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期爱情文学的审美评价

2005-01-08 05:47
当代文坛 2005年4期
关键词:作家爱情文学

舒 敏

康德早年在《批判力之批判》中说过:“美是道德的象征。”对任何一部文学作品的衡量标准都离不开两个柱石,一个是审美柱石,一个是道德柱石。

文学历来与爱情有着不解之缘。新时期文学在被禁锢了整整十年之后,在经历了伤痕文学、反思文学、寻根文学等最初的文学阵痛之后,爱情文学终于冲破种种禁锢,脱颖而出。作家们选取爱情的视角,考察人生、人性、人与社会和自然的关系,不仅仅从特定的角度深刻地反映了社会和生活,而且扩大了文学的审美视野,提高了人们的审美情趣,文学开始了一种新的审美表现上的超越。

以刘心武的《爱情的位置》和张洁的《爱,是不能忘记的》两部小说为先导,新时期爱情文学揭开了在中国文学史上新的一章。这是爱情文学继我国《诗经》、元代杂剧、明清小说、“五四”文学之后的又一个发端,也为中国新时期文学增添了一个绚丽的乐章。

如果说刘心武的《爱情的位置》还仅仅把爱情停留在语言表面上,还带有某些“文革”中遗留下来的特定历史条件下社会文化心态在婚姻爱情上的表现,那么,到了张洁的《爱,是不能忘记的》,则发生了质的飞跃。张洁的这篇小说,不仅仅是对中国当时无爱无性文学的一种反抗,更能引起人们强烈共鸣的是,这种反抗极大的符合了我们中华民族的审美道德、审美传统和审美习惯。小说中刻画的那种上天入地刻骨铭心而又不得不深藏心底的爱情,是那么强烈地震动了中国读者的灵魂。小说中的他和她心心相印,志趣相投,但是,出于道义和责任,他们把爱都深藏在心底,互相躲得远远的,连话也避免多说,有时只能隔着人群远远地望一眼。为了他人的家庭和幸福而牺牲自己,这是人世间最美好的感情之一,是一种高尚的情操,是中国人历来称颂的美德。小说中的男女主人公恪守对道德的坚定信念,牺牲了至高无上的爱情。人们在钦佩、感叹他们这种崇高、伟大的自我牺牲精神的同时,也不禁产生了一种茫然和失落。小说中爱情与道德出现了尖锐的矛盾,一种神圣的爱情被扼杀的痛苦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在现实生活中,人们并不是能够很轻易寻求到二者的和谐统一,这就为爱情生活增加了复杂性和丰富性,也留下了许多遗憾。如何评价爱情与道德的关系?如何表现爱情的复杂性?怎样才能求得和谐统一?这是张洁在小说中提出的一个尖锐问题,也是作为人学的文学必须面对的现实问题。

此后,不少小说家涉足于这一领域,继续进行了更深层次的思考,这其中有《公开的情书》、《黑玫瑰》、《挣不断的红丝线》、《杜鹃啼归》、《受戒》、《公开的内参》、《北极光》、《东方女性》、《今夜月儿明》、《柳眉儿落了》等一系列作品。这批爱情文学作品的出现以及在当时引起的社会轰动,更多地是来源于对当时政治、经济和文化等社会因素的契合,而决不仅仅是文学自身发展的结果。值得注意的是,这些作品从爱情的不同角度、不同层次、不同程度进行了开掘和描写,作品中出现了新的意象和突破。这些作品把爱情、婚姻、家庭问题提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小说中的女主人公不再只是各自在精神上苦苦挣扎的人物,女人也不再只是男人的附属品,作品中出现了性格独立、有自我追求、有事业的理想型人物。她们自尊自爱,勇于追求自我、追求幸福和爱情。

令人颇感意外的是,一向以严肃著称的军事文学在爱情文学中也有相当程度的突破,并占有一席重要的位置。论其功劳,应首先归于徐怀中和他的《西线轶事》。《西线轶事》大胆地写出了战士丰富的内在情性,并且对战士的爱情作了微妙细腻的心理刻画。作家笔下的战士都是血肉之躯,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也有弱点甚至明显的缺点,而不是过去那些只知道训练打仗的战争机器,这是过去的军事题材作品不敢诉诸笔墨的。至情至性的描写,并没有降低战士的形象,反而使我们的战士从天上回到了人间,在战争中成为一个个血肉丰满的英雄人物。作家在努力地探索和表现80年代我国军人的内心世界和道德情操,这种对于军事题材固有模式的突破,表现了作家对于军人和军事文学的独特理解与表现,使军事题材小说在爱情方面有了突出的成就。其后出现的表现军队生活画卷的优秀小说如《一个女人和一个半男人的故事》、《雨夹雪》、《依里水癸的阿哥呦》、《亚细亚瀑布》、《高山下的花环》等,都有赖于《西线轶事》的开拓之功。

然而,此时的爱情文学只不过是“小荷才露尖尖角”,远远没有形成气候,人们期望着、企盼着,爱情文学仍在小心翼翼的探索中前进。直到1986年前后,中国文坛终于打破了一个时期以来的迟缓局面,一下子冒出了大批优秀的爱情文学作品,其势之猛,其量之大,其内容之丰富,其涉猎范围之广泛,可以说是蔚为壮观,波澜壮阔。有代表性的作家作品大致有浩然的《新婚》,贾平凹的《冰炭》,张贤亮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权文学的《村女》,映泉的《桃花湾的娘儿们》,王安忆的《荒山之恋》、《小城之恋》、《锦绣谷之恋》,陈卡的《铁轨,伸向远方》,邹志安的《睡着了的南鱼儿》,谭力的《蓝花豹》,魏世祥的《火船》,莫言的《红高粱》、《金发婴儿》、《筑路》,古华的《贞女》,周晓红的《零点以后浪漫史》,李万里的《我要离开你》等等。这批小说一经出现就带着不可抗拒的肯定人性、赞美人性的理想光环。作家们在描写人生,反映社会的同时,把人的灵与肉、情与欲作为一种不可分割的整体来写,表现出了比较健全的“人学”特性。尽管他们不无偏颇、粗疏之处,但在艺术观上无疑是一大进步,至少,扩大了当代文学所表现的道德与心理范畴。这一步的跨越不仅需要勇气与胆量,而且也是十分小心和艰难的。作家们生怕在打开了通往爱情文学之门的同时,又让潘多拉盒子里的小精灵一齐钻了出来,使世界在获得幸福和希望的同时不得安宁。然而,盒子终究要打开,人生来就要为争取生命的自主权和生命的自由触犯各种各样的自然禁忌和社会禁忌,并遭受到意料之中或意料之外的报复和灾难。如果给亚当和夏娃第二次机会,他们仍然没有办法抑制自己的好奇心,仍然会抵制不住那强烈的诱惑,仍然会不顾一切地去品尝爱情的神秘果。尤其是新时期文学在被禁锢了整整十年之后,的确像有人评论的那样,犹如一股春风吹过中国文坛的各个领域,不仅使读者应接不暇,而且使评论家无所适从。

新时期爱情文学的出现,有其历史的、社会的、政治的必然,是一个复杂的社会现象和文学现象,由此引发的一系列论争,实际上表示了一种崛起抑或一个突变,即文学对于人情和人性的觉悟。无产阶级革命者并不是清心寡欲的僧侣,无产阶级文学也不可能仅仅是道德文章的说教。只要人类生活中存在着爱情,存在着爱与社会的冲突,作家就不会放弃对于人的命运和人的幸福的关注。生活在干预作者,作者亦会情不自禁地把笔深入到爱情的领域。

以前,我国的文学作品似乎是无爱无性的,给人的感觉是中国人没有性,这是极不正常的。对于爱情这一神圣感情的漠视和扼杀恰恰是人性中最不道德的。新时期爱情文学摧毁了长期以来禁锢人们思想的封建道德观、伦理观,对健康自然的爱情做出了正确的描写和评价。

这里,我们首先要提到的是张贤亮和张承志,这两个风格、气质完全不同的文坛巨子,同是以描写爱情文学在文坛上崭露头角的。可以说,以张贤亮为代表的一批作家在爱情小说中表现的是一种原始的、野性的、袒露的美。他们的作品既有“灵”,又有“肉”,既写“情”又写“欲”,他们毫不顾忌地将生活的真实有血有肉地反映在文学作品中,将爱情的描写融合进了社会的内容,反映出爱和婚姻问题与重大社会问题的一个方面,真实大胆而生动具体。这方面的代表作品有《漫长的春夜》、《冰炭》、《洞天》、《一个女人和两个男人》、《玉河十八滩》、《玫瑰与宇宙之筏》、《火船》等。

张贤亮以他的中篇小说《男人的一半是女人》震动了中国文坛,从而把爱情文学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峰。可以说,这篇小说将爱和性作了超乎寻常的描写和刻画,而这种表现又是同作品所反映的社会生活融为一体的,是作为整个社会生活中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来表现的。他在作出这种表现时,哪怕接触到人们讳言的性行为,也总是用一种诗意美的画面令读者感动。如小说中描写章永璘在芦苇中偷看黄香久洗澡和章永璘的性机能失而复得这两节,张贤亮写得严肃认真,情透纸被,文字优美洗练,绝不给人以一丝一毫猥亵之感,也绝无赏玩和刺激的意味,相反,到是可以激起道德情操和感情的升华,是撼人心魄,振聋发聩的惊人之笔。

张承志以辩证的历史眼光探求爱情的本质,他的《北方的河》写得空灵、飘渺、含蓄、深沉,而又不乏人情人性中少年男女的纯真之情和纯美之爱,这情这爱融进了祖国的壮丽河山,融进了大江南北的民风民俗,甚至融进了有着几千年历史的大河、陶片、荒滩,让人感叹,让人陶醉,让人赞美。到了《黑骏马》,张承志的笔触由轻灵转为深沉,小说描写出了“天地之间一派青草上生活着的纯真的人们”,他们纯真的恋情不能演进成纯真的爱情婚姻的苦恋,最终,他们把自己失去灵魂的躯体还给了这片草原。他们以自己的真诚直率和坦白奏鸣出人生与人性的合音。作者对于边域生活的丰富、细腻的描写显示出与都市文明迥然不同的美的境界。张承志的小说,有老庄空灵飘逸,含蓄潇洒的风格,这种“哀而不伤,怨而不怒,乐而不淫”的声色不露而又意境深远的美,似乎更适合中国人的审美习惯和审美情趣,加之张承志得天独厚的历史地理方面的深厚修养,更使他笔下的人物和情爱充满神秘而浪漫的色彩。

以乡土文学著称的刘绍棠,在他精心编织的一系列运河儿女的爱情故事中有着出神入化不同凡响的描写,他笔下的人物和故事在特定的历史环境、淳厚的风俗民情中显现出人世间最美好的感情与人性美。《蒲柳人家》、《十步香草》、《寸草一心》、《花街》等作品表现了大运河两岸的乡亲们纯洁美丽的思想情操,高尚朴素的心态灵魂,展示了中华民族特有的道德之美,伦理之美、情感之美。《花街》中侠肝义胆的农民叶三车在运河滩上搭救了落难的衰嫂母女,当这个心里十分爱着他的女人终于忍不住投进了他的怀抱时,叶三车仍未被感情冲跨理智,他恪守着朋友之妻不可夺的古训,与衰嫂终生叔嫂相待。这是一种多么高尚的道德!这绝不是压制人性的儒家之道,而是中华民族世代相传的伦理之美!人之所以为人,就在于人是有理智、有感情、讲道德的高级动物。这一点不是那些高唱爱情是自私的、排他的,甚至于为了满足个人的情欲置他人死活于不顾的卑鄙无耻之徒可以理解的。所有崇尚中华民族传统美德的人,一切有理性的作家,都会为刘绍棠鼓掌喝彩。刘绍棠的作品从来不对性爱做赤裸裸的自然主义描写,由于故事情节的发展和塑造人物的需要,出现性描写的场面,刘绍棠都独具匠心地进行艺术处理和审美改造,把它纳入审美的层次,使之符合中华民族的审美心理和需要。如《蒲柳人家》中望日莲与周擒幽会的场景,刘绍棠写望日莲“把她那一条粗大油黑的辫子绕在周擒的脖子上”,只这一句话就写尽了望日莲对周擒的柔情蜜意,这真是“此时无声胜有声”了。这才是含蓄的美,比现实生活更高、更强烈、更富有诗意。在这方面还有一个让文学评论家称道的例子,就是汪曾祺的《受戒》中,小和尚明子在挖荸荠的地里望着英子光脚踩出的一溜小脚印,傻了。爱一个人,爱她光脚踩出的小脚印,爱她的小脚丫,这真是把爱情写奇了,写绝了。这情感,这味道,都反映出地道的中国情,中国味。就是这么一个细节,让多少评论家和读者津津乐道,称赞不已。

在爱情文学的作家群中,王安忆是一个有着独特审美追求的作家。她的《小城之恋》、《荒山之恋》、《锦绣谷之恋》把家庭、婚姻、人的情欲及其他隐伏的精神现象置于某种社会或家庭的人生背景下考察,探索受到不同文化氛围影响和制约的人们的深层心理,为新时期文学开拓了一个新的艺术表现领域。而情欲和性心理的描写,在这三部作品里既是为表现在社会文化背景下被社会所遗弃,被家庭、社会的文化氛围所断送者的精神心理状态服务,又具有独立的表现价值——作为一种至今我们仍所知甚少的生命本体的精神心理现象由作家的艺术直觉传达出来,使我们有幸得到了某种关于内心生活的启示。另外,王安忆的“三恋”对缺乏现实感的爱情文学作了一种反思,让人们明白,反传统、反道德的爱情并不是中国人之所需,应该遵从中国人的审美观念、审美标准,才能脚踏实地的生活下去。尽管人们对王安忆的这三部作品还有着各种各样的看法,但是,她为新时期文学所做出的特殊贡献是无可争议的。

当我们评述爱情小说的时候,尤其还不应该忘记莫言。莫言以他的《红高粱》及其整个“红高粱”系列所创造的关于高密东北乡的神话世界征服了中国千千万万的读者。

人们惊叹莫言有如此之功力,竟然将最受观念束缚的革命战争题材写得既波澜壮阔,惊天动地,又充满复杂、微妙、神奇的人情和人性。他毫不犹豫地把那支色彩斑斓、神气魔幻的笔蘸上了爱的玫瑰红。莫言笔下的爱情,是一群热血汉子与风流儿女的结合,是两个生机勃勃的生命的撞击,是人的自然、人的天性的必然流露,是不灭的天性反抗颠倒的世界的最高形式之一。在《筑路》中,在《金发婴儿》中,在《红高粱》系列中,莫言把男女之情写得如同生命的赞歌。《红高粱》中爷爷奶奶炽热如火,浓烈如酒的爱情,充分肯定着蓬勃的生命之光,体现着他们虽然在生活的重压下,依然丰满健全的生命力量,成为他们生命进程中的一种原动力。

莫言的描写是使人信服的,远远打破了在过去较长时间里作家对人的主体认识的旧有的、虚伪的框架,举重若轻的将阶级性与人性,理性与感性,显意识与潜意识,单一性与复杂性有机地统一在人物身上,塑造出了一个又一个充满浪漫色彩与理想光辉的,更为真实、更为鲜活的人物,将爱情小说又向前推进了一步。可以说,莫言的小说是爱情文学中的一朵奇葩。

以上这些作品或者由爱情入手而切中时弊,或者对爱情本身作一严密的考察,或者在描写爱情中反映了时代、社会和生活,在提高人们对于爱情、生命、生活诸多方面的认识中,起到了美的熏陶和教育作用。

在我国的文化传统中,爱情问题历来是一个敏感的区域,是一片被严厉禁锢着的土地,因此常常成为作家视野中一个被“忽视”的 “盲点”。我们应该看到新时期文学在爱情题材方面有了很大突破,作家们大都是以十分严肃的态度去观察、思考、描写生活中的爱情内容,作家们已经涉足过去从来不敢问津的领域,这本身就是一种时代的需要,反映了时代的进步。他们以自己的作品出色地为新时期文学增加了一个美妙的旋律,使新时期文学的交响乐更加丰富、深沉而富于生命的美。

责任编辑 半 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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