下因语言、文化相异而产生之隔阂,致使上无滞政、下无遁情;更重要是收集叛乱情报、抗日密谋,上呈日方以资翦除,保护良民免遭“匪徒”滋扰。保良局各地分支陆续开办多达二十六处,立功不少。为此,总督府陆军局宪兵部长萩原贞固予以表彰:“……数次为我部谋求探报捕获匪徒之有利条件,功绩实为不少。”水野民政局长亦发奖状嘉奖:“对民政施行及匪徒探捕补益甚大。”台北“保良局”总局主要干部有:会长刘廷玉,副会长叶为圭,顾问李春生。次年,甫自东京受勋归来的辜显荣出任会长。)台北城外却不乏愤怒的眼睛在暗夜中闪烁,等待时机大反扑。

十一月起,谣言如风中树叶窸窸窣窣传入每个入耳中。市街上,交头接耳的人多起来,一见到日本警察走来走去,立即改变表情朗声交换猪只成长速度或腹泻煎服某草药之类话题,待听不见日警的空空靴音,又吱喳说出几个耳熟能详的名字——北中南民众难以通讯,全靠这种口耳路径传播义军抗日消息。日警从民众脸上读出异样,碍于言语不通又不像吃喝拉撒之事可以用比画沟通,遂满腹狐疑。

新一波的反抗行动正在酝酿中。那阵子,家家户户养的狗集体焦躁不安,连白昼也“吹狗螺”,嗥叫之声令人毛骨悚然。

事情导因于砂金开采。九月左右,当南进军正在部署攻击计划时,总督府在北部发布“砂金采取规则”,严禁自由开采,改为许可制并须课税。这项措施严重影响采金业者生计,使其心生不满。当此时,有人照常去自己的工地采掘砂金,却当场被日本宪兵格杀。这事激怒了采金业者,引爆其蓄积已久的愤懑。日军登陆至此时四个月,全岛均在烧杀范围且每推一项新政就打破一群人的饭碗,其中一名宜兰人林李成,煽动民众与官警对立,日方欲逮捕他,林李成逃入山中,自此被逼上反抗一途。

很快地,潜伏在北部各地庄头、村落的反抗分子串联起来。诸如:曾在新竹、大溪一带参与第一波抗日的胡阿锦(胡嘉猷)、简玉和,台北詹振、陈秋菊、许绍文、简大狮……宜兰林李成、林大北、林维新、林火旺……三峡苏力、苏俊、陈小埤(他三人幸运地在“隆恩埔事件”后躲过日军的大扫荡)。反抗军联盟以胡阿锦任总指挥,约定一八九五年十二月三十一日,趁近卫师团已返回日本,兵力较单薄且日方欢度在台第一个新年时举义,夺回台北城。

十二月二十七日,有人向总督府密告,反抗军联盟的计划初次曝光。时任台北“保良局”顾问的李春生亦上呈:“据土著人之言,福州厦门附近的富豪捐助钱粮,于台北地方啸聚匪徒,欲乘正月元旦各将校以下酩酊之机举事……”日方闻讯,命各地警察派出所严加警戒。二十八日,台北城内已看到由胡阿锦署名发出之檄文:“台湾为倭奴铁蹄占领,于兹数月,到处惨杀淫虐,荼毒生灵,凡有血气之人宜戮力同心,恢复桑梓……”几天后,更出现与义兵“严立约法以肃军令”檄文,宣称奉刘永福大将军命令讨剿倭寇,日期沿用光绪年号。

十二月二十八日,反抗军联盟的行动因有人密告在顶双溪提前引爆,自此火苗在瑞芳、石碇、深坑、木栅、新店、金山燎烧,战况激烈。

十二月三十一日晚间八时,反抗军在大屯山举火为信号,发动总攻击。深夜十二时,台北城门厅舍起火,爆破声响彻夜空。忽然,东南门外一阵枪响,西北门亦传来急切的枪炮声,反抗军来势汹汹进攻台北城,日本警察、宪兵、警备队立即迎战。城内外居民紧闭门扉,择地藏匿。寒冷的台北暗夜充斥着肃杀之气,宪警、士兵四处驰驱,击出佩剑铿锵之声与马蹄脆响。不久,四面八方的枪声犹如烈火炒豆。

—八九六年新年就这么在枪林弹雨中匆匆降临。

元月一日凌晨一时半,观音山顶燃起火焰;三时五十分,纱帽山亦举起烽火,这是潜伏在金山、淡水、关渡、士林等地抗日军大举起事的信号。四时二十分,又有六百多名抗日军涌至台北城欲合击攻破城门。日方见情况不妙,紧急自新竹调兵来救,当日下午三时援兵到,步兵、炮兵齐出,抗日军缺乏军械,遂逐渐溃散。

桦山总督没料到轻易摘得的台北竟然还需要一战,立即下令不论文职武官悉数动员,成立四支应急队以解燃眉之急,另外调兵遣将对付北部之乱。自此,日军“无差别扫荡”的枪口对准尚未被蹂躏的台北、宜兰,焚村烧屋的残酷手法重现。

一月二日起,日军在台北近郊展开大搜索,艋舺、大稻埕、公馆、景美、松山、士林、板桥、关渡、淡水、三峡……皆有战火,抗日军死伤颇多。日军既已拉开铁网,各股抗日军依地缘逃逸,潜回巢穴。

宜兰一向有叛骨风水,各地抗日民丁暗中纠集成军,也在一八九五年十二月二十九日举事。日军登陆后主力用在南进,自基隆至苏澳属独立后备步兵第五大队之警戒区域,兵力不盛,宜兰抗日军如潮浪涌来,日方疲于奔命,岌岌可危。开打逾十日,双方仍在拉锯,抗日军怀抱死志,暂退再攻、攻不下再退,使战事陷入胶着。

由于宜兰顽抗,日方决定集重兵以对。先是一月二日派第二师团补充兵员四百名赴宜兰救急;之后,日本政府听闻台湾战事又起,派出以剿灭土匪为目的的“混成第七旅团”誓言踏破贼窟、斩草除根。一月十二日,大久保少将指挥的精锐之师一抵达基隆,立刻子弹上膛、炮口对准宜兰,大军杀气腾腾开往兰阳平原;混成第七旅团另一部分兵力在苏澳登陆,两军南北夹杀这一块噶玛兰族原乡、吴沙率漳、泉、客民垦出的世外桃源。

自苏澳登陆的混成第七旅团兵力编成三个纵队,右翼队经冬瓜山(今冬山)、罗东;左翼队经红水沟堡、叭哩沙、红柴林庄;中央纵队于二者中间,一起向宜兰前进。据日方记载,途中:“对每村均进行绵密之家屋搜索。以刀枪抵抗者自不待言,连持有凶器和举动不稳者都悉以枪杀。凶器则全予毁坏,家园亦一起烧毁。”

宜兰战火惨烈,投入抗日行列的民丁不可胜数,遍野死尸,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伤亡。血,把兰阳溪、冬山河染成胭脂,荒冢坟丘多了起来,相思林与刺桐树静默,聆听原野上此起彼落的哀悼之歌。那时,离农历除夕不远,许多人上不了团圆桌。更有无数人无家可归,露宿在密竹丛下;埋妥死去的家人后,已无力设什么灵堂,只向民家乞一碗米、插三炷香,搁在地上,就这么全家围着那碗米。掩面哭喊:“阿爸、阿兄回来啊!”

从十二月二十九日至一月底,宜兰抗日激战一个月,堪称全台最难驯之地,死伤亦奇惨。据《台湾总督府警察沿革志》所载,投入战斗的抗日军超过两千人。一月二十四日起,日军执行威力扫荡,至二十八日短短四天,“被诛戮者约一千五百人,烧毁家屋一万所”,若再加上之前战亡的抗日军四五百人,光这个月,小小的宜兰就躺了近二千具尸体。

日方坦白记载:“宜兰平原大半已成灰烬。”

藏匿在大屯山一带的简大狮听到宜兰惨状,情绪崩溃,以头撞岩壁,同伙齐力拉住他,血从额头大片流出。他跌坐在地,痛哭失声。

那是他有记忆以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哭。

10朝露

简大狮从此踏上叛途,纠集志同道合之士,潜伏在阳明山、纱帽山、大屯山一带,被列入“恶匪、贼徒”黑名单中,是日方欲极力铲除的匪魁之一。

一八九五和九六年间北部大反扑失败后,全台并未如日方所愿就此太平,北中南各地仍有抗日首领聚众挑衅,处暗击明,让日方痛苦不堪。再者,日方自一八九六年四月结束“军政”施行“民政”,政务推行亦充满窒碍。除了因语言、文化、民风相异造成鸿沟外,其内部亦问题重重。举凡官制改废频繁、官纪松弛、文武倾轧、在台与内地对峙等皆不利施政。尤有甚者,官吏素质差更加深台湾民众的反感。在日本内地,视渡台为“入死地”,赴任官吏中不乏素质恶劣且在内地走投无路者。这些人一旦掌握权力,为非作歹、贪赃枉法岂落人后?无怪乎,一八九六年十月,第三任总督乃木希典就任前在日本内地接见新闻记者,坦言就任后首务不是讨伐“土匪”而是讨伐“贪官污吏”。次年,果然爆发台湾官界大贪污事件,进而引起高等法院院长高野孟矩遭到免职。

抗日的,在枪杆上赌性命,不抗日的也不见得保得住饭碗。十九世纪末的台湾人民,宛如活在末世暗狱。

一八九八年三月,第四任总督儿玉源太郎就任,采纳“糖饴与鞭”策略向抗日军招降,对有意投降者提供“投降准备金”并安排建筑工程或职务以保障生活。日本据台已数载,政权难以撼动,加上长年转战已至穷途末路,全岛抗日军在此情势下遂纷然缴械归顺。七月,宜兰林火旺等七百名投降;八月,台北陈秋菊、卢阿爷归顺;九月,简大狮亦率五百众签下归降书。儿玉总督的诱降策略果然奏效,次年,中部柯铁虎、南部林少猫等抗日首领亦投降歇战。

招降只是日方双面刃之一面,一旦诱出,另一面即是扑杀。即解除“抗日首脑”武装,分散其股肱,接着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安一个背誓造反的罪名只有死路一条。林火旺遭刑戮,柯铁虎被逼再叛,染病而亡,林少猫归顺不及五个月,日军即铲除其部众,他的下场亦遭屠杀。

简大狮归顺后,日方提供工事费使其率领部众开凿金山通往士林的道路。但日方始终对他抱持高度戒心,事实上,他也想借投降培养战力。一八九八年十二月,日军突袭简大狮与部众驻在地烧焿寮(今士林新安里),双方激战,简大狮右脚受伤,慌乱中率残部杀出重围,逃脱而去。在日军密集讨伐之下,简大狮虽逃逸,但其同党被诛杀、逮捕者不少。

光天化日之下,简大狮自火网脱逃,日军愤恨难消。不多久,查出简大狮家人,母亲、妻子、九岁儿子、二十岁弟弟均住在宜兰北门口,另外有个哥哥在台北任事。日军均加以严密监视,逼问踪迹。

一八九九年一月,简大狮躲过日军搜索,偷渡到厦门。再潜回漳州府,化名简青,住在杨老巷简氏祠堂内(今漳州市新华西路)。日人探知大狮行踪,以交换被捕的清将刘德杓为条件,隔海催逼清廷官吏逮捕简大狮。

一九○○年三月,艋舺专员公署派出五名警察至漳州,会合清廷官兵二十多人前往简氏祠堂抓人。简大狮逃出祠堂没几步,即被团团围住。就在那儿,八十七年后立了“简大狮蒙难处”碑。

被捕的简大狮毫不认罪、屈服,在厦门官厅受审时,义正词严供述如下:

我简大狮系台湾清国之民。皇上不得已以台地割畀日人,日人无礼,屡次至某家寻衅,且被奸淫妻女;我妻死之,我妹死之,我嫂与母死,一家十余口仅存子侄数人,又被杀死。因念此仇不共戴天,曾聚众万余以与日人为难。然仇者皆系日人,并未毒及清人。故日人虽目我为土匪,而清人则应目我为义民。况自台湾归日,大小官员内渡一空,无一人敢出首创义,惟我一介小民,犹能聚众万余,血战百次,自谓无负于清。去年大势既败,逃窜至漳,犹是归化清朝,愿为子民。漳州道、府既为清朝官员,理应保护清朝百姓,然今事已至此,空言无补!惟望开恩,将予杖毙。生为大清之民,死作大清之鬼,犹感大德!千万勿交日人,死亦不能瞑目!

然而,漳州道、府仍然把简大狮交予日人,押回淡水。

那是个冬尽春来的黄昏,倦鸟归巢,幽幽淡水河宛如呜咽。简大狮已心死,容颜如槁木。船靠岸,他抬头看了观音山一眼,听取永恒爱恋的淡水河送给他的挽歌。

三月二十二日,经台北地方法院审理,简大狮被判死刑。

三月二十九日,住台北监狱受绞刑而死。

执刑时正是清晨日出时分,当简大狮气绝倒下,初春的朝露纷纷然坠落,以滋润一名三十二岁血性男子之——

死不瞑目。

——写于2001年9月11日

(选自《天涯海角》 / 台湾联合文学出版社有限公司,因篇幅所限,略有删节)

猜你喜欢
日军
夜袭阳明堡日军机场
侵华战争中的日军“三羽乌”
捶醒穿日军制服、行纳粹礼的无知
张明堂救“仇敌”战日军
日军“特攻战之父”大西泷治郎
日军特攻队为何称“神风”
当年重庆“日军战俘营”
美军对日军实施的“饥饿战役”
甲午战争日军作战序列
对日军编制和军衔称谓的商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